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夢已夢盡
庭生出了那關押着梅長蘇的屋子,走至中廳時不料遇見了沈承。沈承靠着柱子,斜睨着他,看來已是等待許久。
“我不是讓你去撤回揚州的軍隊嗎?”庭生皺皺眉。
沈承走近,眉間陰骘,“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調走我?”
“……”庭生一頓,沒理他,徑直往外走。
“你這次特地從兖州趕回來,就是為了見他一面?”沈承攔住他,語氣不善。
“與你無關。”庭生擡起頭,明明不過十六的年紀,散發出的威懾氣勢卻與他面前的中年男子不相上下。
“怎麽,不叫師兄了?”
“……”庭生沉默了一瞬後,直直地看着他的師兄,開口問道,“那麽敢問師兄,本該前往揚州的你現在卻遲遲未啓程,這又是為了什麽?”
沈承沉沉地看着他,“現在是一舉進攻的大好時機,你真的……”
“我就算再如何渴求皇位,也斷不會做這賣國叛賊。”庭生眯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師兄,你放北燕進中原,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呢。”
“我那也是為了你好!”沈承猛然提高了聲音,“長林軍就算再怎麽氣勢如虹,再怎麽訓練有素,再怎麽軍心穩定,實力卻是永遠都比不上皇城軍!自古以來舉兵反叛者,若無法速戰速決,便只能自取滅亡!僵持至今,若沒有北燕之助,我們早晚死無葬身之地!你也不是那種心寄天下的愛國者,又何必如此剛折自守?!”
庭生推開沈承一激動就搖晃他肩膀的雙手,“可是我敬愛的人心寄天下。”
“他喜歡的,我也喜歡。他想守住的,我幫他守住。只有他,我不能辜負。”
“而且師兄,你心中也有那個不想讓其失望的存在吧?”
這些話,倒是比千鈞諾言還要沉重幾分。
沈承像是被刺激到般縮回手,抿着唇,神色冷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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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宛師兄呢?”
……
只那麽一愣,沈承猛地擡起眼,“你怎會知道他?!”
庭生垂下眸子,“當年你在冀州以錦書聯系我這個身處金陵的小師弟,打算與我合作時,你以為,我不會查個清楚?”
“可那段往事……明明沒有多少人知道……”
庭生看着他那副惘然的樣子,不覺勝利,也不覺快感,“師兄,你莫忘了,我們的師父,是同一人啊。”他一頓,“而且,你當初竭力救下陳梁一家,這難道還不夠明顯嗎?”
“……”
“戰事已起後,你本想散發謠言,诋毀義父名譽,稱當年赤焰之案他也是主謀之一,甚至把得知消息後意欲拯救赤焰軍的有志之士以軍中奸細之名無情絞死。這個有志之士,便是陳宛師兄吧?”
沈承閉上眼,不答他。
“師兄,放手吧。十多年風雲已過,故人遺骨早已消散了。”
沈承輕顫着開口,“你不是我,你沒資格這麽說!”
庭生沉默了。是,他不是沈承,他自然不知道沈承禁受的痛苦。
“但是,師兄,你欠我良多,你說,我有沒有資格?”他擡起頭,“我不願使先生牽扯其中無辜受害,所以心懷猶豫遲遲未南下。而你,模仿我的字跡,以一紙求救信讓他以為我被你挾持為你所迫,從而把先生誘騙到這兒來,好使我能安心南下發動進攻,師兄,我說的可對?”
“你擅自給飛流和甄平下了軟筋散,以他們為挾把先生軟禁在府中,更是往外散布謠言,稱先生為長林軍軍師,從而污其名譽,讓他再也難以洗刷罪責,再也回不去那金陵,師兄,我說的可對?”
“而後,你又以我之名,放那北燕鐵騎入主中原,師兄,我說的這些,可對否!你口口聲聲為我好,為我們的大業好,但是你的所作所為,何嘗不是欠我良多?!身為大梁男兒,戰便要堂堂正正戰,死便要堂堂正正死,怎可為一己私欲,雄心大業,而負了這百萬無辜凡民,這養育己身多年的家國天下?!”
他并不是什麽有高潔之志一身清骨的君子義士,他也從不像他的父王那般芝蘭玉樹風儀昭昭,但是蕭庭生,好歹也是梅長蘇的弟子,也是秋不變的學生,他好歹……
也是這大梁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為人底線。
不愛天下,從來不代表背棄天下。
他,也有自己的堅守啊!……
“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去,只有死路一條?!”沈承沒有否認,不知是失望還是震驚地看着他,踉跄着倒退了幾步。“縱使你助蕭景琰擊退北燕,反叛之罪仍舊難以逃脫,到時蕭景琰安居皇位,你卻是功不抵過,如此後果,你可有想過?!”
暗黃樹葉飄零着墜落,這是他蕭庭生的命運,也是這世間每一人的命運。
他的聲音低沉堅定,字字句句卻清晰得可以印進骨裏,“先生說過,死不可怕,不過是枯骨黃沙罷了,最可怕的,是無所作為地死去,心懷遺憾地死去,身負罪責地去。我這一生,為自己的命運奮勇鬥争過,已不算無所作為;也曾竭盡全力保護自己敬愛之人,亦不再心懷遺憾。”他一頓,“只是負了這無辜百姓,雖萬死亦難辭其咎。而今只願,用一身血肉之軀抗敵衛國,盡力贖去此生污痕罪責。如此,求仁得仁,無怨……亦無悔。”
呵哈哈哈哈哈,好一個求仁得仁無怨無悔!沈承盯着他,暗含譏諷的雙目似是要噴出火來,“你想自尋死路,那便随你罷!到時見了師父,別說我這個師兄,不曾勸過你!”
“師兄,師父既以秋不變之名行走江湖,求的便是一個不變初心。我想他老人家會很欣慰我堅持了這個決定。”
他的臉上沒有什麽神情,聲音卻帶着淡淡笑意。
“中途退出是我不對。你若想依附北燕以求自保,我不會怪你,只是此次一別,今後怕是陌路了。”他向那個男人做了最後一揖,“師兄,保重。”
一時暮光微涼,天地間,只剩下那個愈行愈遠的蕭瑟背影。
永嘉二年九月下,祺王蕭庭生率領五萬長林軍與蕭景琰的皇城軍會合,共禦外敵,退擊北燕,北燕一時不防,從豫州敗撤到冀州南部。大梁民心大振,舉國共慶。
而這一切,被軟禁的梅長蘇一概不知。
他只是一日日地坐在那窗前,不知在看些什麽,不知在等些什麽。
雖然他什麽都看不到,也什麽都等不到。
夜裏入睡時,他常做噩夢,因此睡得極淺。這一夜空氣中不知為何隐約浮動着龍涎香,熟悉的香味竟是讓他沉沉地睡了過去,只隐約覺得恍如在湖中劃舟,飄飄蕩蕩,搖搖晃晃,沒個盡頭,也沒個方向。
無邊界的空曠感讓他生出了陣陣寒意,一時,竟不知該往何處去為好。
然後,他聽到有人喚他,“長蘇。”
端的低沉好聽。端的缱绻含情。
這時,不知何處傳來了江南調:“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他一笑,劃着木棹就向那人駛去。
我的美人啊,就在天這方。
咿咿呀呀地轉了幾個彎,過了幾個荷花灘,天色漸晚,但他卻覺得自己正在回家。
然後,然後他終于看見了喚他的那人,穿着一身九龍玄服,端直地立于亭中,含笑望着他。
他喚,“長蘇。”
長蘇,長蘇……
一眼之間,天荒地老。
他終于,還是回了家。
“長蘇,長蘇?”耳邊似有人在輕喚。
梅長蘇緩緩睜開眼來,看見的依然是一片沉沉黑暗。但空氣中飄蕩着的養神安眠的檀木香味,卻不似關押他的那件廂房。
“……藺晨?”似是大夢千年,一夜過三生,他猶疑着開口,不知身處浮生夢境,還是暗沉現實。
那人松了口氣,“是我。”
“……我,在哪兒?”
“這裏仍處冀州境內,但北燕人暫時找不到這來,你放心。”藺晨扶他半起身,端來一碗藥喂他入口,“蕭景琰剛出去與衆将部署戰略,等會兒就會回來,你若覺得累,可先睡一覺。”
梅長蘇一愣,“景琰他也在這兒?……”
藺晨沉默良久後,聲音沒有起伏,“是他親自救你回來的。為了降低北燕對你的關注和警惕,蕭景琰特意放出風聲,除祺王之外的叛賊格殺勿論。然後,趁此機會把你救出。”藺晨頓了一頓,“黎綱和小飛流也被救出來了,平安無事,你放心吧。”
原來夢中聞到的龍涎香真的是他……
梅長蘇想着,神色有些惘然。但是藺晨的下一句話,把他從渺渺神思中炸醒。
“長蘇,我已經把你的《夢醒錄》給他看了。”
……
屋外的風在剎那變得安靜,屋內也只有,壓抑的呼吸聲。
梅長蘇沒有藺晨想象中的激動,明明當初,就是他千叮咛萬囑咐不得讓景琰知道真相,可現在,聽到藺晨這句話的他,只是在沉默過後點點頭,不發一句言語。
“你……”藺晨頓了頓,“你要怪就怪我吧。當時情勢緊急,我必須把一切都告訴他,讓他相信你,不然……你真的會被當成賣國賊,格殺勿論。”
“我不怪你。”梅長蘇的聲音染上藥味,竟帶着一絲苦意,“我只是……”他輕嘆着,“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知道他罷了。”
當初藺晨帶他去宮城時,他便想着到時見到了好友,定要把一切都托盤而出。可誰料到,後來諸事直轉急下,他竟是再也沒有了開口的機會。而今如此猝不及防地,任是他早就做好了準備,也不免心慌。
“可是,蕭景琰早晚會知道的。”藺晨頓了頓,還是伸出手拍了拍梅長蘇的頭,“長蘇,隐瞞只會帶來誤解。等他回來了,跟他好好談一談吧。再過幾日……”他沉默了那麽一瞬,“再過幾日,北燕與大梁之間真正的戰争就要開始了。他,會親自前往前線,披甲殺敵。到時候,沙場上不會管死的是一個帝王……還是一個士卒。”
“他怎麽!”梅長蘇一愣後大幅度地彈起身,原本平靜的神情碎裂得一幹二淨,“他怎麽能夠親赴戰場?!當年我替他遠赴北疆,便是為了保全他這個一國太子!現在,身為大梁天子,九五之尊,他怎能如此不愛惜自己?!這要是出了個萬一……要是出了個萬一……”他打了個寒顫,不敢去想如此的後果。
“所以,”藺晨把梅長蘇喝完藥的空碗放回桌上,聲音依舊不悲不喜,淡如清風,“趁這個機會,跟他好好地聊聊。下一次,就不知會是在傷愈後,還會是在奈何橋上。”
梅長蘇沒說話,眉目蒼涼。
從回金陵至而今,不過五六個月份,他卻是覺得已過去了小半生。這身子,這顆心,破敗蒼老得像是個半百老人。
良久後,他緩緩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我,我真是悔啊!……我當年,當年怎麽不抱抱他,怎麽不多疼疼他!!!】
他,不希望自己像那個老媪般後悔餘生。
梅長蘇睡了沉沉的一覺,夢中是何情形,他在蘇醒後卻早已記不起來。
“醒了?”身旁傳來的,是蕭景琰低沉的聲音。
“你,回來了?”梅長蘇一愣,無措地開口。“會議,讨論得怎麽樣?”
話一出,他就沉默了。明明打算不談正事的,為何一開口,又會問起了戰事?
蕭景琰似乎搖了搖頭,“沒有多大進展,等會兒要接着讨論。你,”他遲疑了下,“暫且安心休息吧。”
這一回,卻沒有帶着多少的惱怒,倒是沉沉的擔憂。
“好。”梅長蘇猶豫了下,而後鄭重點頭。
當初他雖說相信景琰,但相信不代表放心,所以事事過問,生怕一步錯步步錯。
可行至今日,他終于明白,擔心再多,都是無用的。
他所害怕的那個夢境,最後還不是變成了現實?
蕭景琰似乎回來後就一直握着梅長蘇的手,這會兒捏了捏他沒有多少肉卻修長得好看的手指,“有什麽事,等我晚上回來再說。我有許多話,想講與你聽。”
“我……”梅長蘇一頓後,淡淡笑了笑,“我也有一夜的話,要講給你聽。”
而後,是長久的靜默。但這次的靜默,再也不讓兩人覺得難熬。
不知是不是真相揭開的緣故,梅長蘇覺得景琰待他不如先前那般疏遠。心中冰雪似是早在不知不覺間就已緩緩融化,就連那根隔在他們之間的刺,也在漸漸變淡。或許終有一日,那根刺會徹底消失不見,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會再也沒有間隙地擁抱糾纏。
然後,徹底地融為一體,再難分離。
蕭景琰待梅長蘇歇下後,小心翼翼地關上了屋門,眉眼間,盡是溫柔。一轉身,他卻看見藺晨倚在柱子上,淡淡地看着他。
蕭景琰走過去,作了一揖,“藺閣主。”
藺晨揮揮手,眼裏是譏诮和疏離,“行了,別給我來這套虛禮。”他或許是普天下,第一個不稀罕皇帝屈身作禮的。
“長蘇,他的身子如何?”
藺晨聽此,神情頓時變得凝重,“這,也是我重點想跟你說的。”
孤寒北境的涼秋傍晚,是沉沉的暮色,和傾壓的烏雲,沒有南方絢麗的晚霞,也沒有最後一絲溫存的暖光。秋風飒飒處,黃葉落無聲。蕭景琰的心,在這一片寂靜中,被提上了最高處。
“那本《夢醒錄》,你看完了罷?”
蕭景琰的神色在剎那變得沉重,而後,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長蘇在被軟禁時許是因心神不穩,病發過一次,而後雙目才會暫時失明。我過幾天,會先着手穩定他的病情,而後再治療他的眼睛。”
蕭景琰遲疑了一下,“他的眼睛……有多大可能性可以救回來?”
藺晨沉默了一下,而後似笑非笑地反問,“你這是不信琅琊閣閣主的醫術?”
“當然不是。”蕭景琰搖搖頭,“只是……大概要花多長時間?”
“八八六十四天。”藺晨頓了頓,“在這六十四天裏,他必須呆在一黑暗隐蔽之處,不能見一絲陽光,每日都要換一次藥,如此過六十四天,就可拆下眼上紗布。”
“六十四天……”蕭景琰喃喃着,“我要親赴前線,這六十四天……怕是不能陪着他。”他一頓,“長蘇他,就麻煩你了。”
藺晨自七月那事後,看蕭景琰的眼神常帶着銳意,他聽此只轉開眸子,淡淡點點頭。“醫者父母心,我自會好好照顧他。但他的眼睛,并不是我想跟你讨論的重點。”
他的眼神終于又轉回了蕭景琰身上,“重點,是他的體質。”
“一體之質,猶如心之于身,關系萬千。體質,才是決定他病情的關鍵所在。這一點,或許他在自己的記錄中有所提及。長蘇他,自服食冰續草之後,寒氣入體,危及心脈,故而薄命。而後,我在古書上找到了與寒蚧蟲相對應的火蚧蟲的記載,梅嶺之下的寒蚧蟲會吐出寒氣,而位于長白火山的火蚧蟲卻是會吐出炎氣。當年,我那老爺子便是用相生相克的法子,救回了長蘇,所以我想,這一回,或許可以用火蚧蟲來以毒攻毒。之後,我與一衆人等,冒着凜冽風雪,費勁千辛萬苦,終于攀上長白山,收集到了足夠的火蚧蟲。只是,這法子比起解火寒之毒,成功的幾率實在小上太多。畢竟兩氣沖撞乃是難忍之劇痛,常人,一般挨不過。就算挨過了,也不一定能醒。而長蘇現在這個病,便是兩氣相沖遺留下的。他的壽命雖恢複到解去火寒之毒後的程度,體質卻是一落千丈,導致記憶衰退,五識受損……”藺晨閉了閉眼,藏去深埋的悲哀,“甚至,那些五識終有一日會喪盡殆盡。”
對梅長蘇而言,死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餘生要以一個廢人的身份度過。
如此,倒真是生不如死。
蕭景琰在風中顫抖了一下,聲音艱澀得像是烈火燎原寸草不生,“這些……我都知道。”
他早從《夢醒錄》中,就知道了關于梅長蘇身體的真相。
“所以,要想延緩他五識喪盡的速度,必須從體質上着手。先前我提到的治眼的法子,不過是治标不治本罷了。”
“那,那該怎麽做?”蕭景琰似是想到什麽,突然抓住藺晨的手,“你需要什麽,盡管跟我提。千年人參,天山雪蓮,瓊珍靈芝,冬蟲夏草,我有的,都可以給你!”
藺晨掙脫他的手,挑起的眉似一把彎刀利刃,直直地剖進人心裏去,“這些,都用不着。最好的藥,是你這個九五之尊,大梁天子——蕭景琰。”
“……我?”蕭景琰的神情凝固了,“我,是最好的藥?”
藺晨擡起眼,“你可還記得,你上次……”他一頓,深吸一口氣,“你上次,對他行歡愛之事,這你可還記得?”
【——景琰!你看清楚!我不是女人!我是梅長蘇!我是林殊!】
蕭景琰一顫,整個人像是被無邊的陰雲籠罩着,漫上悲涼之色,比那天邊卷疊殘雲,還要蕭瑟幾分。
他握緊拳頭,而後又緩緩松開,聲音沉重得直墜人心,“我……自然記得。”
那一日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他都銘記于心,日夜回憶,折磨己身,不敢相忘。
怎麽會,不記得啊……
藺晨見他這幅神情,冷笑哼聲,眼含鋒刃,語帶譏諷,一點都不留情,沒有半絲不忍,“當初托你的福,長蘇差點丢了半條命。本來還有一兩年才會迅速退化的五識,被你這麽一折騰,差點是一夜間就要丢個一幹二淨。”
蕭景琰沉默地聽着,沒有絲毫辯解,這些,他早在長蘇的自錄中就知道了。只是見到紙上敘述是一回事,親耳聽到藺晨這麽說又是另一回事,他此刻看似沉穩,起伏的胸膛卻早已洩露了心中的洶湧澎湃。蕭景琰深吸一口氣後擡起頭,“這是我的錯,稍後,我會親自向他請罪。”無論要殺要剮,他都無怨無悔。
“請罪?呵……”藺晨嘲笑一聲,“請罪若有用,那還要法律,還要王政幹什麽?!蕭景琰,我現在一劍殺了你,然後向你請罪,”似是一直積攢未發的怒氣集聚到了今日,終于砰地一聲爆發殆盡,藺晨的聲音高得驚走飛鳥,“如此,你覺得可好?!”
此聲落罷,兩廂俱哀。
長蘇身體欠安那會兒,他忙着治病,沒空去找蕭景琰算賬,可等長蘇終于好了後,戰事卻爆發了,他忙着找長蘇那本藏起來的《夢醒錄》,忙着處理琅琊閣的事務收集戰報,時間一拖,竟又是十多日過去。當他最終風塵仆仆地見到那個一身疲憊的男人時,心中的憤怒早就被時光和世事磨成了嗟嘆。他不是不恨蕭景琰,他藺晨好好捧在手心,深怕摔着碰着的半生摯友,卻被那人在一日之間折磨得體無完膚,這若是不恨,那他不必當那什麽勞什子的琅琊閣閣主,直接出家剃發去當聖人吧!
只是……
藺晨閉上眼,只覺有淚意湧過,但眼眶卻幹涸如枯土。
長蘇護着那人啊……
即使飛蛾撲火,粉身碎骨,受盡折磨,梅長蘇仍是一顆心撲在蕭景琰身上,無怨無悔。你說,他藺晨一個局外人再憤恨,再不甘,再心疼,又有何用?他能拿那人如何?能如何!
就像他現在,在梅長蘇面前忍着心痛調和撮合,在蕭景琰面前控制不住地出語反譏。自相矛盾,多麽可笑?可笑得像只狗,為了他人奔波半生,最後累死在漫漫孤途上,沒個人相伴,也沒個人收屍。
最可笑的是,他居然還心甘情願。
藺晨在心底自嘲一聲,緩緩睜開眼來,不過一念流轉,卻已覺滄海桑田。就連向來年輕如初的聲音,在開口時都帶上了一兩分老意,“……那會兒,我真是把一生的怒氣都給耗盡了,恨不得去一劍殺了你,可是長蘇他,攔住了我。他說——”
“他說……他是心甘情願的。”
“那個傻子,他真以為我這個大夫看不出來?他真以為我這十多年的好友是白當的?……”藺晨看着蕭景琰,眼中是如水悲哀,“蕭景琰,他,是真的心疼極了你啊。”
心疼得,舍不得你受一點委屈。
……
可卻忘了,他藺晨也會委屈。
蕭景琰不知藺晨所想,但只這麽一句話,已足夠把他擊得潰不成軍。梅長蘇自錄裏的那些句子在一瞬間劃過他的腦海,猶如千萬把利刃飛嘯而過,把血肉剖得一片鮮血淋漓。他咬緊牙齒,胸膛起伏,指甲在握緊的手心劃出深深的痕跡。
藺晨卻似沒看見他的神情,深呼吸一口氣強定心神,而後繼續說道,“我說你是藥,便與這事有關。當日長蘇雖因心神不穩而五識受損,但是意外地,你留在他體內的精華之氣,很好地彌補了他陽氣的不足,改善了他的體質。我的意思,你可懂?”
“你是說……當日之事要重演?”蕭景琰在一僵後壓抑着聲音反問。
自知道一切真相後,當日之事便成了他心中之痛,只想着用盡一生力氣去彌補。可而今,竟是要,竟是要他對長蘇繼續做這種事?!
“一精十血。我的血呢?我的血可否代替?!”
“陛下,你可是忘了幾日後,你就要前往戰場?”藺晨看着他的眼神沒有溫度,嘴角的笑意如冰如霜,“放光了血,你該如何領軍作戰?”
若這人死了,豈不是枉費他和長蘇的一番苦心?傻子。真是傻子!
這般想着,開口的語氣不由得帶上些沖意,“蕭景琰,你當我想要你這麽做?不過就目前為止,除了你的陽氣,沒有其他可以改變他體質的辦法!”藺晨一頓,深吸一口氣後擡起頭來直直地看着那人,眼中是鋒是刃是不耐,“你大爺的快給個利落,一句話,到底做不做?!”
做不做?
蕭景琰僵立在寒風中,舌頭泛麻,開不了口,更給不出一個回答。
他的确想救長蘇,但如果用這種辦法,豈不是折辱了那人?!
梅長蘇與林殊,是他心中的禁域,也是他心中的淨域,容不得一絲玷污與亵渎。即使他有欲望,但在那人首肯前,他不會做出任何決定。
蕭景琰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也蓋住一切的情緒湧動,聲音壓抑成沒有起伏的一句話。
“晚上回來後……我問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