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初揭往事
長城一事在布局之下,已開始進入商讨。朝中已有不少官員在我掌控之內,但說到底,還是景琰擁有最終決定權。
上回……
上回他雖妥協,但結果會如何,誰也拿捏不準。
若想加大我們這邊的砝碼,必須竭力争取葉成雲。
葉相也算老相識了。當年他以翰林學士的身份教導祁王,我與景琰也曾旁聽過幾次,當真是博學多識,正氣浩然,雖身在朝堂,卻頗有任俠之風。傳說他當年,也曾游學四方,行俠仗義,結交好友,仗劍同飲,像極了當年手持栉節随從一百,絹衣素冠穿營而過,刀斧脅身仍不改顏色的言侯。實乃此污塵浮世難得之人才啊!
無論立場如何,這位老人都值得尊崇欣賞。他坐上這宰相之位,也算是名副其實。
只是可惜了,他永遠跟随着景琰。
官場之上,雖說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明哲保身才是生存之道。但是,無主見之人,永遠都只可能把官做好,卻不可能把官做大。
像葉相這麽聰明的人,定然明白這個道理。他也算是個有氣節的人,雖執迷仕途,卻也絕不至于淪為帝王君權下的附庸棋子。
若沒有今日的談話,或許,我永遠也不會想個明白。
“你知道,我曾有個女兒嗎?”他問這話時,眉目間暗躺的盡是老翁特有的蒼涼。
“浔碧?”
當年……
葉浔碧驚才絕豔,名冠京城,我雖因年少而知之甚少,卻也不止一次聽先皇談起過如果景禹選擇的妻子是她那該多好。
“是她。懸兒和浔碧從小要好,當年,浔碧自缢,懸兒也大病一場。梅長蘇,當前那場赤焰舊案,死的不只是你那七萬叔伯,也有我的孩子。你們,始終欠我一條命!……”
葉懸……是說兖州那有名的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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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我的雙眸渾濁如吞葬太多有志之士的汨羅江,死氣沉沉,毫無生氣。
“梅長蘇,這世上從來不缺冤案。當年,赤焰案震驚舉國上下,可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還有一場冤案存在。”
我把玩着白玉扳指,語氣淡淡,“哦?是何?”
對弈時,最忌讓對方猜得到心思。只有摸不透,才可贏得透。
“你可知小女當初為何而死?正是因為……”他看着我的反應,卻倏地悲涼一笑,“當今聖上,蕭景琰。”
一切掩飾裝飾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我擡起眼,卻發現他的神情渾然不似說假。
是因為……景琰?
“那一年,內人久患之病突然加重,我尋遍四方良醫都救不了她。浔碧自小親近她娘,為了求得佛祖保佑,她帶着婢女風塵仆仆地趕往栖霞寺,日日吃齋念佛,素衣打坐,希望能用孝心感動無量壽佛。”葉成雲訴說着,眼中之翳如飄蕩在回憶孤城裏的厚重陰雲。
“寺內都是僧人,我又曾與住持打過招呼,本以為出不了什麽差錯,卻哪料,呵……終究沖不破司命星君布下的命局。那一年,浔碧住于寺內西廂,伴着青煙蒲團素齋老佛;那一年,秋成此生最先收的兩個弟子滿懷志氣,欲趕往金陵做祁王門下幕僚為這大梁天下獻出己身微薄之力。最後……”他的聲音低沉綿長,帶着無可挽回的悵惘。
“最後桃花盡開時節,他們在栖霞寺的後院中偶然相遇。”
“浔碧這孩子啊,自小謹遵我與她娘的教誨,從來不看什麽才子佳人的話本野書,也不曾生過什麽春思旖念,任由我們為她安排好婚姻大事。熟于女工,谙于《女誡》,知書達禮,溫婉善良,她是金陵城中所有人都稱贊的名門閨秀與小姐榜樣。可偏偏一人孤身在外,春風楊柳暗惹绮思,正是芳華豆蔻的年齡,她遇上了,同樣風華正茂的陳宛。”
“兩人柳下私會,秋水傳情,暗解香囊,風月無邊。而等到一心撲在仕途上的我知道這一切時,早已為時晚矣!我派人把她押了回來,問她,是不是陳宛先蠱惑她的,卻沒想到,向來最是孝順的孩子竟開始學會了忤逆,抿着唇,眉間一片堅毅,什麽都不答。我又問她可知陳宛不過是一小小縣令之子,根本配不上本可嫁給皇族前途大好的她?她跪在祠堂裏,堂上是列祖列宗的牌位,堂下是象征宗族法規的木杖,面前是兒時早已翻爛的一冊《女誡》。可哪怕最後被關一月禁閉,她……終究還是什麽也沒答。”
我曾聽聞葉相嚴于律己,苛于待人,卻沒想到,他對自己的兒女,更是如此。想及當年在父母庇佑下作為林殊的那段策馬揚鞭的年少時光,與葉浔碧相比,實是無憂無慮暢快惬意得很。“陳宛……不是秋成弟子嗎?再說,少年人既然有志氣得很,日後不定會有何大作為。你又何必,一味地為難有情人?”
“為難?”他的喉間發出一陣咕嚕聲,似是在壓抑着什麽,“呵……梅長蘇,你會說出這種話,是因為你不曾為人父母。秋不變那時還沒有名氣,而少年人的志氣,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做不得半分保證!等到你有了自己孩子的那一天,你再來我面前,看看還說不說得出今時今日你出口的這句話!”
我默然,不答他。十多年前的初心我尚且堅持到了現在,又何談這小小言語?
葉成雲靜靜地看着我,突然笑了笑,笑得比哭還難看,似是把那道道溝壑皺紋笑成了滿面淚痕,“梅長蘇,其實你我是一樣的。我們都把這一生的賭注,全部押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我擡眼看他,仍舊沒有答話。
“所以,哪怕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不理解我,但你,把全部心力都傾注在蕭景琰一人身上的你,定會懂我為何如此作為。”
我啞然失笑,他哪來的自信說出這種話?
“你盡管笑我吧。倘有一日,蕭景琰辜負了你的期望,沒有走你為他安排好的道路,甚至逆向而行……呵,到了這個地步,你可還會無動于衷任其所為,可還會謂我,一味為難過于苛責?!”
我被他這麽一段話定在原地,神思頓住,身體僵直。
一身血肉寄天下,半載心力付故人。若景琰有朝一日辜負了我的盼望,我會,作何反應?
光是一想,我就無法忍受。望着他,話語先于思緒如實出口,“不可能!”
景琰不可能會辜負我的期望。我也……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葉成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剎那間,我卻突然醒悟過來,他說這番話,不過是為了讓我理解他的心情。
【——我們都把這一生的賭注,全部押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你,把全部心裏都傾注在蕭景琰一人身上的你,定會懂我為何如此作為。】
是我……
輸了。
“浔碧啊,耗費了我和她娘這半生所有的心力。我們把她塑造成一個完美至極的人,期望她能按照我們規劃好的未來走出家族的複興之路。可到了最後,卻偏偏是寄托了所有我們希望的人,最不該也最無可能背叛的人,辜負了我們。梅長蘇,你可能理解這種苦痛?”
心口一陣陣發緊,呼吸在沉悶中獨自加促,像是北秋高空離雁獨自徘徊着孤響。我轉過眼去,盯着那杯因時間過去而熱氣漸消的霁月茶,避開了回答,“葉相膝下不是還有一子嗎?又何必把所有精力放在一柔弱的女兒家身上。”
他一愣,“你說懸兒?”
當年雖不曾聽過有關葉懸的消息,但我至少知道,除卻葉浔碧外,他還有一個兒子。
葉成雲在意識到我在問什麽後,倏地靜默了,與他手中那杯茶一同涼了下來。
“你可知道……”許久後,他艱澀地開口,“懸兒自幼染病?”
我詫異看他。這,倒是我從未料到的。
“懸兒自出生起,便患癡傻之症,藥石罔效。除卻會叫我‘爹’,叫他娘‘娘’,叫浔碧‘阿妹’外,其餘一無所知,也一概不懂。”他的聲音低沉顫抖,眸內似悲戚似不甘,“這麽多年來,內子纏綿病榻,我忙于政務,無力教導一個傻兒,只能派人在府內好生照看他,切莫讓他出府去。你說,這樣一個孩子,讓我如何把光宗耀祖,結交親貴的重任,壓在他身上?”他掩面,不住地搖頭苦笑着,笑着笑着卻有淚順着指間罅隙一滴滴地掉落在木幾上。“就算我想把……這些擔子交予他……恐怕他……他也只會問我,‘阿爹,擔子是什麽?’……哈……”
一室寂靜裏,這個老人無聲流淚,流的是心疼,是悲哀,是失望,是對老天的不滿。
心中雖有恻隐之情,但我實覺他執念過重。
飛流也是個傻兒,可在我看來,他與常人無異。我也不覺他現在這樣有何不好。無憂無慮,倒是這俗世凡人難求的。
而這葉成雲把有損家門威望的兒子關在府內,把女兒當作攀附皇族振興家族的工具,在我看來,實算不得為人父母者所該作為。
“所以呢,這一切又與景琰有何幹系?”
他仰起頭,把薄淚流回渾濁老眼中。
“一月禁閉後,我問她可有悔改。明明容顏慘淡,偏偏那雙和她母親相似的眼卻亮得很。她說……生既相親,死亦何懼!我看着這個親自養大的孩子,看着她向我一聲聲地鄭重磕頭說,‘是浔碧讓父親失望了,但宛哥有鴻鹄之志,日後定有大作為,望父親給他一個機會!’終究……手中揚起的木棍還是沒能舍得落在她身上。”
“後來,我勉強同意了他倆的事。唯一的條件便是,陳宛要在半年內贏得至少千夫長的功勳,一年內贏得至少萬夫長的功勳。是時,東海倭寇作亂,先皇派蕭景琰随一些老将前去平亂,算是為日後率軍作戰積累經驗。陳宛也趁此機會,參了軍。”
不對勁。“你既是文官,又醉心朝政,為何會要求自己的女婿贏得軍功,而非是參加科舉蟾宮折桂?”
他沒有避開我的眼,眸中淚意未褪,“參軍打仗才可考驗一個男人是否真正鐘情至深。”
葉成雲在朝堂上摸爬滾打了這麽久,早就練得老奸巨猾的好本事。
這件事,他定有所隐瞞。
“浔碧日日待在家中,不是繡花就是拿着一串佛珠為她的宛哥祈平安,而陳宛那小子,想來也是在為了那個約定拼死作戰。不到三個月時,他從東海寄來了一封信,說不久前他率領小分隊暗度陳倉,打了個小勝仗,而今已被擢升為百夫長,若接下來一切順利,戰事結束之時他或可如期完成約定,以萬夫長的身份凱旋回京。碧兒知道後,又哭又笑地,拿着那封信一夜沒睡。一切似是在往最好的方向發展,可誰也沒料到後來,赤焰案發生了,并且,愈演愈烈,席卷各州,牽涉甚廣,舉國震驚。”
我預感他的故事已接近此次談話的正題,而接下來的內容,也或是最重要的要點。
“浔碧兒時與祁王也算有那麽一二分的交情,知祁王入獄後,她整日憂心忡忡。後來,不知她從何得知了謝玉以平叛之名率十萬大軍前去梅嶺的消息,便修了一封信寄給了遠在東海,不知風雲動蕩的陳宛。在這之後……”
我暗自疑惑,一介終日待在閨中的女流之輩如何取得這般機密消息?她平日能接觸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家人……若說是葉成雲在經意或不經意間把消息透露給了女兒,如此,倒算得上可信。
他不知我心緒,閉了閉眼,面色隐有起伏,呼吸愈加急促,連帶着讓我也開始緊張,心跳加速。
“陳宛趕着去梅嶺報信,便趁月色策馬離軍,卻偏偏被夜巡的蕭景琰誤以為是逃兵奸細,一舉拿下,”我忍不住搓着衣角,屏着呼吸聽他的話語。
葉成雲卻睜開眼,渾濁中流淌着哀涼,“以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之名……施以絞刑。”
整個世界在這一刻冰凍至極點,先前的隐約絮語在時光定格中,如滔天駭浪翻湧而上,淹沒呼吸。
【——陛下,我和聶铎在戍守東海邊境時,常有士卒叛亂。我記得當年你在東海率軍作戰,軍中也鬧過幾次小兵勾結倭寇洩露軍要機密之事,不知你是怎麽解決的?】
【——……寧肯錯殺,不可放過。】
【——恐怕也只有如此了。好在只要平時軍隊威嚴,賞罰分明,也沒人敢包庇那些逆卒,多半會揭露告發,謀求功賞。】
……
【——那時我剛誅殺了軍中奸細,好不容易抽出空來去水底采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那麽大的兩顆,晶瑩剔透,光可耀人,你們若沒親眼看見,還真的無法想象啊!】
……
原來……如此。
“得知陳宛死訊後,碧兒一尺白绫,在她娘先撒手人寰前便随那人而去。倒真是應了那句……‘生既相親,死亦何懼’呵……再後來,內子嘔血病逝,一向與浔碧最為交好的懸兒也心結淤積,大病一場,丢了半命。短短幾月之間,家破人亡,死的死,病的病,最後,竟只剩下我這麽個,殘朽老翁。”
他擡眸看我,含淚雙眼朦胧至極,卻也鋒利至極。
“梅長蘇……你說,冤屈至此,慘痛至此,你們是否欠我一條命?!你們可只欠我一條命?!蕭景琰殺的不只是一個縣令之子,不只是一個軍中士卒,不只是一個秋成弟子,他殺死的,還有我的女兒,還有我辛辛苦苦維持的家啊!”
我顫抖着,說不出一句話。
一念之差,生此大錯。料誰,也不會想到。
“梅長蘇,此事會有何影響,你比我更清楚。你們已迫我至此,害我至此,而今,你又想以何理由來逼我告老回鄉?懸兒?害死了我一個孩子還不夠?”
新帝登基,民心未穩,此事若公布天下,定會國家動蕩,危及皇位……
這個秘密牽涉衆多,到了這地步,我知曉他已然贏了這場博弈。但世上結局千千萬萬,只要氣勢尚在,一息留存,如此,倒也算不上輸。我轉過眼去,抑住亂息淡淡答他,“世事弄人,無可奈何。”
他盯着我的眼神越發尖銳似錐刀,滿載的憤懑和譏诮甚至可以化成怒火熾漿噴瀉而出。“世事弄人?無可奈何?梅長蘇,這十餘載下來,你的心已冷硬成石了嗎?!你怎麽能,怎麽能說得出口這種話!……”他一口氣沒喘過來,使勁地咳着,渾濁的老眼仍舊隐隐發紅,“如果郡主得疾,蕭景琰病逝,大梁亡國,物是人非,舊友離離,梅長蘇,到了這個地步,你可還會說出世事無常這種話?!這世上,原本就沒有所謂的命運,只有人為設下的障礙!你不以為意,說到底,不過是因為你不是我,不曾感同身受罷了!”
心中忽的抽搐一痛,卻被我壓下了,翻滾着灼燙一片。
我曾聽聞,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們擁有對自己同胞所歷苦痛的無可抑制的同情心。
而今的我,冷着眼,硬着心腸聽這個年事已高的老人翻閱自己的苦痛,舔舐自己陳舊的傷口,不是因為沒有同情,不是因為沒有感同身受。
而是因為比這高上千百倍的苦痛我都曾經歷過啊!
我沒有經過葉相的家破人亡之痛,可葉相也不曾經歷我親眼見證父帥叔伯慘死梅嶺的苦痛,不曾經歷我咬牙忍受的火寒噬骨的苦痛,不曾經歷我戴着面具與此生摯友劃開萬千鴻溝的苦痛,更不曾經歷我從地獄爬回時煎熬着的兩氣相争的苦痛!
無論是自己的,還是親友的,無論是鮮血死亡,還是生不如死的痛楚,這些,我都曾一一經受過,見證過,煎熬過。
到了連對自己的苦痛都習以為常,無動于衷時,他又該讓我如何不麻木,如何不冷漠?
【——飛流,一個人的心是可以變硬的,你知道嗎?】
可悲的不是人心變硬,而是,不得不硬。
“這件事,你有沒有告訴過別人?”
他聽聞我的回問,悲悲笑了笑。許是在想我終究是個始終只為自己考慮的小人。
我的确心懷愧疚,無論是替自己,還是替景琰。
但是在盡力補償前,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也有,必須完成的目标。
“如果我說沒有,你信不信?”他的話語帶着随意,似是疲累得不想再與我博弈。
說實話,我是不信他的。先不論這件事上細節的缺失、他對我的有所隐瞞,在這世上,從沒有人會把保命的砝碼只握在自己手中。
倘若有朝一日身陷險境,連自己都救不了自己,那麽只有自己擁有的籌碼也便失去了救命的意義。
而且啊……這件事說到底只是葉成雲一言之詞,尚未有其他證據可以佐證。
接下來的事,我不願細寫。
想來猶覺對不起那已兩鬓斑白的老人,他賭的是我會相信他的過去,我會愧疚,我會彌補,而我卻為了一己之私,把落子已輸的棋局整個推翻,咄咄逼人地把他逼到牆角絕境。
梅長蘇,你看,曾經的你就是這麽個心狠手辣的人。
為了自己的目的,哪怕這個目的是為了這天下好,為了所有人好,卻把無辜的人與你一同拉入地獄,受盡烈焰灼傷之苦。
這一世,我負的人已夠多了。
而今,又是增加了一個。
你說走過黃泉路時,那些人會不會排排站着,一口唾沫接着一口地淹死我?
呵……
只怕如此,都不足以把債還清啊……
若有來世,定當傾盡一生心力,一一償還殆盡。
君子一諾,五岳為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