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花好月圓

第三夜時,雲遮霧掩,花好月圓,正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佳景良辰。蕭景琰渡完了最後一次氣,右手輕撫懷中人散落的長發,許久沒有說話。

許是陽氣入體,略調體質的關系,梅長蘇這夜完事後難得沒有沉沉睡去,雖仍閉着眼,呼吸卻不似入睡時那般綿長。

“……長蘇。”溫存的靜谧中,蕭景琰突然開口。

梅長蘇半擡起頭,“嗯?”

蕭景琰的手指不自覺地從發梢穿落着劃向發尾,烏色長發,如玉手指,黑白相間,對比鮮明。“後天我就要走了。到時,你記得好好照顧好自己。”

封閉的黑屋完全不見光,到時除了梅長蘇一人,不會有別人待在同處照顧他。

“你當我還是當年的林殊呢?這麽多年都走過來了,又不是離了黎綱他們就什麽都做不了了。”梅長蘇含笑說着,聲音是男子特有的低沉,倒是點醒了蕭景琰。

這些他自然知道,不過,關心則亂罷了。

總怕,那人一不小心出了什麽意外,到時,便是真的陰陽兩隔,再難相見。

“上了戰場後,我會多注意些。只是,總歸天命難測,倘若我……出了一二分的意外……母後和豫珏,就拜托你了。”蕭景琰猶豫着,還是把這番話說出了口。

梅長蘇原本快要入睡的神思驀地清醒過來,卻是沒有生氣,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哀,只靜靜壓抑着呼吸,許久沒有說話。

良久後,就在蕭景琰以為他已睡去時,身旁傳來了那人仿若歷千萬祀卻仍堅定不變的聲音。

“好。”

只一語,跨過風雪茫茫,看透生死虛妄,世間再無他物,可将兩人隔離。

蕭景琰半是心酸半是滿足地一笑,以額相貼,眼眶泛紅卻未落淚。

梅長蘇感知着面前那糾纏在一處的呼吸,沒有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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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他以為自己是不會答應這個請求的。

因為一旦許諾,便意味着潛意識裏默許了那人可能不會再回來的結局。

而他這十多年來,苦心經營,嘔心瀝血,想要的從不是這麽個未來。他走過九十九級玉階,求的是個長久不離;他熬過萬蟻噬心的痛苦,求的是個作陪餘生。

只是,再難以割舍,他也知道,男子漢行走于世,并不是只有心懷所愛就夠了。他們還有鴻鹄抱負,還有如山責任。只這麽一點,哪怕他再不願,也只能無言默許。

如同當年他為了天下家國代景琰出征北燕,又如同而今,景琰為了這天下家國奮不顧身親赴前線。

這世上,終究有些東西是逃脫不了的。

既然無法拒絕無法推辭,那便只能承擔忍受。

如果……如果那人化為黃土枯骨,那麽便連帶着那人的份繼續活着,替他承擔原有的責任,替他忍受原有的苦痛。

“那可說好了啊……”蕭景琰貼着梅長蘇的唇,輕聲開口。

【——我似乎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碰到了一個很像你又全然不像你的人,然後,他不要我,把我趕出來了。外面全是雪,好冷……】

“君子一諾……”梅長蘇面色平穩,睫毛微顫。

【——我不會不要你。】

“五岳為輕……”蕭景琰從那緊密相貼的唇中奪過話語,低沉着接了下去。

【——好,君子一諾,五岳為輕。】

“自是,驷馬難追。”

【——自是驷馬難追。】

最後一語,是兩聲的低沉合奏,嗡嗡鳴鳴,錯落起伏,回聲入耳纏心,現實與夢境交錯重疊,最後落成此生镌刻不變的諾言。

哪怕無法相伴,但他們已把億萬餘生許給了對方。

梅長蘇笑着,緊閉的眼角含着薄淚。

這一夜,他們遠比前兩日的肉體纏綿更加貼近對方。

當你向一個人許了自己的餘生,當一個人把餘生許給了你,當你們的未來交錯重疊在一起,無論是生是死,兩人都早已化為一體,再也難以分離。

這一刻,他們融入的是對方流動不息的血液,是俯瞰人世的靈魂,是大起大落的人生。

哪怕軀體毀滅,哪怕時光換改,哪怕記憶腐朽,所有的愛,所有的諾言,所有一如既往的情感,都不會磨滅消失。直到了最終死亡來臨,猶可笑着撫上自己的心口,宛如撫上那些鮮活如初的記憶,撫上經久不變的深情,坦然欣慰地說一句,“這小半輩子,我不曾叛諾。短短餘生,為他而活,為他未盡之責任而活。而今,家國太平,故人安穩,該換他來踐諾了。黃泉路上,可記得要把欠我的作陪餘生,親手還予我啊。”

景琰今日來找我了。他想求個答案,想求個安慰,想求個謊話,我給他了。

他想要的,我都給他了。

哪怕這一切,都是假的。

前半輩子,為了平凡赤焰冤案,為了讓他順利入主東宮,我隐瞞身份,實屬無可奈何。

可而今千帆過盡,世事落定,我卻仍舊欺他瞞他。想來,猶覺可笑。

瞞着瞞着,竟成了一種習慣。

我對自己說,葉相所言之事是絕然不能讓景琰知道的。

先不論這事是真是假,先不論他會不會因此愧疚終生,帝王雖則權力至高無上,但也受盡萬人矚目。百官之中若有一人知道這個秘密,只要他想借題發揮,整個大梁都可被他攪起風雲。

後果,實在不堪設想啊!

可是。這世上之事千千萬萬,件件都與一國帝王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此事重要,他事也重要,這個瞞,那個瞞,落得最後,什麽也托付不了交心不了,兩心隔離,再也難逾。

我也猶豫過,不安過,思量過。可反複詢問己心後,我仍舊堅持了原先的決定。

【——不是還有我嗎?那些陰暗、沾滿鮮血的事,就讓我來做。】

【——這些痛苦和罪孽,靖王承受不了,就讓我來背負吧。】

無論他是靖王還是帝王,總歸還是我的景琰啊。

我是梅長蘇,也是林殊。身為他的好友,身為他的謀臣,身為他的子民,我自該傾盡全力守護他,哪怕手染鮮血,哪怕背負罵名,哪怕堕于地獄。

這件事,就由我來替他擺平。

他只需,做好他的帝位便好。

百官獻策,朝堂活躍,麒麟才子早已派不上用場。

這也或許是,而今的我唯一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了。

托藺晨動用琅琊閣的力量,葉成雲所言之事的真相終于浮出水面。

說是真相,想來你也猜到,他的話語中有所隐瞞。

當年,他讓陳宛參軍,為的不是讓陳宛求取功名,而是把陳宛置于死地。

昔日的葉成雲雖只是個翰林學士,但也算不上小官,動用力量雇用軍中一些小卒為他效力還是有可能的。若消息沒錯……

當年陳宛前腳換上戎裝踏上戰場,他後腳就讓軍中惡痞趁機搞死他。

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何他選擇讓陳宛去參軍作戰求取軍功,而不是,參加科舉做個文官。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要給他希望。

據當年曾參戰東海之役的老兵說,景琰雖抓到了欲離軍的陳宛,卻并未立即下達死刑之令。而後,不知是軍中哪夥人叫喊着陳宛是叛賊是奸細,就是他洩露了軍機要密才會讓我軍在對倭作戰中損失慘重。三人成虎,因此他最後才會被“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施以極刑。

我的确惋惜于陳宛沒能成功趕往梅嶺透露風聲,但是這十幾年下來,所有的懊悔不甘早已被磨平。我早已深知,執拗于過去的人,永無法更好地走向未來。

過去的事已然發生,想着當初如何如何就可避免其發生,這不僅耗費精力,而且還會磨光對未來的信心。縱使陳宛成功報了信,赤焰軍也未必不會全軍覆沒,父帥也不一定不會死。總有那麽一些事,是注定了的。

所以,我并不怪景琰。

葉成雲以為我知道這些後,會暗恨景琰,會責怪于他?若梅長蘇真是這樣的人,呵,那這十多年,我真是白活了啊!

況且,這件事也并不全是景琰的錯。

那些煽風點火的旁觀者,亦有罪責。

甚至,連受害頗深的葉成雲,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先不論當初是他讓陳宛去參軍才導致了之後一系列事情的發生,陳宛臨死前那些喊他是奸細的軍痞是不是葉成雲安排的,這便是個疑點。

如果是的話……

那麽這一系列的悲劇,都是葉成雲一人造成的,是他自作自受,還拉了無關的人陪葬。而景琰,不過是執刀者罷了。

如果不是,那或許……真的是太巧了吧。

十餘載風雲已過,東海的滔天駭浪已轉歸平靜,漁歌唱晚也早就凋謝在暮江秋雨中,至于那戰船連連,那旌旗獵獵,那戰鼓隆隆,早已半入江風半入雲,渺茫難聞了。更何況當年的真相呢?怕是早就湮滅于歷史的硝煙中,再也難尋了罷。

說到底,還是命運弄人啊。

景琰有可怪之處,亦有可諒之處。

葉成雲有可敬之處,可悲之處,可憐之處,亦有可恨之處,可鄙之處。

人啊,向來都是複雜萬千的。我常說自己看透人心,其實這人心,哪是這麽容易看得透的?倘若真能看透……

我也就不必在這茫茫浮世如此掙紮了。

每次想到底,總是曾經藺晨無意中的一語,點醒了如今的迷途夢中人。

他說,“你們都笑談看破了人生,呵,笑話!人生哪是這麽容易就看透的?!”

葉成雲死了。這倒是……我沒料到的。

我只欲逼他讓出相位,卻不曾想要害死他。

呵,你或許以為我只是在自我雕琢,曼辭自飾吧?但從一開始起,我就沒有起過殺心。

即使知道他懷藏真相秘密之時,我也只是想着到時把他握于掌心,讓他無法洩密罷了。

究竟是天意弄人,還是蓄意謀害?這件事,遠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啊……

更沒想到的是,那一日,竟還有江左盟的人在場。

景琰懷疑我,不是沒有道理的。甚至連我自己,都開始懷疑起自己。

是不是某一夜夢游着下達了命令?

還有那個葉懸,在葉成雲死後便被敵家送入了大牢。

葉相說他兒子自幼癡傻,當年一場大病後突然恢複神智,可也性情大改,成了今日惡霸面貌。雖然他口口聲聲當年真相只有他一人知道。但葉懸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

誰能保證葉懸一絲一毫都不知曉?

更何況啊,那葉懸曾經還和葉浔碧親密至極。

那件事關系到他最親最近的阿妹的生死,他怎會不在意不明晰?

葉懸那邊,我是定要去探探口風的。只希望一切,不是我揣測的那般。

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太多,筆記也便擱置到了現在。

你可還記得葉懸?

前天,一切部署完備,我前去見了他。

天牢最深處暗影重重,他蓬頭垢面地躺于稻草堆上,雙手戴着鐐铐。見我來了,他也只是眼輪一轉,神情空洞如舊。

“你可是葉懸?”我用鑰匙開了門,他卻是半分不驚訝。死氣沉沉的雙眼轉到我身上,又像是透過我看至身後的虛空。

“我……是你父親的舊人。”稻草堆前的地面髒得很,污水凝結成污垢,到處都是暗黑的團泥,讓人聯想到無邊無盡的濃稠黑暗。或許就連蛇鼠螂蟻,都不願從這兒爬行而過。然而,葉懸的雙腳就這麽渾不在意地搭在地上,腳踝已髒得與大地一個顏色。

他聽到我的這句話,喉嚨裏發出咕嚕聲,雙手微顫。但也僅此而已。

據調查,葉懸這人雖性情殘暴,但也腦子靈活得很,許是把幼時未明的神智都補回來了。哪怕現下失意,我也知道從他口中套出話來,恐怕不容易。

“你父親生前,把你托付給了我。”我望着他被陰翳籠罩的雙眼,捕捉着他的每一個變化。

唇角一抿,眼角微擡。雖然沒有直接的反應,但這也說明他正在聽着我說的話。

“他托我好好照顧你,可我沒想到,而今會發生這種事。”

耳朵一動,呼吸加快。很好,他上鈎了。

“你,可願我救你出去?”

他終于把眼擡了起來,可意料之外的,望着我的眼神不帶激動和希望,只有無限諷刺和防備。“你是誰?”

“我?”我輕笑了笑,搖搖頭,“你知道我是誰也好,不知道也好。這一切,與我們現下的事無關。”

他上下打量着我,神色不變,“看你也是錦衣玉食的富貴公子,來我這兒做什麽?莫不是來報前塵之仇?”

“我不是說了我來救你出去嗎?”

他冷冷嗤笑一聲,“我不信。”

聽得他這麽一句話,我倒覺得省事,不必套近乎。聰明人說話,向來可以少繞彎子。“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若你能告訴我我想要的,我或可救你一命。”

他的唇抿成鋒利寒劍,開口的語氣冰冷得如寒冬雪雨,“說。”

“你可認識……陳宛此人?”

他的眼瞬間眯了起來,眸中戒備加深,語氣似有不耐,“你到底想問什麽?”

“當年他與葉浔碧有過一段情緣,最後卻折戟沉沙,戰死疆場。你可知,他究竟是為何而死?”

他轉過頭去,“你是想套我話吧?那老不死的跟你說了什麽?”

他這語氣……看來知之不少。

“不管他說了的還是沒說的,而今我都知道了。”我擡起眼盯着他,嘴中應是冷笑了一聲,“只是,你呢?”

他大笑一聲,似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我知不知道又有什麽用?現在我已身陷囹圄,再難給你造成什麽威脅。你想知道的,實際上是有沒有別人知道吧?”

“你倒是……聰明得過了頭。”

“呵,”他譏诮的眼神掃射過來,宛如兵臨城下,萬箭齊發,“沒你聰明啊!……江左盟盟主,梅長蘇。”

我沉沉看着他,沒有回話。

這個男人,是個毒物。

“我多少知道你此次來這兒的目的。”明明他才是囿于獄中的階下囚,可他那高高在上的含威神情就像是我不過是被他玩弄于手掌之中的草芥之蟻。“我不求你救我命。我只一個要求,告訴我,老不死的是怎麽跟你說起我的?”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擡眼看他卻不答話。

他這問題,實在在我意料之外。葉懸明明是個貪生怕死的霸王,而今危在旦夕卻不求救命,只求他父親與我談話時的幾句話語?

“你的父親……說他歉疚的很。”這個要求,太簡單了。簡單得,讓我懷疑他不會如此輕易踐諾。

他似笑非笑,“比如?”

“比如……”葉相說過的話語經由我的嘴再次出口,“沒給你一個像樣的童年,沒多勻出精力好好關照你。”

“呵呵呵……”他駭人地笑着,笑得粗啞難聽,“歉疚沒好好關愛我?歉疚沒給我像樣的童年?梅長蘇,你說謊!你說謊!!那老不死的……哪會歉疚這些!他哪會……對我有一二分的關心,對曾經,有一二分的悔憾!”

我沒想到,在此之前一直冷靜如斯的他,會因這短短一句話發狂而失去理智。

他不顧我,一人在那艱澀低沉地苦苦笑着,聲音凄厲如杜鵑啼血,滿坡盡是刺目紅意。

“梅長蘇,你可知葉成雲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什麽?”

“就是生了我,就是救回了我啊!!!!”

牢房裏,只有他一個人的回聲。

“生了我這麽一個給他丢臉的癡傻兒,救回了我這麽一個忘恩負義的不孝子。那老不死的,怕是已悔到黃泉去了……”

“倒也不盡如此。葉相與我談起你時,”我想讓他鎮靜下來,極力尋找比較溫和的字詞,“字裏字外滿是關心。”

“關心?”他的聲音終于低了下來,卻濃重如喉間痰血,不吐聽得人難受,吐了又讓人見着難受。“他若關心我,當初就不會成天到晚地把我關在房裏,只怕我這麽一個白癡出了門污了他的名聲;他若關心我,當初就不會一頓鞭子接着一頓地抽打我,只因我愚笨遲鈍不解其意壞了他的事惹他不開心;他若關心我,當初就不會一直對我冷聲冷語卻對碧妹溫言笑語。呵……什麽‘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這輩子,他從沒有一次牽着我的手帶我出門游玩過!更何談東門黃犬,戲逐狡兔?我不過是,他心頭的恥辱,是他府邸牌匾上的污痕,是他此生一直想要擺脫的存在罷了!……”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開口。這般被人嫌棄的人生,我的确未曾體會過。此生若真要說起嫌棄,那或許也只有曾經的林殊對而今的梅長蘇了。

“可當年你一場大病,他苦求名醫,費盡心力救回你,這不是父子之愛,又是什麽?”

他看着我,眼中笑意如刃,直剖得鮮血淋漓,“碧妹死了,還有誰能傳承他的血脈,承擔他的後業?他要的,不過是個工具罷了。而且……”他的眼神霎時幽深幾分,“梅長蘇,你可聽過連命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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