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牢中真相
他問我可曾聽過連命之法?
我暗斂神色,“……不曾。”
“當年,我奄奄一息,魂魄幾乎離體,是他的一位老友以所謂的連命之術救回了我,此後,我不僅性命無虞,而且神智恢複清明,與常人無異。呵,聽來似乎好得很,不是嗎?可是啊……在古書的記載裏,連命之法有個弊端。那就是還魂者——不一定是原魂者,而是世間游離的惡靈。如此,你……可懂?”
“你是說……你不是原來的葉懸?”
如此,倒可解釋他為何會聰穎過頭,而且性情大改。
他看着我,又是一聲冷笑,神色難測,“梅長蘇啊,我原以為你與他人是不一樣的。沒想到,你也終究只是個凡人。呵。”
“你什麽意思?”
“我問你,你可知魂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我知他想說的定然不是我頭腦中的那些答案,就算說出口也只會平白招來他的譏諷,故而本不欲答他。但見他那兩眼灼灼很是想要嘲笑我的模樣,心裏忽覺好笑,也就出了聲。“人有三魂七魄,附體則人生,離體則人死。魂乃陽氣,魄乃陰氣,陰陽協調,則人無病。其中,魂有三類,一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命魂。而魄有七類,一魄天沖,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
他似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大幅度地點頭,“對,對得很。哈哈哈哈……”
你看,如先前所料,他每說一句話都得先踩扁我一番。真是性情古怪,呵……“你笑什麽?”
他停罷笑聲,眼露譏諷,似笑非笑,“梅長蘇,你說的不過也是個虛幻玩意,這些記載,恐怕也是你從古書上看來的吧?”
“魂魄本就是個虛幻概念,吾言虛幻,又有何錯?”
“呵,行,沒錯。那我問你,魂魄在爾等眼中,可是記憶與性情的集合體?”
我微微颔首,“或可言之。”
“那麽,我與原葉懸性情大相徑庭,處事截然不同,可否認為我與葉懸非同魂同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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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出口的那一瞬間,我就已明白了他想說什麽。恍然大悟的背後,一種不确定感如蟻殘噬着開始湧上了心頭。“可。”
“可是啊,我又擁有原葉懸的原有記憶,往事歷歷在目,記憶鮮活如初,你說,這又可否認為我與葉懸是同魂同魄?”
我知自己已然中套,最後一字還是只能無奈吐出,“……可。”
他欣賞着我自相矛盾的醜态,“既如此,那你說,我究竟是不是原來的葉懸?”
雖明知這話題與我今日來此的目的毫無瓜葛,但我不得不承認,葉懸是個聰明至極的對弈高手,三兩下就可把人拉入棋盤中心,再難退離。我深呼吸一口氣,擡起眼,把問題抛回給他,“這種事,不是你自己最知道嗎?”
他眯起眼,沒回答。
興許是他不想回答,又或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畢竟,魂魄是多麽虛幻的東西,連人類自身都感知不到它的存在,又如何能确定己魂究竟是不是原魂?
葉懸,無論是先前還是現在,無論是幼時還是成年時,不過都是個可憐人。
他別開眼去,“這問題,其實本該是沒答案的。但是……”他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眸中充滿了戾氣,還有,暗藏于底的隐約悲哀,“老不死的和救我的那家夥,都認為,我是占據了葉懸身體的惡靈孤魂,是為禍世間的怪物。碧妹和母親已逝,唯一存活着的葉成雲費勁力氣救回其子,卻棄他、叛他、不要他,想來呵呵呵,可真是諷刺的很!……”
我知他心結難解,只得無奈轉開話題,“可你在兖州之時,強占民女,掠奪良田,犯下樁樁命案,手染數條人命。如此殘暴性情,又是為何?”
“為何?”他反問着,“那是因為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倒是有趣。“你的意思是說……蘇醒後的你就是這麽一個人,還是說,原有的葉懸本就是這麽一個人?”
他看着我,譏诮意味更濃,“有何區別麽?原先的葉懸,恐怕連所謂的‘性情’也沒有罷?迷迷頓頓,癡傻無知。梅長蘇,在你們眼裏,殘暴性情便是所謂的惡靈習性吧?可是,你覺得惡靈附身的還魂者,真的是所謂不容于世的怪物嗎?”
“難道不是?”
“我問你,鬼魂從何而來?”
“人死後魂魄離體,稱為鬼魂。”
“那麽,惡靈又從何而來?”
“鬼魂因執念留戀不去,無法投胎,妄念漸深,性情漸戾,遂成惡靈。”
他一笑,明明肮髒不堪的面容,倒顯出一絲看透世間的超然來。“你看,就算是惡靈,與世間之‘人’,其實也為本源。如此,你可還覺得惡靈是怪物?”
他玩弄言語伎倆,的确讓我消除了幾分偏見。但是,“是也好,不是也罷。”我頓了頓,“與我無關。”
聽罷我的話語,他輕咳了咳,站直的身形輕晃,許是勞累過度,“我只是不滿與好奇罷了……為何每每世人提起惡靈,總是聞之而色變?所謂惡靈,原先也可能是個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所愛之人和所惡之人的普通人……惡靈一詞,實在太過嚴重,讓世人不明真相,心懷偏見,以至棄親情仁德不顧。殊不知,‘惡靈’,其實也不過是‘他魂’罷了。而所謂的殘暴性情,究竟有幾分是他魂原有的?”他呼吸漸促,又咳了咳幾聲,卻仍強忍着繼續說道,“興許,原本天性良善的孤魂在世間游離之時,妄念漸深,性情漸戾,一朝附體,便變得嗜血如命。有幾分,是他甘願為之,又有幾分,是天意弄人?”
我轉過頭去,“你本也說了,魂魄乃虛幻之物。如今爾之所言,亦不過是自我猜測罷了。這些怕是,信不了真。”
他眼眸變紅,面目猙獰,與我發病時的醜态不相上下,“是了,這些不過是我自己的猜想罷了。只不過……”他大咳了一兩聲,我眼角餘光竟是瞥見了一兩點血沫。
當時只以為葉懸被嚴刑拷打,身體不佳罷了。後來方知,我想得大錯特錯啊!
他咳得越來越厲害,似是要被肺葉也給一并咳出來才好。雖如此,他仍斷斷續續地開口,“我只是……咳咳,不甘罷了。這一生……兒時,他們咳咳咳并不把我當成人……而後大病初愈……他們更是不把我當成人咳……咳咳……性情、記憶、命運,可是我想選擇的?”他的眸光漸漸渙散,踉跄一下竟是倏地癱倒在地,身形佝偻彎曲,雙腿亂蹬亂顫,似是痛苦至極。這時,我終于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心頭開始湧上不安。
“你怎麽回事?”
他咬着牙,上下牙相互碰撞,發出咯嚕咯嚕的詭異聲響。可明明到了如此境地,不知為何,他卻還笑得出來。
“許是……咳咳,快要死了吧。老不死死了,那家夥也死了,而今,我也終于可以死了。”他穿着殘破褴褛盡是褶皺的牢服,蜷縮着躺在污暗的牢地上,虛弱又眉目飛揚地笑着,似是他仍舊是兖州那作威作福的小霸主,而不是如今落魄潦倒的階下囚。
縱是我,也沒料到會突發如此事故,眼皮一跳一跳地,聲音雖還冷靜,心中卻已半慌,“哪有突然便死的道理?”
許是老天故意與我作對,話音剛落,我就看見鮮紅的血液從他的嘴角和身體內部汩汩流出,像是被擠出來壓出來滲出來般,一點點地外溢外露,染紅了身下稻草和污塵大地。
“倥偬半生,回首前程咳咳,皆成夢幻……”他的瞳孔渙散得似是在瞬間就可蹬腿死去,嘴邊卻仍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麽,倒真像是被妄念攝住了所有心神。“此世,不負吾志,不負吾心……不負天下,不負帝王……卻獨獨負了吾兒你。”
大片血泊自他身下慢慢洇開,像極了黃泉路畔綿延綻放血紅欲燃搖曳如火的彼岸花。呼吸早已亂了,我不顧髒亂地跪倒在地,想要救他卻無處着手,徒惹得雙手染紅,兩眼發黑。
“……今夜中迷迷頓頓,忽有浮思感悟……方知所行乃為末路,悔也無用……”他笑容清朗,似是無憾又似是譏諷。
“莫再開口了!”我對他大斥,“你振作些,我喚人來救你!”
若是死囚被發現猝死獄中,不僅于我徒添麻煩,而且那滿載的迷惑,恐怕也将終生不得解答。可哪料到,許是被這突發事故一激,我竟是在此刻,發病了。
……現在想來,猶覺該死。
眼前天地驟然變色,稻草的土黃與跳動的火光開始慢慢退去,只剩下牢壁與大地的沉黑,還有,面前那一大片蔓延開來蕩漾如影草的的無邊血色。
物影人影開始交錯重疊,甫一站起就因無法辨別方位而再次摔倒在地,我只能隐約聽到他呼吸漸弱的聲音,似是連輕咳都沒了力氣,“自當年一事起,吾已雖萬死難贖其罪……而今,塵埃将定,不知汝,是否亦心事了罷?”
難道,他口中執着念着的,是他父親的絕筆遺書?
“……只是,悲嘆過往難溯……咳咳!……”他最後一大咳後,無盡的血液從嘴裏湧出,染紅暗黃牙齒,染紅蒼白雙唇,染紅半邊髒臉,染紅污暗牢地,染紅殘破牢服,染紅我的素白衣擺。
于視線晃蕩中,我似見到了他如冷雲于天角暗卷重疊,黃葉于寒風枯落吹逝的悲凄一笑,“吾,咳咳……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又豈可得乎……豈可得乎!……”
心跳铿铿急鳴如鼓,直至此時我終知曉,哪怕是大羅神仙來了,也救不回他。
“你還未答我,”盡量搖頭使自己清明,我一把抓緊他被鮮血濡濕的衣領,竭盡全力盯住他同樣渙散的雙眸,低吼出聲,“那一事,究竟還有多少人知道!”
他的笑意越擴越大,像是要把整張嘴都笑裂了般,更像是,油燈将枯之時啪啦爆裂的燈芯,“可怕的……不是秘密……”然後,笑意停頓,眼神凝固,似是死神的鳴鐘最終敲響,一聲聲震蕩入耳,固結眸光,“而是……人心啊……”
竭盡餘力說完這句話後,他整個人都在剎那虛脫,嘴邊只剩下最後一個無意義的音節,似在喚着阿爹,又或是,什麽都不曾呼喚。
在那一刻,眼前的沉沉黑暗已然蓋住了大半眼簾,明明神思恍惚着,我卻清醒地感知到了那人生命的終止,就像是陳舊的帷幔在等待已久的期盼中終于緩緩落下,蓋上了身下這人逐漸僵硬的身軀。他的嘴角仍是譏诮的笑意,似是在笑這浮世之人,似是在笑這無端命運,又似是,在笑他自己。
他整個人生,都是在不斷被人抛棄,可笑,可悲,又可憐。
生了,活了,最後,死了。
命運玩弄着他,于是他也輕狂地玩弄着命運,玩弄着世界,玩弄着他人。就如同到最後,他都沒能給我一個滿意的回答。
我不知他是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不告訴我答案,還是,事故發生得太過陡然,他沒能來得及告訴我心中的回答。
雖然什麽也不曾吐露出口,可真論起來,我也算是從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回答罷。
這世上,親眼看見的,不一定可信;親耳聽到的,不一定可信;親身體會到的,亦不可信。哪怕葉懸告訴了我一個答案,我也不一定會全信。
既如此,答案又有何意義?
若我想守護景琰,想守護他的偌大天下,要防的,不是這個秘密,而是——人心的渙散。
只是……
團聚民心,說來何其容易,做起來又何其難啊!……
“嗒、嗒……”耳邊傳來隐約的腳步聲,許是巡邏的獄卒,我坐于原地,渾不在意,意識仿若飄忽在虛空裏,思索着他,也思索着那未解似解的謎題。
眼中又是一刺痛後,我方才隐隐回過神來。
面前天地黑紅兩色交錯重疊着,一閃一滅如燭火在噼裏啪啦中乍燃乍熄,“嗒、嗒……”那人,竟是走近了牢房。
呼吸一滞,未曾轉身,未曾對望,未曾言語,我竟是在剎那間就知曉了來人是誰。
僵硬轉頭後,明滅間看見的是繡着龍紋的玄色軟鞋,還有飄曳晃動的墨色衣角。順着視線一點點往上,映入半暗眼簾的是那人微亂的衣領,漲紅的面龐,瞪圓的雙眼。
景琰。
抗拒死撐的大腦終于在得到證實後不得不接受現實。
僅是一霎,慌亂就伴随着粗重的氣息呼嘯席卷而來,把一葉之心吹高又吹低,吹遠又吹近,吹刮到天涯海角去。我盯着他,竭力維持渙散的眼神,自作醜态地勉強勾起一笑。
現在想來,我當初那副樣子,雙眼泛紅,手染鮮血,嘴角含笑,定是駭人得很。
可是當時意識也因發病而昏昏沉沉,神思渙散如雲煙柳絮飄蕩飛舞,恍惚間腦內只剩下一個念頭。
不能讓景琰擔心。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心上,踏亂我早已打成死結的呼吸。
我笑着,出口的聲音卻像是輪輪滾石般幹澀粗啞,難以聽清,“景琰……”
所有欲傾瀉出口的話語竟只吐露得出一個稱呼。
他走至我的身邊,似覆着壓眼錢般漸沉的眼皮讓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隐約記得他似是揚起了手,想要扶我。
神思晃蕩中,竟是如魂魄将散般,意識漸漸歸于虛無,白光飛散,游離四溢。有什麽溫熱的觸感撫上了脖頸,而後把我箍在懷裏。
雖想一笑,黑暗卻在剎那內徹底降臨。
恍惚間唯一記得的,只剩最後腦海中那殘留若無的念頭。
景琰,別怕……
我能守護好你的天下的……
別怕……我沒事……別怕……
蕭景琰顫抖着合上書,輕閉上眼,耐不住地悔嘆了一聲。
他當時是怎麽看的?
那安慰寬撫的笑,他以為是惡靈的惡意嘲弄。
那視覺暫失的眼,他以為是惡靈的發狂征兆。
那一聲聲的輕喚,他以為是惡靈的深重執妄。
可笑,可笑得很啊!
葉懸那句話真沒說錯,可怕的從來不是秘密,而是人心。
當人心已忍耐不住地惡意揣測時,所看見的一切景象都會經大腦加工朝自己的預想靠攏。
他,正是因為相信了梅長蘇是惡靈歸來,才會看得見一切與惡靈有關的征象啊!
【——親眼看見的,也未必可信】
書中話語,竟是一語成谶,道出了他而後自堕深淵的根源心因。
夜已深重,蕭景琰揉揉眼,實在疲憊得無法再想。
只是,踏足夢鄉之時,迷迷糊糊地,他不知為何想起了在營帳裏初看這一段的那一刻。
那時,他早已哭得沒了力氣,無聲抽噎着,案頭一片水漬淚影。
嘴中不住地喊着“小殊、小殊……”,可喊着喊着,不知為何,竟喊成了長蘇。
一聲比一聲悲戚,一聲比一聲哀恸,一聲比一聲後悔。
也是從那時起,他改口了。
這一生,他不負林殊,卻獨獨負了個梅長蘇。
哪怕這兩人并無差別,但他再也無法對着梅長蘇那張臉,卻毫無心悔,毫不心痛地喊出“小殊”這兩字。
那可是他的長蘇啊……
是歷經萬般磨難從地獄爬至他面前,咬牙忍着所有苦痛卻仍舊笑着寬慰他,以一己之身擔起偌大天下繁重責任的長蘇啊!
也是……
他心悅已久,辜負亦多的,長蘇啊……
梅長蘇梅長蘇,這個名字,這三個字,成了他的執,成了他的劫,成了他的念。
不過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在未來的每個日子裏,他都不會讓他獨自一人默默忍受苦痛,無言承擔責任,他會陪着他,守護他,與他一起看那浩蕩天下。
今後,那人不會再是一個人。他自己,也不會再是一個人。
世間雖冷,但他們,卻仍可身貼身、心貼心、魂貼魂地,懷抱在一起取暖。
第四日時,戰事已商量的差不多了,蕭景琰便整日待在院子裏頭,伴長蘇看着衆人打鬧。
他們是看着開心,飛流卻是慘了。被藺晨打趣嬉弄得整張臉都黑了,卻逃不出藺大魔王的手掌。
“蘇哥哥!蘇哥哥!”最後,飛流急了,跺着腳轉過頭朝梅長蘇求救。“大肥鳥欺負我!救我!”
大肥鳥這聲稱呼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一愣後都是噗哧地哈哈大笑。
吉嬸這會兒剛端上她細心熬煮的紅豆湯,暖烘烘的,連空氣中都勾扯出如絲連綿着的隐約甜味。
她轉過頭随意地上下打量了下藺晨,“嗯,是胖了些。”
藺晨那叫一個咬牙切齒,撲過去把飛流的臉往兩邊捏,磨着牙霍霍開口,“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大爺我好魚好肉地伺候着你,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你還敢說風流倜傥的本閣主是大——肥——鳥?!”
飛流微微吃痛地眨眨眼,見藺晨并不是想下死手,便放下心地抖出了幕後主使,“唔不似(是)我……似(是)殊(蘇)哥哥!殊(蘇)哥哥!”
梅長蘇含笑的嘴角就這麽凝固住了,哪怕看不見,但面前那氣勢洶洶撲湧而來的威壓,他還是感知得到的……
“梅——長——蘇”藺晨踏着步子緩緩走近,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喚他的尾音還微微上揚,“你曾私底下偷喚我,‘大肥鳥’?”
“不過是玩笑話罷了,當不得真。”他輕咳一聲,轉過頭去。
蕭景琰眼見着藺晨那雙魔掌漸漸靠近梅長蘇的臉,卻并不阻止,只忍不住地低低笑了笑。
“等,等等藺晨!有人在呢,把手放開唔唔唔成何體統!……”
笑着鬧着,這個下午倒是很快過了去。卻又過得,太快了些。
入夜時,蕭景琰和梅長蘇因用不着調氣,難得有一宿安歇。
兩人躺在算不得大的床上,解了束着的紗帳,同緞枕,共錦衾,倒是有幾分兩人已如此過了大半輩子的錯覺。
雖則二人其實并不是多話的人,但若想談,還是有無盡的話題可供對談。
他們談了霓凰,談了她即将出生的孩子。
他們談了庭生,談了他今後該何去何從。
他們談了藺晨,談了他半生操勞白去半邊鬓發實是辛苦。
他們還談了戰局朝局,家事國事,私事公事,天南海北,九州四海,昆侖弱水,星象歷法,稗史轶聞,無所不談,無所不聊。
最後談累了,梅長蘇抵着蕭景琰的額頭,輕聲說了句“早些安歇”便不再說話,似是累極,忍耐不住地想要睡去。
蕭景琰知曉這是他離別前的最後一晚,心中縱有萬般不舍千般情思,卻也不好打擾身旁人入夢安眠。
他輕輕在那人眉心吻了一下,吻出千朵萬朵于夢河中飄浮綻放的花朵,聲音低沉。
“好。你也好好睡罷。”
若他沒記錯,《夢醒錄》只剩下最後一段了。
而那一段講述的,恰恰又是他這一生最後悔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