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岩下訣別

“師弟。”寒夜裏,天邊只有一輪碩月高挂,冷清光暈如水華般緩緩搖曳,暗影一地。

庭生只僵了一瞬,然後轉過頭去,略微無奈又暗藏警惕地喚道,“師兄。”

來人正是沈承。他在夜色中兀自屹立于山崗處,似是與黑暗融為一體。

沈承緩緩向庭生踏過來,熟稔地打着招呼,“近來可還好?”

“……托師兄的福,還好。”

“可是小師弟。”沈承走至他身前,庭生沉默着倒退一步,“師兄過得不是很好啊。”

許是北風卷起了地上的枯落黃葉,又或許,是庭生真真切切地嘲笑了一聲。

“《仁王經》曾言,人一念之間有九十個剎那,一剎那間有九百生滅。這八萬一千個生滅之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師兄在一念間做出了選擇,自己踏上了這條道路,便當擔起途中的艱辛和最終的結果。”庭生盯着他的眼神漸漸鋒利如刃,“你說你過得不是很好,可那些猶處于北燕踣鐵馬蹄之下的大梁子民,又豈是‘過得不好’這四字可以言說的?!”

“你……”沈承沉默了一瞬,“幾月不見,你倒是變得心懷天下,憂國憂民。”

庭生深吸一口氣,倒是也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緒。“不過是這一路上,見得太多了。”

說完他擡頭看向面前那個男人,“師兄深夜前來見我,究竟是有何要事?”

沈承挑眉一笑,想盡量笑得開懷自然些,終卻未果,幾月的疲累滄桑終究還是在他的眉目上落下了沉重的印跡,簌簌若雪。“我就不能來找你敘敘舊?”

庭生沉默地聽着,把喉間“不能”二字吞了下去。良久後他擡起頭,神色恢複如常,“這兒離軍營近得很,若是讓衛卒看到,怕會生事端。師兄,還是随我來罷。”

說完,他便引着沈承向遠處的暗沉夜色走去。

“先前便有個問題想問師兄。師兄你為何叛離北燕,把剩下的長林軍全都交予我?”

沈承在夜色中走着,腳步沒有停頓,“不過是見機行事而已。皇城軍本就受過正宗訓練,後又有你共抗北燕,想來結局已定,不過看中途還會做出多少犧牲罷了。既如此,我又何必與北燕沆瀣一氣,徒作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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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師兄倒是會見風使舵。”庭生似貶非貶。

“長林軍雖起初供你我驅使,但好歹也是大梁國民,不願通敵叛國。自北燕入主中原後,軍內早已軍心渙散。就算我想與北燕繼續合作,他們怕也不會配合。如此,想來也只能平便宜你這個小師弟了。”沈承瞄了一眼庭生,“但你們說到底,也是叛賊。哪怕最後真的驅逐外敵,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庭生神色不變,“這個我早已知曉。”

待真的走至阒無聲響之地時,二人的腳步方才停了下來。

“我前不久聽說師父大病一場,現下可還安好?”他們站在空曠之地的陰影裏,頭上是嶙峋奇異的怪石,連綿蜿蜒的黑影像是一條潛伏的巨蛇,在夜色裏蠢蠢欲動,伺機而出。

“我曾去拜見師父,可他派童子一口回絕了我。”庭生搖搖頭,“想來,仍是對我們倆氣得很。”

沈承望着天邊那輪碩大的孤月,心頭沉沉浮浮的,卻化為嘴邊的一聲輕笑,“他對座下弟子期望至深,卻不料我們一朝舉兵反叛,自然該氣。”

“你現下四處竄逃,可有想過戰事結束後,該何去何從?”

“或許會易容去覽遍大好河川吧。聽說南楚那邊的風光很是山清水秀,錦繡如畫,我倒想去看看。”

庭生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對于這位師兄,說沒感情那是不符事實的,但要說有感情,那還沒到這份上。若非他倆現下被冠上了“小人”名頭,或許其間交往還可雅稱“君子之交淡如水”。

沈承一瞥他沒有波瀾的神情,無奈一笑,“小師弟,你未免對你大師兄太不上心了吧。”

庭生沒擡頭,“據我所知,你可是二師兄。”

若不是大師兄陳宛英年早逝,這大師兄的位子還輪不上沈承做。

沈承面色一僵,然後微微轉過眼去,“哦,嗯,是啊。”

庭生揣度這會是他倆最後一次見面,也便沉了聲放開問,“陳宛師兄可是葬在餘杭鎮?”

“你怎麽知道?”沈承斜睨望他,反問出口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絲詫異。

“你每年清明之時都會帶上一壇上好的秦淮春去餘杭鎮喝個長醉不醒。”

沈承的眼神裏盡是恐吓警告,“小鬼頭,別探究大人的事!”

“師兄。”聽到沈承的話,庭生不但沒有退縮,反而前進一步,繼續詢問,“其實這場謀反,你早就做好了準備是不是?在知曉我的存在前,你就已然做了長久的準備,以保萬無一失。是不是?”

“……”沈承沒答他,轉過身去,獨自負手望着天邊清冷高月。

“你與陳宛師兄自幼要好,待他拜入師父門下後,你也一同拜那時名不見經傳的秋不變為師。”庭生看了一眼沈承的神色,繼續說了下去,“相傳鬼谷子通天徹地融彙諸家,等閑之輩望塵莫及。譬如算學,日星象緯,在其掌中,占往察來,言無不驗;譬如兵學,六韬三略,變化無窮,布陣行兵,鬼神不測;譬如言學,廣記多聞,明理審勢,出詞吐辯,萬口莫當;又如出世,修真養性,卻病延年,服食異引,平地飛升。而吾等師父,乃是自鬼谷子之後,唯一集兵家、道家、縱橫、陰陽于一身的人士,門下弟子皆可向其習得一門學問。陳宛師兄那時便向師父學了縱橫,而你,我猜猜,學的便是兵法吧?”

沈承抿着唇沒回答,庭生也不在意。待他正欲繼續說下去時,那人卻突然開口了,“你猜錯了。我那時,學的是陰陽。”

這下,換庭生沉默噤聲了。

“我那時年少輕狂,也不知這幾門學問與我何幹,又于我何用,以為陰陽只是看風水蔔蔔卦,覺得好玩,便選了它,想着以後可以當個風水先生,與阿宛攜手并肩,踏遍天下河川,覽遍江山盛景。而阿宛他,卻是自小就有為國為民的志向,故而欲習言辭謀略,替國效力,在強狼猛虎的環伺中為大梁争得高地。可後來……”他深吸一口氣,神色只一剎的變化後就恢複平靜,“後來阿宛沒了,我便改學兵家,略有小成,被兵部尚書賞識。再之後,師父名聲大噪,門下弟子皆被人推崇,仕途風順,我亦沾了師父的光,拜除冀州刺史一職,雖地遠偏孤,但州中自衛軍都由我調動訓練,算得上,享盡權力。”

“……可之後,你仍對陳宛師兄被冤至死一事耿耿于懷,故而攫取力量積攢糧銀訓練大軍,欲時機成熟之後報得大仇。”庭生擡眼看着那不再年輕的男人,只頓了一瞬後又繼續說道,“若非心有執念,若非生于此世,光憑師兄你為了目的忍氣吞聲十餘年之久這點,想來本也是個可成大事的枭雄霸主。”

沈承自嘲一笑,頭頂岩石的暗影灑落在他的眉目上,倒是添了幾分蒼涼,“那又如何?哪怕我處心積慮,哪怕我做好了萬全準備,哪怕我早在五年前就對反叛的每個步驟做好了詳盡的規劃,可我,不還是輸了?”

若沒有他的苦心籌劃,沒有他的賄賂朝中內臣,沒有他的思考至每個微小細節,叛變初時,又怎能勢如破竹,如此順利?!

可是成王敗寇,結局,才代表着一切。

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這便是結局。

風聲忽大忽小,忽響忽弱,忽遠忽近,忽促忽緩。地上的月影似是有情般,在不羁夜風吹拂過後,緩緩地搖曳變化,錯落有致,像是在暗送秋波,眉目傳情,又像是在哀愁不舍,欲挽住那自遠方來也要往遠方去的寒風。

兩人聽着風聲,對着空曠之地的無邊月色,一時間沒有說話。就連呼出的氣息,也像是被寂靜吞吃了一般,留得一點不剩。

空氣并不凝滞,但神思仿佛在無波暗河上緩緩飄離。“師兄你……或許只是覺得不甘吧?”庭生回過神來後,聲音輕如緩風,似是仍處在剎那的恍惚中。“你只是怨恨,只是憤懑,只是想幫陳宛師兄報仇,至于我或你究竟能不能篡得皇權,奪得皇位……其實你并不在意。只要蕭景琰受到了足夠的打擊,對你而言,已經夠了。是不是?”

沈承伸出手接住那自九天傾瀉而落的如水月華,沒有答話。

“師兄,執念愈深,業障愈深。做師弟的,也只能勸到這一步份上了。”

“業障?”沈承恍惚間好像笑了一下,手上一緊,流動的溫潤月華都碎成了漣漣星辰,散落一地,“若他能活着,若我能再見他一面,若能報得大仇,哪怕面前是地獄,是刀山火海,是冰箭烈焰,我也會一往直前,蹈死不顧。”

“師弟,這世上總有些人,是比生命,是比恐懼,更高的存在。為了那個存在……”他轉過頭,盯着庭生暗沉如墨的眸子,在朗月清照下,在無聲的眼神交流間,笑得卻比庭生更像個少年,“哪怕業障加身,哪怕從佛天堕至魔域,哪怕一世修為名譽盡毀,你也不會後悔。”

庭生身形一晃,面色有些蒼白,似是被什麽擊中了。

“阿宛小時候啊,一直喜歡纏着我給他買桂花糕吃,而我從小就煩小孩,沒有哪次不是不耐煩地敷衍應答,推拒逃離。”沈承晃了晃手,手中霜潔月華也輕輕搖動,他輕笑了笑,不知是在笑這美景,還是在笑如美景的年少風流。

“後來阿宛長大了,不再纏着我要這要那,跟着私塾先生學書後,更是發憤圖強,立誓要從餘杭鎮裏走出去,幹出一番大事業,為國為民盡心效力。比他大了四五歲的我,卻仍舊打馬折柳,逍遙自在,是游于天地、不問世事的清野少年。相比起來,呵……或許倒是阿宛更像個哥哥罷。”他笑着搖搖頭,“他總說以後娶了媳婦,要住隔壁與我做鄰居,這樣,兩家人就能時常走動,永遠陪伴了。若是有了孩子,他還想結娃娃親,說是如此便可親上加親。他還總喊我阿承,明明小時候承哥哥、承哥哥的喊得可歡了,長大後卻是不知為何,不再喊了。”

沈承似悲似喜地回憶着那數十年前的點點滴滴,對一個與故事毫不相關的此生過客訴說着塵封多年的心底話語,一時間,天地喑啞,萬籁阒寂,只餘時間如水流過。

“他遇上葉浔碧後,整顆心都陷了進去,為她生,為她癡,也,為她死。栖霞寺裏,他倆月下會面,牽手漫步,而我,總是忍不住偷偷地跟在後頭,看着他們郎情妾意,看着他們輕聲調笑,看着他們,眼裏只裝了偌大天地間的彼此。十數年裏我與他朝夕相伴,兄弟情深,那時雖然心中不舍,卻還是祝福他們,并向阿宛許諾,日後哪怕我們各自成家立業,也情誼不變,永為一世好友。可誰知道,後來……他會上了葉老賊的當,單槍匹馬前往東海,為了諾言從最低微的小兵做起。”沈承笑意悲涼,如淚劃落一地,“他可是師父最得意的大弟子啊,縱橫謀略不輸孫儀蘇秦,滿腹才華不輸周郎孔明。可卻為了紅線姻緣,為了心中所愛,抛去平生所學,抛去對祁王多年的仰慕,去攫取那沾染人命鮮血的軍爵功勳,在死人堆裏打滾過活。”

“自那時起,我便知道他倆之間恐怕不會有個好結局。既是兄弟,自該相伴相随。他入軍,我也參戰。他當小兵,我便當個暸望哨員。後來,我們因有學識眼力,又擅出奇謀而被提為參謀員,一時間享盡衆人的歆羨妒恨。阿宛他一直都很努力,很努力地出謀劃策,也很努力地上場殺敵,但說到底,他不是兵家的料。反倒是我,呵……常常商量戰事時一言切中要害,上場時對敵作戰越殺越勇,後來竟是被拔擢為百夫長。阿宛念着他和葉老賊的約定,深怕葉成雲叛諾把葉姑娘許給別人,就寫信謊稱自己升至了百夫長,萬夫長的位子指日可待。那幾個月裏,雖面對着厮殺和鮮血,但我與他待在一塊,互幫互助,也不曾傷得危及性命,尚算心安坦然。哪料到……”他一顫,握着的拳頭更緊了幾分,“似是老天也看不下我們這般好運,硬生生要鬧出些事端。祁王被捕後,阿宛便收到了葉姑娘給他的來信,決計無論是真是假,都要前去一探,以防不測。之後,他與我商量好,他去梅嶺給赤焰軍報信,而我去金陵看能否救得出祁王。許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以為憑借一己之力或可力挽狂瀾,又或許,一身才華資質使得我們對自己過于自信。因金陵路途遙遠,是以我先阿宛一日出發,馬不停蹄地趕往京都,卻恰在行至中途之時,收到了阿宛的訃告,悲痛交加之餘,沒能及時趕回金陵。”

沈承咬着牙,眼中是燃燒了十餘年仍不滅的怒火,“不用想也可知,是葉成雲雇傭的那群亂賊在作怪!若不是他們誣陷阿宛,若不是蕭景琰聽信那什麽狗屁衆口一詞,阿宛他,阿宛他或許就不會死!或許現下,就會陪在我的身側,永不分離……”

庭生一直默默聽着,不發言語,哪怕是現下這一刻,他也沒有說出一句安慰或是做出一句評價。沈承也不在意,本來他就是來做最後的告別的,只要有這麽一人,能知曉那被時光掩蓋的故事,能幫他一人記着他們倆,這就夠了。

“梁叔晚來得子,阿宛是他的心頭肉。阿宛死後,瑞奶奶心疾複發,桂姨纏綿病榻,他們家也算是快垮了。我一邊汲汲營營,步步往上爬,一邊暗中接濟他們,算是替阿宛孝敬老人家。後來……梁叔為了維持好這個家,重振起來,複任縣令,整顆心都撲在了政務上。不到兩年,他就升了一級,後來更是越升越高,直到現在的炙手可熱。但是,哪怕到了而今,哪怕腰纏萬貫,哪怕官職加身,梁叔仍然膝下無子,冷清一片。說到底,是蕭景琰和葉成雲欠了他們一條命!梁叔這家子的命,說什麽我都得救下來啊……卻沒料到,最後竟是梅長蘇博得聖恩,救下了他們。”

“這麽說,先生怕也是知道這個秘密的?”談到梅長蘇,庭生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有什麽事是你家先生不知道的?”沈承似笑非笑似諷非諷地回道,“梅長蘇這人一面心狠手辣苛于他人苛于自己,另一面又易被舊情所擾最後網開一面,真是自相矛盾得很。”

“先生雖遵循王法,卻也有情有義,明曉事理。”庭生說着,卻又想起了什麽,面色一沉,眸中隐有怒火,轉頭直盯着沈承,“這麽說,葉成雲之死,與先生并無瓜葛?”

沈承神色一僵,卻也沒有繞開去,“葉成雲的确是我派人殺的。”

“然後再誣陷給先生?”庭生低沉反問,質疑的尾音微微上揚,有幾分懾人的威勢。

“若真論起來,阿宛的死多少與赤焰軍有關。我不過是,替他收債罷了。”

“呵。”庭生眯起眼,向來平靜如水的眉目間似笑非笑,“先生也是當年冤案的受害者之一,讓無辜之人背黑鍋,師兄真是收得一手好債啊。”

“倘若梅長蘇死了,你試試看能不能忍住了不颠覆這大半天下!”沈承頓住後高聲反諷。

庭生聽此,英朗俊挺的少年眉眼間是一片暗沉。

沈承見他這模樣,上下打量了一眼,然後出聲嘲笑,“你對我說執念過深不是好事,可師兄看你現下,怕是早已因為你的蘇先生入了魔障吧?!”

“休得胡言亂語!”庭生板起臉,微怒的聲音倒有幾分皇家貴族的逼人氣勢。

“我是不是胡言亂語,你自己清楚。”沈承斜睨着,“說來我還覺得奇怪,你出了掖幽庭後明明住在靖王府裏也歸蕭景琰管,怎麽偏偏是與你的先生更為感情深厚?”

庭生向來不是喜歡與他人言訴自己的人,抿着唇瞪着眼沒回答。

“讓師兄猜猜~”沈承笑了笑,眼角的皺紋也像是含着笑意。“莫不是小師弟從小沒有爹娘,而那梅長蘇既有父親如山般的堅韌,又有娘親如水般的溫潤,這兩者同時滿足了你的心理需求,所以,你更為依賴他?”

庭生早在沈承說道“娘親”一詞時就緊緊地皺起了眉,“先生并不是女子!”

“不是打個比方嘛!你這小子還真是把你家先生供起來了,一言一語都亵渎不得。”沈承說着,又伸出手接住那灑落的清華月暈,“就像是這懸于中空的高天孤月一般。”

“出了掖幽庭後,我雖住于王府,但義父要務纏身,一月見不到幾次。反倒是蘇宅,因日日前去學術識字練劍蹲步,故而與先生更為親近罷了。”庭生一頓,認真地訂正沈承的言辭,“但這不代表,我不敬重義父。”

“是啊是啊,敬重到舉兵反他哈哈哈哈!”沈承大笑出淚。

庭生的眉間結打得更深,“随你怎麽說。總之,我不曾想過要殺義父。他若想留于宮中,我便派人好衣好食地侍奉他……他若想與先生浪跡江湖,我也放他自由。我想要的,只是皇位,只是權力,只是保護自己,”他一頓,“還有保護所愛之人罷了。”

他又怎會說,他早就看出他的義父不适合當一國之帝?

早在知曉先生是暗中輔佐靖王後,他便知曉自己的義父日後坐于那無上高位上,只會與先生發生争吵不快,也只會給自己徒添流言蜚語。

說他找借口也好,自我修飾也罷,他從不覺自己舉兵反叛有什麽錯。

不過是既然做了,便要承擔到底。

這也是他蕭庭生的人生信條。

“師弟,你跟師兄說實話。”沈承拍拍他的肩,卻不似調笑,“在掖幽庭中時,你有沒有恨過蕭景琰?”

自然不恨!

庭生皺着眉,可不知為何,這個回答遲遲未能出口。

心髒有微微的刺痛,連帶着神色也開始恍惚。恨?他是恨着義父的嗎?

不,不對。他明明是愛着義父的。像愛自己的父親那般去愛他。

可是,心中那隐約翻湧的憤恨,又是怎麽回事?

庭生撫上胸口,茫然無措。

沈承見他這副神情,已然知曉了他的回答。只嘆這局中人,不自知啊。

他拍拍庭生的頭,“夜色深了,你先回去罷。”

“我……”庭生在沈承轉身的剎那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眼神雖不解卻更帶少年人的堅定,“我……”他一閉眼又睜開,“我,或許的确是恨的。”

可只是這麽一回答後,他卻又噤了聲,再也沒有下文。

惶惶然地,似是因發現了心中不知名的角落而驚異,又因這個真實的答案而愧疚不安。

在掖幽庭的那十幾年,義父雖時常去看他,但他一介罪奴,無人疼愛,缺失童年,雖則感激,但愛中,多少還是摻雜了些怕與恨。

愛。愛他關心自己。

怕。怕他不要自己。

恨。恨他救不了自己出去,卻又讓偶得關懷的自己在掖幽庭中被其他得不到關愛的罪奴怨婢嫉妒欺辱。

甚至直到而今,他還憶得起罪奴中的小霸王阿虎奪去義父贈予他的糖葫蘆,在争搶間把他踩在腳下踐踏;他還憶得起管事的桂公公在床鋪間搜出他積攢的義父予他的錢銀,然後用尖細的嗓音罵他小小年紀就學會私藏,果然是有娘生沒娘教;他還憶得起尖酸刻薄的婢女小翠每次都在義父來臨時搔首弄姿卻又在一再地被無視後往地上啐了一口,罵義父榆木腦袋果然是戍邊的命,他聽了氣得沖上去揪小翠的頭發,卻被那婢女拿簪子戳了一身的血洞,一邊戳還一邊罵他,“婊子生的果然沒教養!那傻子蕭景琰肯定不會要你!”

所有的所有,義父帶來的快樂與苦痛,他都一一記得。

哪怕想忘,都是搓皮削骨般的痛楚,最後,再難相忘。

或許也是正因如此,他才會如魚渴望水般依戀着先生,把那人當做自己的生命源泉。

因為只有“梅長蘇”,才是真正把他從困境中救贖出來的逆境之光啊。

是他在無邊黑暗中,在渾濁泥潭中,在污塵天地中,唯一能擡首仰望的光芒。

“行了。”沈承輕嘆一聲,“你不必答我,自己知曉便好。夜色不早,過幾日還有大戰,你先回去休息吧。”

“你……”庭生回過神來,遲疑地看着他。

他無奈一笑,“此次一別,怕是再難相見了。不過你我都不是羁于生死之人,所以不必太過在意。”

“你不是要做什麽傻事吧?”庭生低低問出口。

“你這個師弟,沒大沒小的,師兄做的怎麽能叫‘傻事’?!”沈承一頓,“不過是,了結罷了。”

話已至此,一切都已明曉。

庭生知道沈承與他都是一旦确定目标便再也不會轉改心意之人,只默然看了他許久,沒有告勸,在飒飒寒風中轉身緩緩回營。

而沈承就在那岩下的陰影裏,孤站着凝望了那孑然一身的背影許久。

最後,他像往常般輕輕地笑了一聲,把周遭的濃重夜色都笑破,可終究,還是歸于悲涼蒼寂的沉暗。

師弟,人世難相見,忘川共重逢。

你真的,與阿宛仰慕的祁王一樣,是個超然不群風骨凜然的人啊。

阒靜暗夜裏,兩道同樣孤寂的背影背道而行,漸行漸遠,曠地上留下的腳印,就如那風雲時光中的前塵往事,如那傾心夜談裏的潮湧情緒,在轉眼間被呼嘯寒風吹起的沙礫磨平掩盡,不留一點痕跡。

夜色,是真的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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