第23章 /碎月塵花

空曠的屋子裏,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梅長蘇坐在那楠木椅上,對着窗口曬着微薄的陽光。來這北境也有一個月了,陽光由一開始的灼熱刺目,都現在的煦暖微弱。冬,是快近了嗎?

他一笑,這幾日昏睡榻上,不知日夜,自己倒真是癡傻了。秋還未盡,冬哪那麽快啊……

雖然閉着眼,他卻仿佛能見到窗外的大好風景。這屋子外,有一大片花圃,群芳争豔,四季開放,永不衰敗。再往外,是小橋流水,竹葉青青,然後是曲折四繞的廊道,是威嚴肅穆的大廳,再然後,便是挂着“祺王府”牌匾的大門。

在那大門外,是清冷的小巷。然而轉過一個彎,便是熱鬧的長街,與金陵的街景,異中有同。他記得自己來時,那街上熙熙攘攘的,男子濃眉大眼,絡腮茂胡,與江南儒雅清秀,風儀翩翩的才子很是不同。女子也被黃沙吹老了面容,皺紋似刀,暗示着半生的操勞。盡管身處偏僻孤寒之地,盡管常受北燕劫掠之苦,但他們的骨子裏卻仍流淌着一股不屈服的血液。這種漫漫黃沙也磨平不了的堅韌意志,這種笑對生活的品性,這種自強不息的精神,全然不是南方人所理解的粗魯野蠻與兇狠暴戾。

梅長蘇記得,自己還未瞎時,有個老婦常來給自己送飯。約莫六七十的年紀,臉上褶皺縱橫,溝壑萬千,只是每次一看到梅長蘇,她就愛笑。

她說,“老婆子第一次看見這麽好看的人,忍不住啊!”

那目光中,是驚豔,是惋惜,是疼愛。

老婆婆還特別愛說話,每來一回,不講個小半時辰是絕不願走的。說來說去,其實也不過就那麽幾件事。

“我孫子啊,那也是個人中龍鳳!那後街的姑娘,都排着隊想嫁他呢!”

“他小時候啊,最愛哭了,爬個樹摔下來,不過破了個皮,卻哭嚷着像是要死了一樣,硬要我抱他。老婆子我那會兒想,一個男人這怎麽能夠寵呢?不行,不行,他要哭就讓他哭去。然後我就把我兒媳婦和我兒子給拉住了,啊,你說我那老頭?早死了,連他孫子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我說哪兒了?噢!然後我們就搬了三條凳子坐在院子裏,嗑着瓜子看我孫子哭。嘿嘿嘿,那小家夥哭得眼淚鼻涕一把抓,最後見咱三不理他,嚎得越發起勁,還說我這奶奶不疼他。”

“老婆子我雖然表面不疼他,心裏可疼他了。那小傻瓜……不過後來啊,他還真的不再哭了,十歲那年摔斷了手,愣是憋着淚沒流出來。看得老婆子那個心急啊!哭得稀裏嘩啦的,倒像是自己摔斷了手,你猜怎麽着?不過十歲的奶娃娃居然幫我擦淚,說,‘不痛,不哭。’怎麽會不痛呢!……我那會兒就後悔了,悔到黃泉去。這世上啊,沒有人是不需要心疼的……”

“現在我那孫子啊,參軍去了,給祺王做參謀嘞!祺王雖然年紀比我那孫子還要小,但是眉頭一皺,神情一板,嘿嘿,和我家那老頭年輕時真是一模一樣。這孩子,雖說是個王爺,但也真是苦。早早就沒了爹娘,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還沒成年就被趕到咱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來。老婆子我是真的心疼他。我聽說,先生你是他的老師?趁還有時間,多疼疼他吧。唉……哪像我,孫子早早就不需要疼了,現在,更是到了南方去,打什麽仗,我想疼也疼不了。你說啥?打仗?老婆子我也不太清楚。但是祺王做的,都是對的,我孫子是這麽說的,我也信嘿。”

最後一次見面時,他的眼睛已經瞎了。

那會兒他躺在床上,睜開眼閉上眼見着的都是黑暗,仿若回到出生時刻,被浸泡在羊水裏,什麽都看不見。

然後,一陣蒼老的聲音響起在他耳畔。她說,“送了一個月的飯,先生你是不是嫌我吵了?沒事了,這是最後一次了。老婆子我,送完這次飯,就得走了。”

“先生,祺王真的是一個好人,你別怪他。我,我也不怪他,真的不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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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孫子前天回來了。仗還沒打完呢,我當時就奇怪,他怎麽啥都不跟家裏說一聲就回來了呀?結果出門去看……是他兩個弟兄送他回來的。去時重的跟什麽似的,回來的時候,卻是風輕輕一吹就會飄走了。”

“我就把他,埋在院裏那棵樹下。當年他爬過摔過的樹,已經長得比屋頂還要高了。兒媳病倒了,兒子還在軍裏,我就整天整夜的坐在那院子裏,對着那埋在樹下的骨灰甕說,不哭不哭,奶奶疼你,奶奶疼你……”

老人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帶着哽咽。

“那兩個弟兄說,我孫子被一箭射穿了右胸,臨死前倒是哭的厲害,把這小半生的份都給哭夠了。他翻來覆去的只有一句話,說,‘奶奶,抱抱我,奶奶,抱抱我……’”

話語至此,梅長蘇再也聽不見老人的聲音,只能聽到隐約的哭泣。中年喪夫,晚年喪孫,就算她是愛笑的北境人,也再也笑不了。

“我……我真的悔啊!”老人忍不住地嚎出聲來,聲音凄厲粗啞,“我當年,當年怎麽不抱抱他,怎麽不多疼疼他!!!”

人,總是要等失去後才懂得珍惜。愛,更是不能隐藏的,你若不說不做,他又怎麽感知得到?

萬千言語在他舌尖萦繞,似要傾瀉而出。但他突然想起了他和蕭景琰,與舊日好友走至今日僵局的自己,有何資格說出這些話呢?神情一暗後,他終究無一字吐露。

最後,老人哭累了,帶着食盒就走了。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愛笑的老婆婆。

“先生?”有誰推門而入,聽聲音應是庭生。

那人走近,微涼的雙手輕柔地覆上他的雙眼,讓他不由得一顫。“先生今兒可還覺得好些?”

“……放手。”

庭生頓了下,終是把那手撤了回來。“今日陽光好的很,先生要不要出去轉轉?”

“你肯放我出去?”梅長蘇淡淡地反問。

“……先生,留下你不是我本願。”梅長蘇現下兩眼俱瞎,自然見不到此刻庭生臉上的神情。“再等等,先生。再等等,你就可以出去了。”

“……”梅長蘇沒再開口,顯然是不想繼續對話。

庭生沉默了會兒,自顧自地開口,從戰事聊到兵書,又從兵書聊到過往。

這孩子明明不是個多話的主,今日是怎麽了?梅長蘇雖覺疑惑,卻不願出聲詢問。

“先生,你還記得,當年你把我從掖幽庭救出來後,親自教導我四書五經,孫子兵法嗎?”

記得,怎麽不記得……

“那時我就想,能被先生教導,卑微如我,是何等有幸啊!而今回想,卻未料到,那竟我是這短短十五年裏,唯一歡愉的時光。”

“你……到底想說什麽?”

“先生,你願與我說話了?”庭生話語一轉,低沉好聽的聲音裏帶着笑意。“你可是怪我囚了你?飛流和黎綱我都好生安置在府裏,派人細心照顧,你不必擔心。”

“……”

原來是騙他開口。

梅長蘇再次沉默,看來是打算徹底不理了。

哪料到,一陣衣袂簌簌聲後,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碰上了他的手。

梅長蘇摸了摸,一驚後方才明白,原是庭生枕上了他的腿!少年柔軟的頭發,碰觸到了他安放于腿上的雙手。

“先生,你可以惱我,氣我,但還請先生不要,不理我……”

庭生的聲音向來低沉,這句話,卻帶上了隐約的嗚咽,沉沉地墜入原本平靜的陂塘,泛起陣陣波紋,聽來讓人心疼得很。

梅長蘇心一顫,只這麽一頓,推開他的手就這麽僵在原地。

“先生,你自是該怪我的。你和義父視我如己出,我卻舉兵叛了你們,你們怪我,也是應該的……”庭生枕于他腿上,與他一同看着窗外的大好陽光,聲音低沉輕微,“先生你,就像是這天上的太陽,照徹天地,驅逐孤寒,予人溫暖。讓人,忍不住想要把那陽光攫取在手中,一輩子只為自己照耀。先生,你曾教導我,‘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身為大梁男兒,自該以家國為己任,為這天下奉獻己身,傾盡心血。可是先生,我不像你這般無私,蕭庭生一直是個自私的人,他只想為他愛的人,奉獻己身,傾盡心血。”

“我也曾想過,如你所願,做個有忠義之心高潔之志的正人君子,以一身铮铮鐵骨踐行正道,擁有先生這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氣節風骨,擁有義父那般即使被天下人負盡也不願負天下人的品性。寬容、禮讓、仁愛……就像我的父親那樣。”

“但是先生,我做不到啊……早從很早開始,早從我還在掖幽庭開始,我就已經爛透了。那群孩子打我,說我沒爹沒娘沒人愛,我就拳打腳踢以牙還牙,用最難聽的話回罵他們,罵他們是狗娘養的婊子養的。公公欺負我,不給我飯吃,我就偷偷往他的杯子裏撒尿,還往他的鞋子裏放針頭。宮女們說蕭景琰早晚會不要我,我最終只會一個人,我就半夜裏把她們的衣服剪碎,把她們的釵子扔到草叢裏。先生,你看,從我可以記事起,我就是這麽個睚眦必報的小人,不寬容,不禮讓,不仁愛,陰暗自私,壞到骨頭裏。”

“我不想讓先生失望,所以盡力讓自己成為你喜歡的那副模樣。‘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這首詩,是你一字一句,親自教我的。先生,我也希望自己能成為這樣的人,成為像你這般,完美的人。先生,我真的,是想的啊……”

庭生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梅長蘇不确定他是否哽咽。

他從來,不知這孩子心裏,竟藏着這麽多事。

他只知道,盡自己所能去教導他,卻忘了,去好好地疼疼他。

蕭庭生走至今日這地步,他梅長蘇又何嘗不是難辭其咎!

只是……

梅長蘇閉着眼,心底微嘆。

庭生固然讓人悲憫,可其通敵叛國,此等罪責,又該讓人如何饒恕啊!……

“先生,”庭生似是用頭蹭了蹭梅長蘇的手,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下來,“這一個月來,你多次問我,為什麽要叛。如果我告訴你,從我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就下了反叛的決心,你信嗎?”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梅長蘇終究還是開了口。

“……在我從掖幽庭裏出來三個月以後。”

梅長蘇一顫,竟是……這麽早?!

“從那裏出來後,我就下決心要往上爬,不斷地往上爬,爬至權力的最頂端,讓這天下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我,可以不要我,可以唾罵我。所以我努力地讨你,讨義父,讨周圍所有人的開心,因為那時的我還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不要我。後來,我把你和義父給予我的錢財權勢一點點積累起來,權當為了将來打算。當一切準備得差不多時,我便利用它們去收集消息,剛巧打聽到,我的身份或與當年赤焰之案有關。如此,根據我的年齡,還有你和義父對待我的态度,稍稍推測一下,便不難發現我,究竟是何身份。”

“你還真的是,聰明至極……”

“在那之後,我用盡我能用的一切手段,去攫取權力,獲得人脈,積累錢銀。因為在我的世界裏,只有一個真理,權力才是一切。只有有權,你才能保護你愛的人,傷害你恨的人。而我想要保護的人,就是先生你,和義父。對我來說,你們才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是我最不想失去的人,是我,最愛的人。可笑吧?蕭庭生居然也會說愛……也會知道,什麽是愛……”

梅長蘇沉默了下,“你既尊重景琰,那現下,又為何要……”他還沒說完,庭生卻是握上了他的手,聲音低沉幽微,“先生,人心難測。不止他人之心難測,己身之心更是難測啊。”

“義父漸漸有權之後,我已猜到了你們的目的。我知道,有你這個江左梅郎麒麟才子的幫助,他最終會當上大梁的皇帝。那時,我的确是想過放棄的。讓我愛的人,去保護另一個我愛的人,這樣,也沒什麽不好。可是後來呢?他放任你随軍出征,放任你去苦寒北境,放任你,為了這個天下,獻出己身。最後,他得了皇位,得了天下,得了後代,可是,你呢?你得到了些什麽?一個人差點死在那北境異鄉,這便是你的結局!……”

庭生閉了閉眼,平複呼吸,“我小心翼翼地把你交付給他,滿心期待地他能許你一個太平半世,安樂餘生,可他,卻把你給摔碎了……先生,你讓我如何忍得住,讓我如何寬容得起來?我不愛這天下,更不會為了這天下,置我所愛之人于危險之地!我只願用這天下,換那人,一生安樂,無憂無虞。”

話語一落,室內在沒有其他聲響,只有兩人寂靜的呼吸聲。

梅長蘇輕顫着如翼雙睫,壓抑住心中那怦然的響聲。庭生卻是安安靜靜地靠在他腿上,望着被金黃陽光鍍得好看的先生。

“……你,”梅長蘇顫抖着開口,“你就為了這事?可我現在,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你為什麽,又要背叛景琰?”

庭生一愣後苦笑道,“先生,一而再,再而三,你沒聽過嗎?義父肯為這天下舍你一次,必将會再舍你第二次,第三次!可你,終究只有一條命……下一次,不會這般好運。”

“景琰那是不知道!”梅長蘇喊出聲後方才意識過來自己說了什麽,頓了頓,“那是因為我沒有告訴他真相。他若知道真相……”說到這,梅長蘇的聲音卻是淡了下去。

知道真相,景琰會如何呢?

【——我以為,他會信我的。】

【——原來,你不信我。】

他沉默了。

庭生一動不動地盯着梅長蘇,自然注意到他臉上細微的神情變化。他輕嘆一聲,就着這個姿勢雙手環抱住梅長蘇,安慰着說道,“義父,還是心疼你的,我看得出來。”

只是在他看來,這般心疼,還不夠。遠遠不夠。

可是,不夠又能怎樣呢?

先生心甘情願,而他,現下已傷害了自己最敬愛之人的蕭庭生,有什麽資格再說出這種話?

庭生的眉目間蕩漾着淡淡悲哀,無人發現,無人在意,更是,無人心疼。

“我自是希望義父和你能好好的。先生你,現下以身體為緊,暫且別想太多……”他深吸一口氣,“只是反叛之事,先生,除你和義父之外,我還有一個要保護的人。”他頓了頓,“那就是我自己。”

“蕭豫珏出生了,他是太子,我是‘挂名王爺’,先生你說,将來會發生些什麽?他若發現我是祁王後代,是對這皇位最有威脅的人,定會給我安個罪名禦賜一杯毒酒!就算他不知我的真實身份,可待他一日日長大,自也會清楚我這個眼中釘對他的威脅,從而欲除之而後快。我若要自保,除了反叛,沒有他路。這也是我……最大的心結。”

若當初蕭豫珏沒有出生,若當初梅長蘇沒去北境,甚至,若沒有兒時一切埋下的惡果,他蕭庭生,又何嘗不願只做個簡簡單單的孩童,調皮搗蛋,承歡膝下,無憂無慮?

可是一切,早在他被丢進掖幽庭的那天起就已注定了。你讓他何從擺脫,讓他何從擺脫!

“庭生,你為何總要以陰暗面看他人?你若好好待豫珏,他定會把你當作親兄弟一般看待,絕不會欺你害你。”說這話時,梅長蘇神情蒼涼,像是個為了孩子操碎了心的長輩。

“可是先生,”庭生把玩着梅長蘇垂下來的長發,聲音淡淡,“祁王也曾是老皇帝最得意疼愛的長子,最後,他還不是被他的父親,我的爺爺,逼死在牢獄裏面?皇位之上,從來沒有骨肉親情,只有血海紛争。先生,這些,你到現在仍不知嗎?”

“……”

梅長蘇緩緩睜開眼來,鮮紅一片的眸子裏沒有焦距。

“我知。但我以為,你們,是不一樣的……”

他以為,蕭景琰和庭生,與那老皇帝是不一樣的,即使身處皇家漩渦,仍會初心不改,風骨如昔。

庭生一愣後,卻是沉默了。

良久後,梅長蘇聽到了腿上傳來的低沉聲音:“是我,讓先生失望了……對不起。”

對不起?庭生對不起的,又何止是他啊……

梅長蘇再次閉上眸子,輕嘆一聲後摸上庭生的頭,拍了拍,“是我當初,沒有多加關心你,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庭生一怔,苦笑了聲,“先生你還真是……擁有我永遠都無法達及的寬恕仁愛啊……”

梅長蘇沒說什麽,只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庭生的頭,似是安撫。庭生眯着眼,享受着他的先生難得的撫慰。

一時間,倒有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感覺。

窗外趴着花甸旁的小懶貓“喵”地一聲打了個哈欠,給這懶洋洋的午後添上幾分溫馨。

梅長蘇聽見,嘴角難得地帶上了幾分笑意,可一笑後,又是長久的愣怔。

“先生……”庭生蹭了蹭他的手,“你還記得你教我的書法八訣嗎?”

梅長蘇還沒開口,他就兀自接了下去,“點要如高峰墜石;橫勾要如長空之新月;橫要如千裏之陣雲;豎要如萬歲之枯藤;豎勾要如勁松倒折,落挂石崖;折又要如萬鈞之弩發;撇要如利劍斷犀象之角牙;捺要一波常三過筆。”

梅長蘇沒想到這孩子把他曾教授的一切都妥帖安放在心裏,撫摸着那柔軟頭發的手慢了幾分,“你倒是記得清楚。”

“我還記得先生那時一邊念着八訣,一邊握着我的手,一筆一劃地教我寫字。當日情景,永世不忘。”

那一日,也如今日般陽光正好,先生的眉目更是溫柔甚今,舒展得像一池春水,讓所有游離孤渴的蜻蜓,都想皈依停靠。

庭生的手撫上梅長蘇清癯的面容,“點是這個點……”他的手指停留在眉心。

“橫勾是這個勾……”他描繪着梅長蘇的眉毛。

“橫是這個橫……”他撫平梅長蘇額間隐約的擡頭紋。

“豎,要如萬歲枯藤……”他的手從眉心流連至梅長蘇的鼻尖,輕輕地刮了下。

“豎勾,要如松倒折,落挂石崖……”他順着,捏了捏梅長蘇清癯的臉龐。

“折要如萬鈞弩發……”他的手指往上,勾勒了梅長蘇輕顫的眼角。

“撇要如利劍斷犀象之角牙……”他倏地往下,觸上梅長蘇柔軟的唇,輕輕往左抹了抹。

“最後……”

梅長蘇感覺庭生起身,壓抑的氣息離他越來越近,似是有人傾身而下,罩在他上面。

然後,有道溫熱的觸感自唇上蜿蜒着行過,最後輕顫着離去,庭生的聲音喑啞,“捺,要一波常三過筆。”

這一下,兩人再也不能心如止水,再也不能,好好的只當個先生,當個孩子。

一波三過筆,是長如秋水綿綿,是重如青山綿綿,是純如白雲綿綿,是哀如別離綿綿,更是,柔如情意綿綿。

梅長蘇一顫後抓住庭生胡鬧的手,輕叱道,“別鬧!”

呼吸,卻是亂的。

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孩子,怎會,怎會……

庭生看着他的先生,少年疏朗的眉目中是內斂的深情。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放肆,也是他最後一次如此放肆。“我沒鬧,先生。”

他說,“我要走了。這,或許是你我最後一次見面。”

他說,“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你,也沒想過要害義父。”

他說,“這場鬧劇,我會親手結束它。”

他說,“長蘇,我不會讓你失望。”

最後他像個孩子一樣笑了,他說……

“先生,如果來日我還能活着見你,你能不能還我,一波常三過筆的一捺?”

剎那,萬籁俱靜,陽光傾滅,小小的屋子,偌大的天地,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梅長蘇再也平複不了紊亂的呼吸,再也定不下那早就糾亂如麻的心神,他顫抖着開口,“你這孩子……說什麽傻話……”

庭生沒再說話,起身走至門邊,打開那道鎖着他的先生的大門,明明外邊陽光燦爛,他卻覺屋內,才是他一生向往所在。

頓了頓,他向那端坐于楠木椅上的男人作了平生最後一揖,愛極、慕極、憐極,亦敬極。“先生,再見。”

最後一句話,竟是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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