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紙上歲月

沒想到距上次落筆,又是許久過去了。不過好在,一切都結束了。

馬蹄悠悠蕩蕩,方才我掀開簾子,宛如當年與景睿他們重回金陵的時候那般。這個生我養我,承載着我一切記憶的地方,終于近在眼前,觸手可及了啊。

城中的故人,不知可還安好?蒙大哥還愛笑嗎?豫津可還愛鬧?宮羽找着歸宿了嗎?還有景琰,景琰他,可還耿直如昔,初心不變?

想及此,我不由得笑了笑,笑自己傻。景琰定是秉性如昨的。

只不知這一見,他會是何面目,是何情緒,是何言語啊……

若見了他,他是會神色不變,還是紅了眼眶,亦或是,憤怒難忍?

若見了他,我是喊他景琰,喊他水牛,還是,喊他陛下?

若見了他,我是該說好久不見,該說我想你了,還是,別來無恙?

若見了他,我是否仍為他的摯友,仍為他的謀臣,仍為,他心頭懷念的那個存在?

明明才一年時間,卻恍如一世般遙遠。如此忐忑不安,說是近鄉情更怯,倒不如說是,近故人,情更怯啊。

夜色漸晚,蘇宅還未收拾好,想來仍需月餘時光,才可修繕完善。

今日回了金陵後……我直直地去見了景琰。

就在他的巍峨宮殿前,就在那盛耀天光下,我看着他緩緩轉過身來,眼中是滿溢的不可置信,恰似此生已盡,一眼萬年,每個動作每個眼神都淩遲成永恒那般綿長。綿長得,連數距之遙的我都被帶亂了呼吸。

明明在來之前,心裏已做好了千萬分的準備,可而下,所有的準備都崩塌成荒蕪廢墟。

眼前這人,是我的平生摯友,是我的聖上主君,還是我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是我勝卻骨肉至親的親人。我看着他,把大地至星空的距離都給看盡了,卻說不出一句寒暄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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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亦是無言望着我,眼神暗沉。

在難熬的寂靜中,連午風都嗚咽無聲。我忘了究竟是誰先回過神來的,只記得當時的自己用盡全身力氣掩去翻湧思緒,然後盡量雲淡風輕地朝那人說道,“陛下,好久不見。”

只這麽一句話,就隔出萬千天塹鴻溝。

我看着他的神色漸漸凝固冷卻,我看着他的面容漸漸壓抑扭曲,我看着他的胸膛漸漸起伏不止。明明在金陵那兩三年,面對他無數次的哭泣懷念,我都可以硬下心腸隐瞞真相。但這一刻,仿佛一切都脫離了控制。魂魄開始掙紮脫離,想要擺脫這個言不由衷的軀殼,去擁抱那同樣悲鳴不已的靈魂。

不知是哪個動作成了最先的導火線,景琰在壓抑已久的平靜後終于徹底爆發,就這麽直直地飛奔過來緊緊抱住我。抱得生疼,抱得要勒進我的骨裏去,抱得可以碰觸上我的魂魄。

聽着胸膛裏心髒跳動的急速鳴響,聽着風聲掠過引起的嗡嗡耳鳴,聽着他咬牙切齒地說“一年不見,你想與我說的,竟、只、有、這、些?!”

我想,我這輩子,可能再也不會像喜歡景琰這般,喜歡上別的人了。

因為喜歡他,已耗費了我一生的力氣。

……

比三十年的時光還要長,比廊州金陵的距離還要遠的,一生。

恍惚間,有什麽溫熱的液體順着脖頸緩緩流入衣領,連帶着皮膚都戰栗不已。

我還未反應過來,心髒就先于意識地狠狠一抖,揪扯着疼痛一片——

竟是景琰……落淚了。

明明已是春夏時節,卻恍如大雪傾城,熱淚結冰,凍得很,涼得很,冷得很,卻也,燙得很。

我能感覺到他的鼻息噴灑至我的脖頸上,我能感覺到他的身軀仍無法抑制地顫抖着,隐約地,我似乎還能感覺到他的情感宣洩,靈魂悲鳴。

心髒越跳越快,似是要奔出胸膛與那人融在一塊。在沉淪陷落的一瞬間,我想到了君臣禮儀,我想到了兩心罅隙,我想到了離久時光,可是最後,所有的猶豫掙紮都崩落殆盡。

眼前這人,是大梁天子,是久別未逢的故人,但他還是我的景琰,是我想了一年、念了一年、牽挂了一年的蕭景琰啊!……

回抱剎那,恰如山河粉碎,大地平沉,兩心終于越過雲壤之距,在高鳴中徹底地擁抱在了一起。

薄淚含于眼眶,我顫抖着回他,“景琰,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我們,終于再見。

“景琰?”梅長蘇在睡夢中隐約察覺到身側有嘩嘩的翻書聲,迷糊着輕聲說道,“夜深了……你快睡吧。”

蕭景琰低下頭吻了吻那人的唇角,一頭黑發垂落至身下如玉的面龐,端的是旖旎無雙。

明明他什麽都沒說,梅長蘇卻被這一吻止住了所有的思緒,任由自己繼續沉淪在夢境裏,随波逐流,溯洄從往。

而後過了許久,蕭景琰才翻開書頁,揉揉微乏的雙眼,繼續看了下去。

今日景琰來訪,無空。

晴光大好,景琰來訪,無空。

小雨淅瀝,景琰來訪,無空。

……

蕭景琰想到當初自己不顧風雨,日日拜訪的情景,不由得好笑地搖了搖頭。

只是看前兩遍時他就奇怪,長蘇這《夢醒錄》裏向來只寫要事,怎麽把這種瑣碎小事也給寫上了?有空,倒是要問問他。

憑着記憶,蕭景琰跳過那幾頁記着無空的書頁,翻到了墨筆滿載的那一頁,筆錄的,正好是他們徹談的那個下午。

今日景琰又來訪了,出乎意料的,進屋時滿臉的失魂落魄,想來是藺晨與他說了些什麽。照樣地遞予我靜姨做的糕點,照樣地與我閑談了幾句,接着,他終于在忍耐許久後小心翼翼地問出口,“小殊,你現在身子怎樣了?”

身體剎那僵直,神經高度緊繃,我知道藺晨不會洩露秘密,但是,景琰早已不是先前那個好糊弄的靖王殿下了。“……沒有大礙。”

誰知他卻加大了握着我手的力度,聲音更是大上幾分,“你說謊!你若無礙,藺晨怎會跟着你到這金陵來?!”

……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看,景琰他啊,其實向來是個聰明人。

聰明得很。

“我沒騙你,只要休養得當,至少十年裏,我死不了。”

“真的?

“真的。”

雖然這不是全部,但我至少沒說假。

這副殘軀敗體,還能支撐着陪他十餘年。

即使十年與二十年之間,相差了整整十年。

而後,景琰斷斷續續地說了許多。他說,林殊與梅長蘇在他心底,是同一人。他說,不是我是他們,而是他們是我。他甚至還說了這兩三年來他所經過的一切心路歷程。

最後,他停了下來,望着我,神色溫柔,恰如水邊樹木暗影,蕩漾的是一片墨綠。他說,“只有我眼前這個成熟複雜卻又難掩赤忱的完整真實的你,才是我的靈魂瘋狂叫嚣着要與之共存亡的不可替代的最高存在。”

那一瞬,仿佛無垠大地傾落陷沉,起伏連綿的群山露出道道裂痕,整個世界都在輕顫後碎裂着崩塌殆盡。而我飄浮在廢墟空間裏,仍由震驚仍由感動仍由所有洶湧而來的情緒沖刷着不堪形體,洗去萬千污垢塵埃。

我曾料想過千萬種情形,卻從未想過,竟會是景琰想得比我還要通透。

他是,真的成熟了啊……

倒是我,名冠天下的麒麟才子,卻仍局限于過往時光,仍拘泥于林殊、梅長蘇之別,想來,實在好笑得很。

原本還想多寫些,可今日徹談良久,思緒耗費,實在乏了,只能就此罷筆。但我想,你明白當時的我作何感情。

哪怕什麽都忘了,你也會明白的。

畢竟,有些感情是一旦刻進骨子裏,就再也難以磨滅的。

如我對這紛繁朝局的難以割舍,如我對這大梁天下的挂懷于心,又如同……我對蕭景琰的念念不忘。

凡塵三十載,憂思老心懷。

明月今暗換,故人入夢來。

終究是,終究是……

難以相忘。

前幾日忙着打理蘇宅事務,朝中又在預備新政,分身乏術,着實累得很。翻翻,竟也小半個月沒寫了。

那日……那日,景琰難得與我起了争執。說是争執其實也不盡然,不過是對政事的不同見解罷了。對于他的看法,我雖理解,卻無法認同。

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沒有什麽事情,是真的與他這帝王無關的。

可是啊,有關又如何?在其位謀其職,那百官不是用來養着吃白飯的!帝王,臣子,各有各的職責。景琰身為一朝天子,自有更需他承擔的要務!

此次雖與景琰鬧得半僵,但幸好,未在他面前發病。而今想及當時喊景琰的那幾聲回來,實是心有餘戚……

只是未料到,最後竟是庭生解決了我倆的問題。

那夏秋法當真是良策,細節雖尚模棱兩可,但由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提出,實屬難得。

他……真的,像極了他的父親啊。

無論眉眼、才智,還是品性、擔當,都與那人如出一轍。

風華絕代,舉世無雙。

祁王,景禹。祺王,庭生。

一眨眼,故人入土,孩子長大,原來……

已是十五年過去了。

昨晚夜宿未央宮中,夢裏時而陷于鐵馬烽火之中,時而又陷于玉陛冰火之中。

如此噩夢,已經許久未曾做過了。昨夜也不知是何緣故……

還是說,那些當真是噩兆?

雖說不信鬼神,但……有備無患總歸是上全之策。

看來,布局落子的速度又得加快了。

蕭景琰緩慢地沙沙翻閱着。這幾頁記錄的甚是短暫,想來也是因為事務繁多,得不了大空,只能略略筆述罷了。而後,他的手突然停下了。這一頁寫的,是天香樓那一日。

今日舊友重聚,飲酒對談,好不暢快。只是,也疲累得很。

記憶裏的霓凰總還是北境沙場上那豪情萬千的女将,哪料到不過一年未見,那舞刀弄槍的潇灑英姿就成了而今這般如四月春花的溫婉少婦。

你說,是因為人不同,還是因為時不同?

呵,或許,是都不同吧……

曾經年少時,我也以為自己對霓凰的感情,就是青澀的喜歡。

若沒有那場赤焰大案,或許我……而今已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妻子的丈夫。

舉案齊眉,其樂融融。就像說書戲文裏那樣。普通平常,卻也靜水流長。

可而今呢?一切都改換了模樣。

一切都改換了方向。

……

倒不是嫉妒不甘,只是人事變遷,總歸有些悵惘罷了。

人老了,興許就是如此吧。

其實我也想過很多次,當年若沒有那場赤焰大案,我與景琰未來會如何。

懵懵懂懂地開府建牙,懵懵懂懂地娶妻生子,懵懵懂懂地各自生活,當時光把心底暗藏的情愫掩埋,或許要等到皓首皤然,風沙重新把過往侵蝕揭開之時,我們才會明白自己心底所愛之人、想要同枕共眠之人,究竟是何名姓。

這一場漫長別離,把所有的思念和情感釀成陳年老酒,讓人看得清明,飲得更醉,也未嘗不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而今,或許一切都還未晚。

只看,有沒有那緣分罷了。

有一件事忘寫了。酒宴上景琰向我問起了一顆珠子,說是他從東海費盡千辛萬苦采來的。

腦海裏對這件事着實記憶淺淺,無甚印象。本以為是景琰記錯了,但看之後藺晨臉色不對,想來,應是我記錯了。

這一年多來,大大小小的事是忘了些,但一直覺得算不上嚴重。如今想來,不是不嚴重,而是我把“忘卻”也給忘了啊……

只但願,景琰不會深究。

現下,已是初夏了。天氣變得暖熱,庭生去了北境也可少受涼寒之苦。自前幾日與一衆人等送庭生出城後,景琰已許久未來蘇宅了。

應是……宮中事務忙的很吧。

我從沒想到,景琰是這般想我的。

這天下,我只想傾盡全力去維護,去保護。但我從未想過,把它玩弄于鼓掌之中。

那可是生我育我的大梁啊,是千萬子民的天下啊!我怎麽會,又怎麽忍,用自己這雙沾染罪惡鮮血的不堪雙手去玷污弄髒了它?!!

若非害怕那噩夢成真,若朝政真的清靜無事,我又何必整日整夜地挑燈夜讀,思索古人良策?此時我早可安于蘇宅,整日吟詩作畫,或與藺晨順江而下,游山玩水賞盡大好風光!

是,我承認,我這般作為,看起來像極了不信任景琰。

但是,信任是一回事。放心,又是另一回事。

我一直都是信任景琰的,比信任何人都要信任他。

甚至,我可以不信任我不自己,不信任梅長蘇,不信任林殊。我也不可能不信他!

可是,“家國天下”四字,何其輕,又何其重?人言可畏,尤甚刀劍。一子錯,更是滿盤皆輸。這讓我怎麽放得下心把整個天下的砝碼,都壓在稱杆上?

而且,這還是景琰的天下啊!……

正因這是他的天下,所以,我放不下心。

我要親眼看着它走好每一步,親眼看着它走上正途大路,親眼看着它骎骎日上恢複往日榮光,才可松下心中那口氣。

不然這一年的忍受煎熬,這一回的再次歸來,又有何意義?!

之後的事,其實沒什麽可說的。你或許也猜到了,我那對景琰藏着掖着的病症又發作了。

初時還沒感覺,只覺眼前隐隐發黑。而後才感覺到不對,眼前的黑暗越擴越大,連人影都看不清晰。景琰似乎在說什麽,但我聽不進去了,連原有的憤怒也如潮水般一點點退去。腦海裏只剩下隐隐約約的念頭。

不能讓他看見我發病的樣子。

不能讓他擔心。

不能讓他知道真相。

“走。”我把全部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想竭力維持渙散的眼神,盡量表現得正常些。

我不知一個将要失明的人假裝自己仍看得見的模樣是否同一個廢疾者假裝自己四肢健全那般可笑。

但破綻百出的假象,總比難以承受的真相好。

他上前一步,似想扶我。

不行,來不及了。

恐慌漸漸攫取了我的心肺,我的大腦,我的呼吸。

他為什麽不聽我的話?他為什麽還不走?!

腳步聲越來越近,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踏在了我的心上眼上,眼前的天地開始欹斜傾倒,所有餘影都飛速向後抽離,諸色混雜閃閃滅滅,光怪陸離。

就像是被死神扼住了喉嚨,就像是被蜘蛛拖向了黏網,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離漩渦中心越來越近,卻除了驚慌害怕外什麽都做不了。

在他來達我身邊時,恐懼終于膨脹到了頂點,滿漲地快要讓我爆炸。

“我叫你走啊!!!!”

似是聲震山川,氣裂大地,整個世界都在這聲大吼裏崩塌殆盡,頹敗廢墟在塵埃如海中下墜無底。滑落的白光急劇縮小,又猛地膨脹,最後在尖銳鳴響間“轟”地一聲爆炸成濃稠如夜的徹底黑暗——隔絕所有光線視線,隔絕所有人影物影,混沌如太虛,死寂如初生的,完完全全的黑暗。

而唯一飄離于虛無之間的,是腦海裏最後殘存的一絲意識——

景琰,終究還是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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