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陪餘生

梅長蘇做了個夢。夢裏面,是意氣飛揚的少年,還有青春活力的少女。

“哎林殊哥哥別爬這麽高!等會兒掉下來,你又該挨罵了!”

“嘿霓凰,你林殊哥哥可是赤焰軍少帥,怎麽可能會摔下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哎喲!”

十五歲那年,他們并肩策馬游金陵。青梅竹馬,舉世無雙。

“林殊哥哥,從今日起,我們倆便正式結為夫妻了。一生攜手,永不言棄。”

“霓凰,你放心,我永不負你。”

十七歲那年,他們紅衣飲下合卺酒。三拜天地,永結同心。

“唉小公子,這天寒地凍的,你上我這琅琊閣來幹什麽。”

“內子懷五月身孕,孰料數日前被毒蟲叮咬,毒素入體,危及兩命,還望少閣主施救!”

十九歲那年,他在風雪中尋上琅琊閣求醫救妻,見着了那日後會成為他一生摯友的藺晨。

“這娃娃看起來還真像你少時模樣。”

“父親,我小時可比他好看多了!”

“你個小子,都當爹了還沒個正經樣。”

二十歲那年,他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兒子,取名“林辰”。

“辰兒,別跑這麽快,小心摔着!”

“爹!景睿哥哥回來了,我想去見他!”

Advertisement

二十四歲那年,他的孩子身體健康,安樂無虞。

“陛下,你怎麽來了?”

“辰兒呢?昨兒聽說他摔了一跤斷了骨頭,可還好?”

“舅祖父,果然還是你疼我!爹他就知道數落我不小心……”

二十六歲那年,他的舅舅慈愛地笑着把辰兒背上肩膀,帶着侄兒在院子裏玩了一下午。

“景禹大哥,陛下怎麽突然病重了?”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唉……小殊,你還是進去看他最後一眼吧。”

三十歲那年,他的舅舅病逝駕崩,祁王景禹登基,大赦天下,安綏四海。

“庭生,又來找你辰弟?”

“是啊,林叔叔,他在嗎?”

“你藺叔叔難得來金陵,這會兒正與辰兒在外嬉游呢。”

三十四歲那年,他與霓凰成婚十七年,他的孩子,正值總角年紀。

“辰兒,今日乃你大婚之日,切記,從此以後,你再不可任性而為,要學會承擔責任。”

“孩兒明白!”

四十歲那年,他的愛子林辰風華正茂,娶了當朝小公主為妻,一時風光無限。

“母親,當年你生我時,是怎樣的感覺?”

“痛得很,但甘之如饴。”

“哎哎哎少奶奶生了生了!弄璋弄瓦,兒女雙全啊!”

四十四歲那年,他有了自己的孫子孫女,享盡天倫之樂,齊家之圓。

“藺晨,你說實話吧,我這身體還能支撐個幾年?”

“看你曾孫出生是不可能了,不過看着你孫子孫女成家倒還有那麽幾分可能性。”

“呵,夠了。足夠了……”

四十八歲那年,霓凰染疾病逝,他悲哀過度,喪事過後,纏綿病榻。

“辰兒……為父這一生,只有你這麽一個孩子……”

“父親,你別說了!我明白,我都明白……”

“此生未嘗虛擲一日,心懷天下,為民分憂,已不再有所憾恨……只是,尚覺惘然……總覺得身旁,本應還有一人……可我,卻記不起來了……記不起來了……”

“父親,沒事的……你會記起來的,你會記起來的。父親?父親?!父親!!!父親你醒醒!來人,快來人啊!!”

五十六歲那年,他因病逝世,一生算不上美滿,但也未曾有大波大折。

除了,不曾遇上那人。

不曾遇上,那本該與他一起度過孩提時光,度過青春歲月,度過風雲華年的蕭景琰。

“長蘇,長蘇……”

梅長蘇緩緩睜開眼來,眼裏仍帶着迷蒙。

他看見眼前有人握着自己的手,臉上是難掩的擔憂,“長蘇,做噩夢了?”

他慢慢清醒過來,直直地望着那人,似乎看盡一夢迷途,看盡一生時光。

“你……”

“你是誰?”

一語落盡,聲響畢絕。

那人似乎壓抑着呼吸,聲音中帶着顫抖和不可置信,“你不識得我了?”

梅長蘇看着那人,在心裏千萬遍描繪他的容貌,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記憶。

“我曾做了個夢,夢中,一生倥偬,萬千人海,我卻獨獨錯過一人。那人,可是你?”

話一說出,他就笑了。

真傻。那人怎麽會知道他的夢呢。

可看着那人泛紅的眼眶,看着那人顫抖的面容,他突然覺得,那人或是知曉的。不然,他們怎會有同樣的痛楚?只消一瞥,看見那人微淚的雙眼,心裏便是糾纏成絲線的莫名疼痛,似針戳般紮得體無完膚。

“你,是我何人?”他壓下心中的酸澀,小心翼翼地問出口,生怕某個字句,會導致心潮的決堤。

“你問我,是你何人?”那人自嘲一笑,眸中淚水卻是抑不住地掉落下來,紛紛似雪。

“長蘇,你終究還是把我忘了。”溫熱的淚水拍打在梅長蘇的手背上,激得他心一顫,“是我活該。傷你至此,你是該忘了我。忘了我好,忘了我好。”那人哭着牽強一笑,而後緩緩起身,直直地向後退去,“今後,朝堂別過,天涯相安。你,記得多保重。”

蹒跚着往外走去的背影,孤寂得似是整個暗沉天地只剩下他一人。

心頭無端漫上如潮恐慌,梅長蘇啞着嗓子開口,“你回來。”

“只要一個名字,只要告訴我一個名字,我肯定能記起你。”

那人一頓後,卻是下定決心般地越走越快,越走越遠,直至身影越來越淡,淡得讓人幾乎看不見。

梅長蘇着急地從床上掙紮着爬起身,卻不料被一個絆倒摔在地上,身上酸麻疼痛,沒有一絲力氣。“你回來!快回來!”他磕磕絆絆地往門外匍匐着爬去,裏衣蒙灰,把一片無暇潔白染得肮髒烏黑。

“你回來,快回來啊……”他一路手腳并用地從床前爬到門檻,從門檻爬到大院,又從大院爬到大門,姿勢不雅,看起來可笑,又可憐。

可是,大門外天地茫茫,哪還有那人的蹤影?

他一愣,呆坐在原地,看着太陽慢慢墜下山嶺,看着夕陽餘晖灑遍天地。

心頭一點一點地被恐慌和茫然淹沒殆盡。

那人,去哪兒了?不回來了嗎?不要他了嗎?

無處可去,無處可尋,他就這樣坐在門口等了一夜,長發染濕意,中衣帶露水。

可那人,始終沒能回來。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不吃不喝地坐在大門口,等着那人回來,似是那人,就意味着他的全部記憶,意味着他的完整人生,意味着他的歸屬所在。

太陽升起又落下,狐貍經過又路過,暗夜來臨又離去,三天三夜,空無一人。

只有他一人。

直至死亡,終究,還是只剩他一人。

……

“長蘇!醒醒!”耳邊是誰在呼喊,帶着急切,帶着不安。

“長蘇,我在,別怕。別怕……”

似是有人抱住了他,在耳旁喃語。

“景琰……”梅長蘇猛地睜開眼,眼前搖晃的卻是沉沉黑暗。但此刻,黑暗卻比夢中真實如現境的幻覺更讓人心安。“景琰!景琰!”他喘着氣,大聲喊着那人的名字,緊緊揪住那人的衣服,生怕一眨眼,那人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景琰,你是景琰……”他記起來了,夢裏忘卻的那人,是景琰。

是他的景琰。傾盡一生心力的景琰。想要護一世長安的景琰。

“景琰……”

他怎麽能忘了他呢!怎麽偏偏,忘的是他呢……

蕭景琰抱着懷中顫抖不已的梅長蘇,輕聲安慰,“是,我是景琰,我在這,你別怕。”

他剛與衆将商量好反攻日期,回來見梅長蘇睡得安穩,就沒想再吵醒他,只一人看着戰報和地圖,思索着戰策。哪料到,不過一小會兒,那人就深陷噩夢,呓語着什麽“別走,回來,你回來”。

蕭景琰輕嘆了一口氣,拍着梅長蘇的背,以示安撫。

他的小殊在這,他還能去哪兒呢……

待懷中人稍微冷靜下來後,他握着那人的手,聲音沉穩,“長蘇,能不能告訴我,做了什麽夢?”

梅長蘇一僵,“沒什麽,只是個夢中夢罷了。”

“夢中夢?”蕭景琰詫異反問,“倒是稀奇。”

“我……”他一頓,又繼續開口,“我夢到了,沒有你的一生。”

“然後,我又夢見,夢醒後,忘記你的一生。”

兩夢所言,皆為錯過。

梅長蘇雙眼緊閉,似是心有餘戚。

“沒事了,我現在不是在你身邊嗎?”蕭景琰低下頭,想吻上那人的額角以示安撫,卻克制着不敢動作。

【——他的壽命雖恢複到解去火寒之毒後的程度,體質卻是一落千丈,記憶衰退,五識受損。】

蕭景琰一頓,心底湧上的是難卻的心疼。“長蘇,你放心,你的身子還有救,”

只不過深吸一口氣後,他就再也難抑地吻上了懷中人的額頭,輕柔得似是蜻蜓立于湖心,一顫後便離去得沒有蹤跡。“我和藺晨,絕不會眼睜睜看着你失去記憶、五識盡喪。”

“你相信我們。”

梅長蘇神情悲涼,顯是不相信,“怎麽可能?”

他的身體,藺晨早在一開始,就已與他說得清楚——一點點地壞去,一點點地,淪為記憶全非的廢人。

“信我,長蘇。”蕭景琰握緊他的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有我在,會好的。”

“……”梅長蘇沉默良久,一時室內只剩誤入的夜風飒飒聲。

“我自是信你。”梅長蘇想提起嘴角笑一笑,卻笑不出來,“可是景琰你呢,你又要為此付出什麽?”

聰明如他,怎會不知蕭景琰口中語意。

“……你不必擔心我。”蕭景琰拍拍他的頭,“委屈的,會是你。”

他之前一直遲疑未決,擔憂的便是這個。

如果能救長蘇,把他這條命拿去都行。他只是怕,委屈了那人啊……

因為愛,所以心疼。

他是真的喜歡。也是,真的心疼。

“委屈我?什麽意思?”

“……”

蕭景琰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直直地看着那人,看着閉着眼卻眉目間一片信任的那人——“要救你,需要我的陽氣。”

這話一出,室內頓時沒了聲響。

梅長蘇僵在那裏,似是被固定在原地,連舌頭都隐隐作麻,說不出一句言語。

“為救你的眼睛,藺晨給你安排了六十四日的封閉治療。但在此之前,他說,”蕭景琰一頓,閉上眼又倏地睜開,“他說,必須要先暫時平衡你體內寒熱兩氣,改善體質,不然,這雙眼睛,包括你的身體,都是藥石罔效。”

“而要渡氣,只有兩種途徑。要麽放血……”他輕顫,咬着牙狠下心說出最後一句話,“要麽,歡好。”

要麽,歡好。

這句話似秘語,把梅長蘇炸裂在原地,耳邊只餘轟響餘音。

歡好……是指那日之事,要一再重演?!

“藺晨還說,渡氣之舉要連續進行三夜,不能有一夜斷絕。”蕭景琰看着梅長蘇,神情莫測,“如此……你可懂?”

梅長蘇沒有言語,只靜靜地半躺在床上,連呼吸都微弱似無。

他雖未經風月,但這些話語,早已赤裸得讓人不知也不行。

“……”

梅長蘇不說話,蕭景琰也陪着他不說話。他知道長蘇心中在進行艱難的煎熬掙紮,而他,對此做不出任何幫助。他所能做的,只能支持那人的任何決定。

無論那個決定,通往的是刀山火海,還是烈焰赤刃。

床邊的燭燈噼裏啪啦地暗響着,火焰跳躍拉長的,是時間的影子。

梅長蘇在沉默良久後,終于有了些許動靜,“你……”

蕭景琰握緊兩人十指交纏的手,以示回應。

“你……什麽時候出發?”

……

蕭景琰沒想到梅長蘇會突然問這個,靜了片刻後他一笑,“五日後。”

他有意沒意地梳理着梅長蘇垂落的長發,“這兒,乃是冀州境內一處平常民居。早在北燕攻入大梁時,我便吩咐手下士兵裝成難民,與若幹普通百姓湧入冀州,聽我命令,伺機待發。而方才,我已與藏于此地的衆将秘密商定,五日後進行最後的反攻。屆時,冀州二萬士卒會舉兵南下,與揚州豫州的軍隊會合,把北燕軍隊攔腰截斷,圍剿着消滅得一個不剩。我大梁國殇之仇,亦可得報無餘!”

“五日……”梅長蘇喃喃着,神情惘然。

“怎麽了?”

“……只是覺得,太快了些。”

還未好好握手言歡,還未好好傾訴衷腸,還未好好彌補間隙,不過一眨眼,又是一場漫長別離。總歸,還是太快了些……

梅長蘇閉着眼,靜靜地呼吸着,“景琰,你可選擇不救我。”

蕭景琰握着他的手一緊,“不可能!”

“只要能救你,就算只有一二分希望,我也會傾盡全力!更何況,更何況,”他的呼吸,竟是亂了,“藺晨說了,這法子有用,肯定能救好你!”

“你要是不願歡好,我大可放血給你。習武之人皮糙肉厚的,一碗血也礙不了什麽事。長蘇,你若是恨我,打我罵我,随你發洩,只是,千萬別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

他的聲音漸漸淡了下去,帶着隐隐的哀戚,“小殊,這是我贖罪的唯一機會了……”

“你,別拒絕我好不好?”

梅長蘇身軀一顫,恍若聽到了一聲震鳴心神的轟響,恰若土石拔裂,枯草蔓長,天地崩裂,四海枯竭。

“我知自己傷你至深,這些,全是我的錯。是我不信你,懷疑你,傷害你,最後,讓你身體敗壞至此,你想怎麽讨要,盡管和我提。就算踢我,咬我,罵我,我也不會還手,亦不會回語;就算讓我在霜天寒地裏跪個三天三夜,我也不會有絲毫怨言;就算讓我為你做牛做馬屈身卑下,我也不會反抗。甚至就算……”蕭景琰的聲音顫抖着帶上澀意,“如果,你不願再見我。那也……無妨。待我救好了你,我會自行離去,到時,你過你的逍遙餘生,而我,不會再來麻煩你、叨擾你,毀你清靜。”

阒寂涼夜裏,蕭景琰的聲音異常清晰,一字一句地劃刻上梅長蘇的心頭,落成再難消磨的疼痛印跡,“你在江湖之遠,我在廟堂之高。半生不見,一世不擾。但我,永不會忘記對你的諾言,永不會忘記對你的虧欠。拼盡一生心力,白盡滿頭長發,只用我們先前約定好的太平天下,向你贖盡一生罪責。如此……你可願原諒我?”

梅長蘇顫抖着,呼吸越來越亂,與身上之人噴灑的呼吸糾結至一處,纏繞成線。

“你敢……”他壓抑着咬牙說出這兩個字,被握在那人掌心的手指屈成弓形,指甲劃出深深的印跡。“你若敢這麽做,不止這一世,下一世,下下世,三生三世,你都別再來見我,山海兩隔,一生不逢!”

【——我曾做了個夢,夢中,一生倥偬,萬千人海,我卻獨獨錯過一人。那人,可是你?】

【——長蘇,你終究還是把我忘了。】

這人,怎麽會這麽傻……

夢裏夢外,他最害怕的,就是別離終局啊!

“長蘇,長蘇……”蕭景琰慌了,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吻去那人眼角流下的淚水,“別哭,是我錯了。小殊,是我錯了,別哭……”

【——小殊,小殊你別哭啊……是我錯了,不該惹你生氣。唉小殊你別轉過頭不理我啊!你聽,水牛在道歉呢,咩~~】

【——蠢死你吧!哪有牛……嗚……哪有牛是咩咩叫的!】

【——呵,能逗我們家小殊開心的水牛,就是咩咩叫的。】

梅長蘇流淚從來不出聲音,無論是那一日殿內歡好,痛楚淩遲,還是現在雙眼俱盲,恐慌如潮。他只靜靜地任那淚水從眼眶逃逸而出,咬着唇沒有一絲言語,半分不像當年那哭得像天塌了一樣的林殊,但也,更讓人心疼。

“你不想我走,我歡喜得很……”蕭景琰輕柔地吻着他,從眼角吻至消瘦的臉龐,又從臉龐吻至沒有血色的雙唇,然後,他停住了所有的動作,兩唇輕輕相貼,恍若清風撫觸,卻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

“我這輩子,最悔的事情便是負了你。”有灼熱的呼吸拍打在兩人相貼的唇間,擾亂了思緒。“在見你前,我在肚子裏打了無數次草稿,該怎麽向你道歉,該怎麽求你原諒,該怎麽與你和好如初。幸好,你還願原諒我……”

這已是,他蕭景琰一生中,除卻失而複得外,最大的幸運。

“誰說的!”梅長蘇突然出聲打斷了他,面上淚痕未幹,相握的手卻是緊了幾分,“當日你加之于我的痛楚,我可是記得清楚。只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等着——”

剎那餘音畢絕,默然天地,只剩下了他低沉而又清晰的聲音。

“我只等着,你用餘生還我。”

還我一個,有你作陪的餘生。

這一語,已勝過人間萬千情句。

縱使凄風寒雨,縱使大雪傾城,縱使永夜難度,只要你還陪在我身邊,一切困苦都值得。

蕭景琰一顫後低下頭,不再猶疑地吻上那人柔軟的雙唇。

剎那,恍如一樹花開,絮絮私語着的,是無聲愛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