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朝別離

第五日時,蕭景琰很早就走了。

梅長蘇醒來時,身旁便是冰冷的床鋪,不帶一點餘溫。

他沉默着摸索穿衣,神情與往常無異。

只是穿衣時,右手在不經意間觸碰到了什麽硬物。他一摸,是一本書。

梅長蘇對自己的書向來熟識得很,只這麽來回摸了兩三下,他便有了隐約的感知。

這大概就是他的《夢醒錄》了。

景琰把這書特意留在床頭,許是想要趁機還給他。

他彎了彎嘴角,不知為何,卻笑不出來。

他不止一次對自己,對他人說,人要為自己而活,而不是為他人而活。

可到了現在,他竟是再也難以心懷坦蕩,毫無羁戀地說出這句話。

他自然不是在為蕭景琰而活,哪怕沒有蕭景琰,他也能好好地存活下去。只是……

若景琰能活着,能伴于他身側,共他踏遍萬裏河山,他想,他會活得更有血有肉。

在遇到能使你的時光停滞的那人前,你的活着其實不算活着,只是,“沒有死”罷了。

平平淡淡地吃完早飯後,他便踏入了藺晨為他準備的小黑屋。

原本藺晨還想晚些開始治療,但他想着早點開始早點結束,還是選擇了從今日開始。

“有什麽新的戰報,記得告予我。”踏入黑屋前,他這般叮囑着藺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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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晨無奈點頭,“是是是,有任何消息定先告知你這個心憂天下的瞎子宗主。”

梅長蘇沒跟他頂嘴,只頓了頓便摸索着進了屋。藺晨跟在他後頭走了進來。

“先前我已經叮囑過了,這會兒我再說一遍啊。你這眼睛要歷六十四天才可拆布,而在那之後又還需一月才可出屋,哪怕眼睛好了,也得繼續關在屋中适應下重見天地的感覺,以防到時候出了屋子出現什麽錯覺幻覺。”

梅長蘇安靜地坐于床鋪上,順從地點點頭,手裏頭還攥着他那本夢醒錄。

藺晨眼尖,一眼便發現了。“為了讓你少接觸到光線,這屋子只會在我每天進來換藥時開一道小縫。吃飯、沐浴之類的你不用擔心,我會派人為你準備好。只是你也知道,要想重回光明,多少還是與調氣有關,這過程,不會有多好受。”

梅長蘇仍舊沒說什麽,又點了點頭。室內明明暗得很,連輪廓都看不清晰,但不知為何,藺晨卻覺得面前這人的面目蒼白得很。

他微燥的手指撫上梅長蘇的臉,輕嘆了聲,“是我這個大夫不好,沒想出讓你少受罪的法子……你,”他一頓,聲音更是低了幾分,“你只能忍忍了。”

“哪有什麽忍不忍的。”梅長蘇終于開口,調笑聲中不知有幾分真假,“男人不吃點苦,怎能算得上是個男子漢?況且……”

“沒有真正面對過苦難與死亡,就無法對生命有慎誠的敬畏。如果當初我沒有經歷過那些難熬的苦痛,恐怕現在的我也不會對而今我還活着這件事如此欣喜,并且,滿懷感激。”

藺晨笑了聲,“你倒是看得開……屆時我會在你房裏燃些安眠香,睡着睡着,恐怕也就不會覺得痛了。”

梅長蘇鄭重地搖了搖頭,“不可。原本壽命就所剩無多,而今又怎能昏睡度日?”

死後自可長眠,生時何必久睡?只是這句話,他終究沒有說出口。

閑聊一番後,藺晨終得出了門。“還有一件事。”他似是突然想起什麽,停下了腳步,卻沒轉頭,一半立于光明之中,另一半仍陷于沉暗裏,“蕭景琰讓我給你帶句話,他在你的筆冊裏寫了留言,待你雙眼複明後……或可選擇一看。”

外邊是傾灑的陽光,裏頭卻是濃稠的黑暗。而梅長蘇坐于黑暗正中央,連身形都與陰影融為一體,看不清明。

只有他的聲音穿破暗色,兀自飛出,似是光點般旋轉着飛灑一地。

他說,“……好。”

再輕巧不過的一字,卻已承載了萬千沉重心意。

藺晨不再說什麽,一頓後便踏了出去,然後,幫他帶上了嘎吱作響的大門。

一聲輕響後,這屋子終于與外界徹底隔絕,光線被阻離在外,一絲一毫都透不進來。

而梅長蘇,仍然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鋪上,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想。

在千萬年那般長久的寂靜後,屋內才響起了一陣輕微似無的短促笑聲。

短得,似是在須臾剎那裏十餘載的風雲時光已呼嘯奔馳而過,只餘落日殘陽蕭蕭悲風孤馬嘶鳴。

只餘,如塵埃般飄浮于空氣裏的沉寂死阒。

日子自蕭景琰上戰場,梅長蘇閉屋受治療後,便嘩嘩地流逝飛快。藺晨每日與飛流、晏大夫,間或還與吉嬸、黎綱拌拌嘴,不時把梅長蘇的狀況跟大夥報告下,除卻沒了那個主心骨外,似是一切都與往常無異。

飛流總是會在梅長蘇房外敲門,然後一句話也不說地坐在門外。藺晨時不時也會從屋外走過,偶爾看見了,驚疑地問他在做什麽。飛流卻一字一句地鄭重回答,“在陪蘇哥哥。”

哪怕他說不出多少話,哪怕他做不到與蘇哥哥暢快聊天,但他也想坐在門外,好好地陪陪自己的蘇哥哥。

藺晨聽到他的回答後,沉默了很久,倒是沒有如飛流預想中那般攆他回去,似是默認了他的行為。

梅長蘇自然也知道飛流時常盤着腿坐在門外守着自己,偶爾他也會摸索着走至門後,與飛流聊上幾句,但大多數時候,他卻是昏睡在榻上。

事實上,不需要藺晨那什麽安神香安眠香,這藥療,已足夠耗盡他所有精力心力。

如此以來,還未有多少對時間的明确感知,倒是一眨眼間便已過了十來天。

十月中旬時,梅長蘇似是适應了那覆于眼上的藥布所帶來的痛苦,昏睡的時間開始變短,從十個時辰縮至了八個時辰。

這天清醒後,他覺得筋骨僵硬,便披衣下床,扶着桌牆,在逼仄的室內走了幾圈,權當鍛煉身體。

“叩叩叩~”聽敲門聲便知是藺晨,梅長蘇無奈回應,“進來罷。”

藺晨飛快地進屋,而後緊緊地關上門,坐至木凳上,摸索着倒了杯茶給自己喝。“如何,這十幾日可适應了?”

梅長蘇點點頭,而後才想起在室內藺晨恐怕看不到,便出聲應道,“還行。”

藺晨挑眉一笑,“那你猜猜,我今日是為何來找你?”

“莫不是……”梅長蘇似是想到了什麽,呼吸在剎那變得急促,“戰場上出現了什麽新情況?!”

藺晨搖搖頭,也不管梅長蘇看不看得見,“是你一位故人來信了。”

梅長蘇聽得這句話,本微亂的心神突然鎮靜下來。片刻後,他從沉思推測中擡起頭來,“是金陵來的?”

“答對了!”藺晨笑眯眯地打了個響指,“可惜沒獎勵。”

“別鬧了。”梅長蘇低聲輕斥了一句,“到底是誰寫的?寫了什麽?”

藺晨不慌不慢地又喝了口茶,“霓凰郡主十月孕期已滿,前幾日産下一女,想讓你取個名字。”

言簡意赅的,倒是一句話就把那滿載着大半家國淪喪的沉重悲痛、許久不見的憂思想念、對變化戰局的深切關心的書信概括得高度集中。

梅長蘇霎時靜了下來,而後出神般地緩緩“嗯”了一聲。

藺晨湊到他身邊,“怎麽?對你的舊情人還是念念不忘?”

“我……”梅長蘇驀地回過神來,一推藺晨,聲音倒是帶上了微怒,懾人得很,“霓凰已為人母,你胡言亂語些什麽?!”

藺晨扶好他輕晃的身形,聲音似是有些歉疚,“我還不是看你許久未與人聊過天了,所以想跟你開個玩笑……”他安撫着,“好了別氣了,大夥都知道你與霓凰只是兄妹之情。”

梅長蘇只一頓,甩開他的手,僵立在原處,沒有說話。

“小祖宗,算我錯了行不?”藺晨輕嘆了聲,算是求饒了,“這兩個月也就只有我能跟你說說話,求你別氣了罷?”

良久後,黑暗裏才傳來梅長蘇沒有起伏的聲音,“你先前不是說我是老祖宗,飛流才是小祖宗?”

“你閉屋這幾天,飛流懂事多了,沒亂跑,沒撒氣,也沒吵着要見你。”藺晨知他應是消氣了,心裏一松,話頭繼續接下去,“現在啊,他已經不是祖宗了,所以你這個老祖宗,可以降位成小祖宗了!”

“你別胡說,飛流向來乖得很,不曾亂跑,也不曾撒氣,更不曾吵着要見我。”

藺晨輕哼一聲,“看自家孩子當然樣樣好嘛!再說了,那小兔崽子,也只在你面前乖!”

梅長蘇沒答話,卻也不像是惱的樣子。

隔了一會兒,他開口問道。

“霓凰的孩子是随聶铎姓吧?”

“自然随父親姓啊。”

“那……”梅長蘇沉思了會兒後不自覺地點點頭,“要不,就叫聶挽吧?”

藺晨嬉笑的神色斂去,聲音也鄭重很多,“何意?”

“她于山河殘碎,天下動蕩之時出生,而今我國将士浴血奮戰,大梁子民頑強抵抗,碧血橫淚高灑青山,沃土摻雜殘骨腐軀。聶挽聶挽……挽之一字,便是取‘故人熱血不空流,挽作天河一洗為神州’之意!只望她……長大後能銘記國恥,不忘國難。”

藺晨遲疑了一瞬,“她只是個孩子……你如此取名,寓意太過沉重了吧?”

梅長蘇搖搖頭一笑,“你就如此幫我回信吧,霓凰他們願不願用,那就是他們的事了。”

“……好吧。”

藺晨本還想與他聊會兒天,可見梅長蘇又乏了,也只好退出屋子,去找小飛流尋開心。

梅長蘇聽着屋外飛流氣憤的大喊些什麽“不要!大魔頭!”,不由得笑了笑。

這一日,才是十月十三。

離八八六十四天結束,還有四十六天。

“陛下,你背上的傷還好嗎!”列戰英待戰事一結束,便扶着蕭景琰回了主帥營帳。

“要不我叫軍醫來看下吧?”那滿是血灰的臉龐藏不住赤誠的忠心和深切的擔憂。

蕭景琰擺擺手,“不過是被箭鋒擦去罷了,沒什麽大礙。”說完他一轉頭,盯着列戰英的肩膀,神色有些凝重,“倒是你,肩上中了一箭,可還撐得住?”

列戰英搖搖頭,“幸好不是倒鈎帶刺的,拔出來時我已用布條按住止血,現下已感覺不到痛了。”

怎麽可能會不痛。蕭景琰知道自己這個屬下說的是謊話,心底微嘆一聲後他卻是不忍拆穿。“等會兒你還是去軍醫的營帳上下藥吧,就算你不愛惜自己,但好抵明日又是一場大戰,不能有絲毫疏忽大意。”

列戰英頓了頓,跪下抱拳,“是!”

待列戰英出了營帳後,蕭景琰一陣龇牙咧嘴。他褪去戰袍铠甲,自己用上好的愈合粉親手往後背上抹,疼得面目猙獰。

箭鋒擦去的不僅是皮,還有一大塊血肉。

倒不是他不想讓大夫來上藥,只是這麽一來,消息勢必會傳出去,屆時一旦軍心不穩,大局動蕩便在所難免。

再說,他平生打了無數次仗,也受過無數次傷。這傷口疼則疼已,卻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地步。

待上完藥後,他小心翼翼地又套上盔甲,長舒了口氣,走出了大帳。帳外是稀薄的陽光,現下已近冬,陽光的暖意越來越無,北境之光更是幾近冰冷,可凍血液。

逆着光,他看見衆将士有的在歇息,有的在交談,但無一例外的,臉上身上都帶着灰土,帶着血漬。就連神情,也像是從一個模子刻畫出來的,沉重得很。

也是,打仗時,又有誰笑得出來?

沉重,是對逝者的尊重,是對死亡的敬畏,也是……對生者的警醒。

列戰英從軍醫的大帳裏走出後,便看見自家陛下負手望着剛剛激烈大戰過的疆場。

他走至蕭景琰身後,同樣向前望去,卻沉默着沒有說話。

蕭瑟寒風中,兩人的身影于茫茫天地間略顯渺小單薄。蕭景琰任北風吹刮着他日漸粗糙的面頰,良久後才開口詢問,聲音低沉得似是帶上了濃重血意。“戰英。”

“屬下在。”列戰英把目光從黃土骸骨上收回,抱拳望向蕭景琰。

“你與那蘿蘿姑娘,可是還未成婚?”大風吹遠了蕭景琰的聲音,但又在倏忽間猛地吹回,直直地撞入列戰英的胸口,有點疼,又有點涼。

沙場之上,從來沒有什麽風花雪月。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這些離日夜與死亡相伴的軍旅之人,實在太遠了。若真要談,那‘風’也是鐵馬秋風,‘花’是戰地黃花,‘雪’是樓船夜雪,‘月’是邊關冷月。

深知一名軍人不該在戰場上心牽情愛之事,列戰英低下頭,盯着巨型螞蟻從他身旁蜿蜒着爬過,又爬向不知名的遠方,回答的聲音有些輕,“是,還沒呢。”

“那你們,打算何時成婚?”蕭景琰突然轉過頭來,看着他。

列戰英猶豫了片刻,而後忠實答道,“我向她保證……若我能活着回去,便立即八擡大轎迎娶她。”

“那蘿蘿姑娘呢?她如何說?”

列戰英的眼神霎時凝固了,然後碎裂成不知往何處漂流的浮冰,“她說……無論我是死是活,山河收複之時,便是我倆大婚嫁娶之時。不用鳳冠霞帔,不用三拜天地,不用八擡大轎,她亦心甘情願,永世為我妻。”

“山河收複之時……山河收複之時……”蕭景琰念着這四字,聲音越來越低沉,也越來越輕柔,目光更是軟了北風,化為秋水。“你那蘿蘿姑娘,倒也是心懷天下之士。”

列戰英一笑,卻笑得跟哭似的,“是啊。她說她雖屠戶出身,從小沒讀過什麽書,卻也是懂得什麽是家國大義的。”只一頓後,他還是忍不住輕嘆着說道,“真的是個傻姑娘啊……可是,偏偏傻得聰明。”

蕭景琰看着他,良久後忽而一笑,“要不等諸事已了後,我親自給你們賜婚?”

列戰英一愣後反應過來,“陛陛陛下!這,這還是算了吧……”

“哦?為何?”蕭景琰仍是笑着反問。

“蘿蘿她……她其實不喜聲張的。當初我說要八擡大轎明媒正娶,她一開始還不同意哩……”他用腳踢着沙土,嘴裏嘟哝着。

“倒是個勤儉持家的賢惠女子。”蕭景琰拍拍列戰英的肩,示意可回去了,“那我只能祝你們早生貴子,百年好合了!到時,給你放個帶俸的長假吧?”

列戰英笑了笑,英挺的眉眼舒展開來,“多謝陛下!”

“對了……”走至中途時,蕭景琰似是想起什麽,沒有止住腳步地直直開問,“戰報上說,還有幾日就可與長林軍彙合了?”

“若之後我們能夠順利突破北境包圍,直驅南下,或許,再有一月多,就可與祺王他們彙合了。”說完後,列戰英忍不住撓撓腦袋,“說來奇怪,當初北燕入侵中原勢如破竹,可現下,我們幾乎每戰每勝,這次戰役,未免太輕巧了些。”

“當初有沈承這內應在,他們自然無往不利。”蕭景琰不由得眯起了眼,眼神鋒利如長矛,“現下祁王與我軍結盟,沈承又不知所蹤,他們失去依靠,自然成了一群散兵。再加上,當初他們做出那麽多傷天害理之事,我師士氣振奮,軍心穩定,舉國上下團結一心,自然百戰百勝了。”

“不過……”列戰英還沒說完,蕭景琰就轉身拍拍他的肩,順帶接過了他的話,“不過驕兵必敗,北燕的拓跋吐渾也是不可小觑的。之後迎接着我們的究竟是生是死,是勝還是敗,誰也難以預料。無論如何,我們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力去應付那些蠻敵,如此才可一無所失,才可逐出外敵!”

列戰英見自家主君說完了自己想說的,笑了笑,“陛下說的是!”

蕭景琰一笑,轉頭望着天邊那如血殘陽蒼茫暮色,聲音帶上了些悵惘,“戰英,我們,可都要撐到最後的那一刻……”

列戰英知道這句我們說的是他們,也是那萬千将士,那猶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無辜子民。

“然後……一起回家啊。”

剎那間北風聲呼嘯席卷着把交談聲馬蹄聲嘶鳴聲都吹遠,什麽也聽不見,列戰英在喑啞天地裏靜默了好一會兒,許久後,眼角的一滴淚悄無聲息地滑落入黃土裏。

他聲音哽咽着,“好,大夥一起回家。”

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

活着,比什麽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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