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龍谷厮殺

十月十六,北燕拓跋吐渾率領的大軍趁大梁兩軍尚未彙合,對蕭景琰親率的皇城軍展開了反擊。“大梁黃口小兒,使奸計暗算你拓跋爺爺!吃了敗仗,可莫求饒啊哈哈哈哈!”

以蕭景琰為首埋伏在冀州的軍隊至多也只有二萬四千八,這幾日向南圍攻,已損耗了五千多的兵力。

“那拓跋吐渾向來喜歡硬碰硬,如果我們與其正面碰上,勝算不大。哪怕僥幸勝了,也是殺敵一萬,自損三千,兩敗俱傷。”蕭景琰用劍指着地圖,與衆将商量着戰策。

“若拓跋真的展開反攻,不知我們能否支撐到兩軍交彙之時。”一長髯長須的将領皺眉沉聲說道。

“可否再派些皇城軍北上,支援我們?”

“我們現下把北燕夾擊在中原,北上的皇城軍不可能突破北燕的包圍,迅速與我方彙合。若他們前來支援,恐怕速度也是與長林軍一般,快不了多少。”

“諸位愛将,”蕭景琰出聲問道,“你們覺得,讓南側的長林軍和皇城軍分別派出分軍騷擾北燕軍的兩翼,分散兵力,而後我方佯裝不敵,撤軍北退,引拓跋吐渾的軍隊進入死龍谷,再與祺王的長林大軍一舉圍攻剿滅主軍。如此,可行?”

“死龍谷?”衆将沉思着。“死龍谷山高谷深,地勢陡峭,陰雲蔽日,屍骨散亂,若我方占據高處,這倒是個好法子。”

“問題是,拓跋吐渾也不是傻蛋,他真的會輕信我們,率軍入那死龍谷?”

蕭景琰聽此,笑意微淺,眼中更是有一道精光劃過。“只要我師做出了足夠的犧牲,他們恐怕不信也得信。”

那時蕭景琰倚仗自己多年戍邊打仗的經驗,以為這番部署下來,定是勝券在握。

但是老天無情,沙場無定,無論布局得多麽缜密,終究,敵不過無常命運。

十月十七,蕭景琰讓列戰英、徐會、毛青等副将率領分軍埋伏在死龍谷的高地上,準備好火箭、滾石等暗器,而後率一萬大軍與拓跋吐渾的主軍正面相迎,厮殺了三個日夜後,兵力損失八千,只剩下二千殘部。

拓跋吐渾笑罵北燕的皇帝是不會作戰的奶娃娃,而後不顧衆将勸阻,率領自己的三萬大軍入了死龍谷。

看起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偏偏,事故就發生在最關鍵的時候。

“該死!”夜裏,蕭景琰把戰報狠狠地摔在桌上,強忍着把髒話吞吐入肚。“朕當初就讓你們清查下冀州內是否還暗中埋伏着北燕的軍隊!你們都說沒有找到,現在又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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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二,不知從冀州何處出現的一支北燕分軍南下突襲列戰英等埋伏在死龍谷的軍隊,這下不僅計劃被識破,後軍更是犧牲了不少。一時間局勢大危,風雨飄搖,似是勝算已去。

“好、好像是那些北燕蠻賊佯裝成冀州人,潛伏在北境民居裏……”一小将低頭怯聲出口。

蕭景琰在帳內轉了三四圈,面色陰沉得與外頭昏暗的天色有的一拼。

“再有一日,我們就可與後軍彙合。可是前有拓跋吐渾進谷,後又有北燕分軍襲擊,如此,不僅先前做出的犧牲毫無回報,而且變成了我們自己陷入進退維谷的兩難之地……”蕭景琰停下轉動的腳步,輕嘆了聲,閉上疲憊不堪的眼睛,揉了揉眉頭。

片刻後,他倏地睜開眼,“祺王的大軍已行至了何處?”

“那拓跋吐渾只往北調了三萬兵力,南方還留有三萬……雖說沒了拓跋吐渾的散軍擋不住祺王,但大軍若想與敵軍硬碰硬攻上來,少說,也要一月有餘。若是繞過散軍,急速趕至,最少也要十來日,我們……”一年歲已高的老将把剩下的“我們才可等到祺王的大軍”咽下了喉嚨。

十來日?

他們實際連五日都撐不到!

待祺王趕至死龍谷時,怕見到的不是友軍的獵獵旌旗,而是殘屍骸骨啊!……

這一下,所有人都沉默了。連大帳內搖動的燭火焰光,也溫暖不了寒徹入骨的衆人分毫。

蕭景琰的拳頭握緊又松開,眸中映着火光,面色變幻萬千,終究停于蒼涼至極的平靜。

“諸将,可願與朕共進退?”

“自當為陛下盡忠效力,抛頭顱灑熱血!”十數将領半跪抱拳,目光堅定,聲音朗徹天地,劃破暗空,驚起栖鴉。

“哪怕馬革裹屍,折戟沉沙,一身殘軀朽骨葬于天涯異鄉?”蕭景琰顫抖着低聲問出口。

“生是大梁子民,死亦為大梁鬼卒,以戾衛國,以聲喝敵,以體築牆,以血蝕兵!”衆将哽咽着,眼眶飽含熱淚,卻仍強撐着不願落下。

“更何況……”不知是誰抽噎着輕語,“只要是死在大梁境內,何處……不是故鄉?”

大梁境內,皆故鄉。

一言,竟是凝滞了空氣,停住了時光,只餘如雜草般蔓延生長的萬千靜默。

“啪嗒、啪嗒……”

壓抑至死的寂靜裏,是那再也忍耐不住的雙行熱淚在滴落中悲唱着臨終的哀歌。

沒想到這一去,終究,還是成了永別。

十月二十四,蕭景琰與列戰英、徐會、毛青等人彙合,軍隊兵力總計一萬,預估可死撐時間……五天。

“戰英?”蕭景琰盯着列戰英染血的右臂,眉頭緊緊皺起,“你受傷了?”

“不慎中了敵人的奸計。”列戰英臉色蒼白,似是随着鮮血流逝,生命力也在不斷喪失。

他用完好的左臂緊緊攥住蕭景琰的袖子,“陛下,祺王可說何時能趕至死龍谷?”

蕭景琰沉默了半晌,道出了謊話,“三天內,三天內他們必然趕到。”

“三天?”列戰英一顫,随即恍惚一笑,“三天……好……我們尚有勝算。”

“你可讓軍醫包紮過了?”蕭景琰看着那不斷出血的右臂,眼皮一跳一跳。

“沒用的。”列戰英搖搖頭,向來俊朗的眉眼上盡是污漬血色,映得瞳孔都一片通紅,“那偷襲的北燕蠻敵用的是倒鈎帶刺的飛箭,一旦拔出,恐會牽扯皮肉,破裂血管,最終性命垂危。”

“那你……那你就這麽讓箭一直插着?”

“屬下……屬下還想親眼看到我們打敗北燕的那一天。”列戰英蒼白一笑,“只能委屈這右臂,舍了它去。”

箭若遲遲不拔,雖會血液凝固,但這只手也算廢了。

他從一開始,就做好了這般打算。

“陛下,還有十五裏!”不遠處,有站崗的瞭哨員大聲報告着。

聲音一出,所有人心裏都一沉。

他們用先前設置好的滾石機關阻擋拓跋吐渾前進的步伐,雖然頗有效果,但這一天下來,敵軍竟是又前進了兩裏。

前方有虎豹露出獠牙,後頭又在與歹毒暗蛇作拼死抵抗。

蕭景琰的聲音在這常年不見天日,陰風森森的死龍谷中低了幾分,“這一戰,我們不求勝,但求活。兄弟們,記得無論如何都要撐到援軍到來的那一天。”

看起來兇神惡煞的一小兵憨厚一笑,“陛下活着就好,咱們死不足惜!”

蕭景琰眼神一沉,“人命都是平等的,沒有誰比誰更高貴的道理!你們別忘了,家裏還有等着你們回去的老母和妻女。能求生,便求生,求不得,才可悲嘆一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那小兵一愣,随即聲音輕了下去,略帶哽咽,“俺的爹娘早在九清縣被蠻子埋死了……”

當初北燕把豫州九清縣的三萬無辜平民一一坑殺于荒野土洞之中,這其中,就有為了生活遠行在外許久未歸的他的,老爹老娘。

“俺的老娘眼睛都瞎了啊,老爹更是上山砍柴時把兩條腿都摔斷了。那些天殺的……怎麽,怎麽忍心把他們都給推到坑裏去啊!”小兵說着說着,眼眶紅了起來,眼淚鼻涕混于一處,掉落進污暗的泥土裏。

聽着的人無不神色黯淡,面目悲怆,一時間沒有說話。

“俺想,這輩子若能多殺幾個北燕老賊,那俺也算給爹娘報仇了……”早已不小的小兵用沾着泥土幹血的髒手抹抹淚又擤了鼻涕,“死不死的,俺也不在意。反正早點跟爹娘團聚,俺也開心。”

一片蕭瑟喑啞裏,只有黃腳緊抓着槎桠枝條的烏鳥在幹澀地鳴叫着,恍惚中似是聽到了滿山滿谷的青羽子規在含血哀啼着,“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一載離家,卻終究是,再也難歸。

十月二十六,拓跋吐渾的大軍離營地只剩十裏。禍不單行,破曉清晨薄霧蒙蒙之時,後頭的北燕分軍派出三千小軍,借巉岩怪石掩去身形,從崎岖險路繞道,再一次地偷襲了皇城軍。

“有敵來襲!有敵來襲!”好夢酣睡之中,有站崗的小兵驚呼出聲。

這一下,所有人都從夢中驚醒,吓得大汗淋漓。

列戰英先捂着右手跑去主帥營帳,“陛下,後頭的北燕軍派了三千兵力偷襲我軍。”

蕭景琰這幾日入睡極淺,一聽到外邊的鬧響早就起了身。

“是從高地過來的?”

誰占據了死龍谷的高地,便占據了五分勝勢。當初便是冀州來的北燕分軍在突襲之餘占據了死龍谷的北邊高地,牢控隘口,讓他們退守不得,故而才陷入了如今境地。

“是。”列戰英神色沉重。

“下令下去,徐會、列戰英保留實力,率軍在巨石間掩去身形。朕與毛青率軍,尋機爬至高地,把敵軍逼回北谷。”

“陛下,高地上全是飛箭滾石,不能去啊!”列戰英兩眼哀戚,竟是直直跪了下來。

“現在敵軍來襲,軍心渙散,若我不沖鋒陷陣,你讓餘部如何想我?!”蕭景琰的聲音大了幾分,微冷的面色輕顫着。

“陛下,”列戰英伏在地上,忠心耿耿,“屬下願替陛下率軍爬往高地,逼回敵軍。”

“不可。”蕭景琰一聽,一言回絕。“你可是忘了你還受着傷?”

“那陛下可是忘了當初是我在死龍谷裏爬上爬下布置機關等待拓跋吐渾的大軍的?”列戰英一笑,“右手是廢了,可我人沒死啊。屬下比陛下更了解死龍谷的地形,也更了解那些暗器機關,相比起來,倒是我去,勝算更大。”

見蕭景琰隐隐動搖,列戰英繼續說道,“我軍現下兵力只餘一萬不到,不可再做無謂犧牲。若陛下此去未成,不僅戰死的是一國之帝,還有那同行的千餘士卒。更甚者,失了主帥,沒了指揮,軍心渙散,死去的還有那八千殘軍啊!”列戰英雙膝跪着砰砰磕頭,每一聲都重得可揚起石地塵埃。“望陛下,三思。”

蕭景琰緊握着拳,沒有回答。就在這時,徐會走了進來,“我也贊同列将軍的建議。”

他抱拳向蕭景琰作了一揖,“我與列将軍搭檔多年,配合無雙,若此去能有列将軍相助,或可有十足十的勝算。”

“陛下即使珍重部下,也萬萬不可拿自己的龍體開玩笑。”毛青也走了進來,一同說道。

“你們……”蕭景琰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心頭卻是終下了決定。“你們真有十成把握?”

徐會一笑,“如果運氣好,興許還能沖破敵軍的包圍,打通北方隘口呢。”

蕭景琰閉上眼,似在思索着什麽,一時間沒說話。片刻後,他終于睜開了眼,神色如往常般鎮靜。“既如此,我便信你們。一人兩千大軍,可夠了?”

列戰英與徐會雙膝跪地,“奮身出命掃國家之難,哪怕單槍匹馬,亦是足矣!”

十月二十六。

辰時,列戰英與徐會各率兩千軍,在飛箭流矢中冒險爬上了高地。

巳時,二人遇上了同據高地的那三千敵軍,開始了拼死厮殺。

申時,三千敵軍被視死如歸的四千皇城軍打得節節敗退,逃了高地。

戌時,占據高地的皇城軍趁着夜色,對守在谷口的北燕軍展開了小型攻勢。

十月二十七。

子時,天色已深,夜色朦胧中雙方仍然激戰未停。

卯時,北燕軍已死傷五千。

午時,皇城軍見騷擾的目的已然達成,毅然撤退。

此次小戰,我軍共損失五百六十二人,包括五百六十一兵卒小将,一位,副将。

徐會率軍回營向蕭景琰報告時,死龍谷裏下起了小雨,從陰暗天空掉落的雨水砸進染着鮮血的污泥裏,似是連無情天地都在為奮不顧身的勇士們流淚祭悼。

“死了?”蕭景琰盯着徐會反問。握着劍的手微微顫抖。

徐會沉默着點點頭,“屍首就在外邊,陛下……可要去看看?”

蕭景琰轉頭望着那蒼茫天地間白得刺眼的素布,心裏像打着鼓,說不出話。

“列兄弟是在交戰中被飛矢射中心髒,失血過多而亡。”徐會低沉着聲音複述,眼眶含淚卻不落,“他說,這回完成任務,打了個十足十的小勝仗,不負聖上,死而無憾。”

“只是,尚有一平生夙願未了。”徐會閉閉眼又睜開,讓熱淚倒流回去,“他說,還有個姑娘還在等着他回家。”

【——戰英,我們,可都要撐到最後的那一刻。然後……一起回家啊。】

【——好,大夥一起回家。】

“他還讓我轉告陛下,待回京之後,可否代他找到蘿蘿姑娘,說一句……”

“山河收複之時,是你我永結同心之時,也是你我,休離斷情之時。如若有恨,便候着下一世,盡相報還于我吧。”

【——她說……無論我是死是活,山河收複之時,便是我倆大婚嫁娶之時。

不用鳳冠霞帔,不用三拜高堂,不用八擡大轎,她亦心甘情願,永世為我妻。】

蕭景琰回想起往日的種種過往,握緊拳頭,用盡畢生力氣咽下喉中湧上的血沫,閉目輕顫着道了聲,“……好。”

鹣鲽不解愁,晚上明月樓。

此生難相守,來世共白頭。

戰英,你看……

下雨了。

……

“蘿蘿哎!下雨了,得收鋪了。”

“唉好,阿爹。”

蘿蘿手忙腳亂地與爹爹收着鋪子,把東西都搬回家,待一切忙活完後,半身衣裳都被雨淋濕了。

還沒擦幾下,她卻是想起什麽般,拍頭大喊,“哎呀晚了!”

說着,她望着那滂沱大雨中的蒼茫暮色,甩甩頭發不再猶豫地便往雨裏沖去。

“哎傻丫頭,下這麽大雨你幹什麽去啊?!”蘿蘿爹爹殘了半條腿,走不利索,只能用沙啞的聲音着急地喚着自家閨女。

“去找那私塾先生教我寫字!”蘿蘿避開水塘,用手作傘擋在頭上,邊跑邊喊。

“給你那情娃娃寫信啊?”老爹反應過來。

“唉是啊!”蘿蘿在雨中奔着,臉上是少女的青澀笑容。

若是阿英收到她的信,知道她學會寫字了,會很開心吧?

或許還會覺得她寫的信啰嗦,都是些“阿爹今日又咳嗽了”、“隔壁秀珍的娃娃頑劣得很,我們以後不要生這樣的”、“你在軍裏吃得好住得好不”、“好好打仗別擔心我”、“你走後,每看到穿着铠甲的人從鋪前走過,都覺得像初識那日的你”之類的廢話。

蘿蘿想着,心裏蕩漾着層層暖意,水塘濺開的水花恰似綻放的心花,一波疊一波,卻渾然不知,她苦苦等候的那人,再也回不了家,伴她一世夢圓。

“啪嗒……”雨越下越大,似淚砸落在皮膚上,一點點地流淌入衣,凍得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心口,也微微抽搐着,似是涼得很。

蘿蘿捂着一陣陣抽痛的胸口,突然停了下來,輕輕喘着氣。她擡起頭,朝着暗沉天空伸出手,接住那如瀑傾瀉的雨滴,看着它們從指縫滑落,留下一片冰冷餘溫,語氣略帶茫然,“怎麽會……這麽冷?”

倒像是誰,把畢生的淚都給哭盡了。

阿英,你說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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