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千夢已過

七天前,我去找了景琰。

那會兒他已許久未來找我,雖不斷說服自己他政務繁忙,但心底仍是空落着猜想着是否是何處做錯了才惹惱了他。

藺晨帶我出去逛了小半天,逛到最後時,他說,“去找他吧。”

我是知道藺晨不喜歡蕭景琰的,卻萬萬沒想到,最後竟是藺晨勸我去找景琰。

他途中一直笑着,還唱了首《子衿》,難聽得很。當時我只覺得他這般實是怪丢人的,而今回想,呵……或許一言一語盡是心酸吧。

入宮城之時,天邊豔陽襯着飛檐鬥拱,清光如瀑灑落,盛景正好。我懷揣着滿載的忐忑與期望,下了車,入了殿。

甫一進殿,便見着景琰在伏案批改奏章。想來,這幾日他的确是忙得很。

“你怎麽來了?”他頭也不擡地問我。

本已做好了準備,可聽他這麽一問,不知為何,我又躊躇起來。

“我……”我停下腳步,支吾着,不知該如何開口。“我來見你。”

他聽後手一頓,而後繼續刷刷落筆,間或翻過奏章,似是不曾看見我的存在。

心慌擴得越來越大,像是固若金湯的城池出現了一道道裂痕,狂風席卷呼號一地。我雖沉着氣穩住神色,卻幾乎可以肯定,我曾做錯了什麽事惹得景琰生氣。

是因為我對他的天下太過上心,惹得他懷疑不滿了?

我不知道,但更不敢開口相問。殿內一時靜悄悄的,滲到人心裏去,嗤啦一聲裂開一道大縫,有點疼。

不知立了多久,只記得待回過神來後,天光已然半落,比起初來時,已黯淡了不少。

景琰看着奏章,聲音不涼不熱,“殿內不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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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霎時一抖,但心中卻是湧出了溫熱之泉,熨帖了每一處角落。我知道景琰應是想起了衛峥一事那會兒,心懷愧疚,故會發此一問。

我笑看着他,搖搖頭,“不冷。”

哪料到,他的手翻過新的一章奏折,眼卻仍沒擡起看我,聲音比密道裏的地還涼,比靖王府的大風還要冷,甚至,比落于身上的霜雪還要冰凍人心。他說,“既然不冷,那便再站會兒吧。”

我呆站着,剎那間,似是看見了三十多年的怒雹虐雪嘩啦一聲盡相崩落于我面前,而我只能被硬生生摁在原地,承受着冰雪的沖刷,卻半分動彈不得。

冷,真是冷得很。

冷得連骨骼肌都被凍住,連哆嗦都做不到。

我看着他把那一頁奏章翻來翻去,顯然心神沒在那上面。

我看着他用眼角餘光狀似不在意地瞄我,顯然在意我這邊的情況。

我看着他不知為何地既折磨我又折磨他自己,沉沉的難受外還是忍不住心疼。

殿外的耀光真的開始傾落了,從來時的頭頂正豔到現在的接近地平線,每束微弱的光輝都在掙紮着求生求活,但最後還是被四周吞噬而入的暗色拉扯着墜至遠山之下,只餘毀滅之時綻放出的豔麗殘光。

燦爛至極,卻也沉重至極。

我看着那暮色,兀的扯出一笑。

卻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在笑些什麽。

不知站了多久,腿腳泛麻,已近失去知覺。暗沉天光攻陷了大半天空,連帶着把我也拉扯入無邊黑暗。出乎我掌控之外的,耳旁開始出現了細碎的窸窣聲響,輕微,卻又一刻不停地響着。

霎時,心裏已沉了一大半。

該死,竟是在這個時刻發病了!

景琰似是終于辦完了手中的事,拉開椅座,漫不經心地整整衣角,往我緩緩走來。

我盯着他,盯着他平淡如水無紋無波的神情,卻無法忽視耳中那越來越大似要掀翻山川的震響轟鳴聲。

更為糟糕的是,竟連頭都開始隐隐作痛。

不知今兒是逢上了什麽日子,還是枯站過久的确會引發舊疾。我握着拳用指甲戳入皮肉的鮮明痛楚來刺激神經,卻仍舊抵不住那漸褪的聽覺,渙散的意識。

神思恍惚中,耳邊的嗡嗡鳴響一刻不停,嘈雜高震如翻天哄鬧的蛩蟲聲響,我看見景琰的嘴巴一張一合地,似是在說些什麽,卻是半分都聽不清。

為了不露餡,我抿着唇沒回他。

景琰走至我身前,臉色微沉,神情含怒。他開口又說了什麽,而我只顧着穩住開始輕晃的身形,抓住如潮退去的意識,即使緊盯着他的唇,也是沒有心思去辨認話語。

耳旁的嗡響早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退去,徒留一片阒靜沉默。沒有絲毫聲響可以闖進這冰冷封凍的寂靜世界,沉浮虛無裏彌漫着的是萬物皆死的悄然。

他看着我,忽而冷冷一笑,像是又說了什麽。

什麽都聽不見,也什麽都感知不到。只覺得仿佛于那失去所有聲響的世界裏,看見了若木落葉,青草枯萎,川澤幹涸,萬物死去,而我,白發落盡,垂垂老矣。

這便是,沉寂的力量。

景琰見我沒有開口,兩眼一眯,用手緊緊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可以捏碎我的下颔。疼,疼得骨頭都快碎裂,卻也在瞬間,把我游離的意識攫了回來。

我回過神來看着他,這才發現他盯着我的眼神狠戾至極,憤怒得,似是可以在瞬間噴出火來,灼燒入心,燃毀大地,遮蔽蒼穹。

就連當初梅長蘇忤逆靖王蕭景琰時,他也不曾這般氣忿過。

那時,他的眼中只有深沉如海的失望和不滿,還有隐隐的放松和看透。

可而今……他怕是失望至極吧?所以才會這般生氣,這般難過,這般憤懑。

盡管。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憤恨些什麽。

我轉過頭去,不想直面他那尖銳得可以剖開人心攪動血肉的淩厲眼神。耳旁又開始出現那隐約的嗡嗡聲響,似是聽覺将要恢複。我微微松了口氣,“你說什麽?”

他咬牙切齒地一笑,笑得滿臉恨意。

于漸大的嘈雜聲響中,我終于抓住了他的聲音,卻仿若亂線糾纏在一起,聽不分明。我沉默着,再次選擇了不回答。

他的聲音大了些,身形微顫着,似是用盡了全部力氣來大吼。

明明不知道他在吼些什麽,跳動在胸膛裏的那顆心卻仿佛全部感知到一般,驀地狠狠一抽,牽扯着血管讓人疼痛難忍,又在爆裂的瞬間噴灑出大片血來。

忍着,等着,心慌着,不解着,耳鳴聲終于慢慢淡去,再次降臨的不是死寂一片的阒靜,而是逐漸清晰的話語聲。

景琰刺耳一笑,笑意冷得滲進骨裏去。“你想要的,都已得到了。這次,你又私自救下陳梁一家,梅長蘇,你究竟意欲何為?是不是要這天下冠上你的名姓,你才滿意?”

我從沒想到,聽覺恢複的剎那,等待着我的會是這樣的當頭一棒。

【——你就這麽信我?】

【——原來,你不信我。】

【——我以為,他會信我的……】

沉重如石的恐慌和刺痛心神的悲傷在那一瞬如洪水般撞碎礁石齊齊翻湧而上,掀起直達雲霄氣勢懾人的滔天駭浪,瘋狂吞噬着空無一物的枯寂荒城。體內似有疼痛至極的靈魂扭曲面目雙眼含血着尖叫高鳴,我盯着他,卻再也看不見他,“我……我并無此意!只是陳梁他,我不救不行!”

眼前開始發黑,心髒一抽一抽的,似是在流着血淚。我想止住身軀的顫抖,卻終究止不住。就像我想止住這人的猜疑,卻終究止不住。

我擡頭看着他如夜如火的眼,抛下所有自尊,目光極盡哀懇,“景琰,放他一命吧……”

“那當初,你為何不願放那葉成雲一命?!”他死盯着我,猛然拔高了聲音,震得我一顫,喉間湧上一口血,幸被險險咽下,“你可忘了當初劉大柱一事時,你是怎麽對朕說的?!‘劉大柱雖可被‘人’原宥,卻不可被‘法’原宥!’‘我雖愛民,但更尊法!’你當初口口聲聲遵從王法,現在卻為了私情罔顧王法,梅長蘇,你不覺得自己假得很嗎?!”

最後一句話的聲音響亮得很,響亮得可以讓天下人讓泉下故人都聽得分明,然後排排站着一人接一人地打我一記抽到心裏去的耳光。霎時氣血上湧,心口一堵,兩眼發黑,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一晃着就暈過去。

我從未想過……景琰竟是這般想我的。

原以為,哪怕我再也回不去昔日的小殊,再也回不去那無憂無慮滿城奔跑的明亮少年,但至少,也還是他心裏的霜潔君子,正直人士。

可沒想到,在他眼裏,我竟是這般肮髒不堪的醜陋小人。

他說了什麽,我說了什麽,仿若飛紅萬點愁如海,錐語千刀痛似濤,再也記不清明。又或許,太疼了,一絲一毫都不敢回想。

恍惚間,神思在體內亂逃亂撞,身軀顫得再也穩不住,就連視線也被黑暗殘噬吞滅。

他似是怒極,猛地低下頭來,一把咬住我半抿的雙唇,蘊藏其中的滔天怒意似是要把我的嘴從臉上撕扯下來,激得游離的意識再次回籠。

疼,真的疼。

疼得明明想流淚,眼中卻幹澀如枯井。

他抱起我,幾步路就大力地扔至了龍榻上。

眼前景物一閃一閃的,看不分明。我閉了閉眼,又睜開,見到的,仍是諸色混雜的天地。我喚他“景琰、景琰”,卻再也忽視不了在視線昏暗中他逐漸欺身而下的身影。

多麽可笑,我傾心于他,卻不料,第一次皮肉相貼,會是如此情形。

“景琰!”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推開他,用平生最高響的聲音朝他大喝,震得連自己的耳膜都嗡嗡顫抖,“你看清楚!我不是女人!我是梅長蘇!我是林殊!”

只要他能冷靜下來,我願意把一切他想知道的都告訴他。

可是他似悲似怒似哀地一笑,而後抛卻一切,直直地欺壓下來,如巨石壓在我身上,連呼吸都被阻滞。

之後的事情……

恕我着實不想描述。

不過是兩具皮囊磕磕絆絆地遇上了,卻猛力把對方撞得血肉模糊。

那種痛楚,與蘇醒之時火寒相争的痛苦截然不同,後者是身體從內咬噬凍結成冰,前者卻是身體從外直直撕裂成兩半,恍若用斧子一刀腰斬。

疼痛絕望中,不是沒有恨,沒有怒,沒有慌。

甚至痛楚達到頂峰的那一刻,我還狠戾地想過與他同歸于盡。

只是我,終究沒能下得了手。

恍惚中,溫熱的液體一滴滴地掉落在又冷又熱的軀體上,激得我一陣哆嗦,連帶着皮膚,連帶着血管,連帶着心房,都狠狠一縮。

多可笑啊,明明痛苦的是我,明明受難的是我,明明忍耐的是我,可卻是,景琰先哭了出來,哭得無聲無息,卻又一塌塗地。

心髒抽搐疼痛着,連面目都開始猙獰。

再也抑不住的,是從心底深處湧上來的不忍和心疼。

你看,終究是我欠他的。

十二年相思入骨,又一年悔恨成災。

這些是我欠下的債,所以要我現下受夠苦受夠痛來一一償還。

軀體漸漸麻痹,意識不斷游離,待他最後洩于我體內時,除卻一顫,我再也做不出任何反應。

昏沉中,只隐約聽見似是有人在不斷喊着,“小殊、小殊”。

每一聲,都用情至深。每一聲,又都哀戚至深。

似是看到了雙眼流血的大片杜宇于剎那間鳴響山谷,浩蕩聲響席卷空曠之境,凄厲悲恸得令人不忍再聞。

我想回他,“我在這。”

我在這……

可這句話,終究沒有力氣說出口。

我也終究沒能,與他跨過隔閡山水重逢。

之後,意識湮沉于虛無之中,沒有絲毫感知。

不知是何時,仿若又被重新被劈成兩半,後頭傳來了火辣辣的撕裂般的痛楚,痛得我猛地睜開了眼,看見了晃動的天地。

原已是在馬車中。

還未來得及細想為何這次視覺恢複得這般快,我就被那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激得幾要昏死過去。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身軀一路磕磕碰碰,早已裂成了兩瓣的後頭在磕撞中似是被死神之錘大力猛擊,連血肉骨骼都被碾壓着碎裂一地。

我咬着牙,想忍住從嘴角吐露的呻吟,卻沒料到,竟連咬牙的力氣都一個不剩。

不知馬車行至了何處,仿若歷經了舂臼、磔刑、石磨、刀鋸地獄,萬千疼痛皆一一嘗了遍,我竭盡全力擡起右手,用那尖銳似刀的指甲猛地向下插進了大腿的皮肉裏。

“嘶……”是痛,但比不上後頭。

我笑着,意識倒是清明了不少。

如此,好歹可以分擔些那難忍的痛楚,也好可,恢複些力氣。

就在這樣一路地獄煉苦疼痛難忍中,馬車終于行至了終點。有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掀開了車簾,而後藺晨震驚憤怒的臉龐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

沒想到,每次我落難時最不堪的面貌,都是被這半生好友瞧了去。

當初深中火寒之毒,面目全非,他左嫌棄右嫌棄,最後還是把我撿了回去。

而現下,他深吸一口氣,穩住身形,然後縮進了車廂,小心翼翼又雙手輕顫着把我抱起。

我真是不喜極了這抱法,你知道,哪怕病痛纏身,壽命無多,可我畢竟還是與他們一般高大的男子。男子漢行走于世,頂天立地,怎能縮于他人懷中?!

他抱着我,經過院子進了房。幸好身上還随意披挂着衣服,勉強遮住了形體,不然怕又會多惹事端。

意識早已被疼痛煎煮着不得不清明,可又止不住疲累,漸漸如水散去。

藺晨似是把我輕柔地抱至了床上,蓋上薄被遮住傷痕,而後出了門去喊人。

眼皮昏沉開阖間,恍惚見到了來來往往的人,聽到了嘈雜卻又阒寂的聲音。

似是藺晨木着臉大悲無淚地喃喃說着,“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似是飛流趴在我身上哭喊着,“蘇哥哥,不疼!飛流吹一吹,不痛!……”

似是黎綱和甄平在壓低聲音吩咐仆人準備好藥物枕巾,“備好一桶熱水上來。”

我摸上身旁的一只手,不管他是誰,只想寬慰他們,也寬慰我自己。

我說,“我是心甘情願的……別怪他……別怪他……”

我自然不是心甘情願的。

可是梅長蘇,比起受委屈,遭苦痛,你更無法忍受的——

是讓蕭景琰受非難,遇不測。

這個人,終究還是成了你此生難逃的劫。

哪怕互相折磨着,互相撕扯着,卻仍放不下,也……不想放。

夢醒錄寫至這裏,我已是不欲再落筆了。

此心如亂麻,凡塵盡毀身。

我和景琰之間,必須做個了結,把一切都剖出來好好談談。

畢竟,這副殘軀只剩下十數年光陰,每一日,我都是倒數着過的……

再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耗費了。

或許一耗,待回首時,我與他早已白發皤然,垂垂老矣。

這種結局哪怕只是微微一想,整顆心都沉重得如落至萬丈冰凍深淵。

只是休養了才短短七天,還得再等等。或許待傷好後,就可去見他了。

雖則仍恐慌不安,但我盼望着,再次見面時,我們能夠眉目恬淡,無怒無憂,交心而談。

或許,還可無慮地笑着,似是一切都沒發生過一般,熟舊地捶肩一拳,自然地打聲招呼,道句——

“景琰,好久不見啊。”

好久不見啊。

我做了個長達萬裏之夢,夢中我們重逢過,傷害過,憤恨過,也哭泣過。

但是幸好,醒來後,我們仍可再見,仍可道聲好久不見。

景琰啊,你說,明日的太陽……可會是舊日那般清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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