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因果報應

“蕭景琰已經是我們的甕中之鼈了,主帥好手段,把他們殺的片甲不剩啊!”

帳中,有不少人在奉承着拓跋吐渾。

“嘿,當初我要進那死龍谷,那些個什麽參謀一個個攔着我,說恐是有詐。現在知道爺爺的厲害了吧!把他們一個個吓得跟耗子似的哈哈哈!”拓跋吐渾大口喝着酒,笑聲豪放。

“将軍,祺王的長林軍不日就将趕到,在那之前若我們沒能找到蕭景琰殺了他,怕是到時會來不及撤出死龍谷。”

言下之意,即是到時他們北燕軍會成為蕭庭生的甕中之鼈。

“你放心!那蕭景琰根本就是個奶娃娃,一點都不會打仗,明天,最多明天,我肯定取了他首級!”

帳外,“站住,幹什麽的?”兇神惡煞的衛卒看着來人,不耐煩地喝問道。

“将軍與衆位副将聊得正歡,吩咐小的給他多送些酒水來。”一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彎着腰哈笑着說道。

将軍好像真讓人多上些烈酒來?

是的吧?

兩個衛卒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後讓了半邊身子,揮揮手讓人進去,“進去吧!”

男人卑微地點點頭,顫巍地提着酒走了進去。來人正是沈承。

“主帥,酒來了。”沈承送上四五壺烈酒。

“唔,好。”

許是酒興正酣,拓跋吐渾沒有在意小小送酒下人,仍舊跟衆将吹噓着,“你們是不知道當初我把蕭景琰那一萬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只剩下兩千人啊,他哭得一塌糊塗跪着跟爺爺磕頭求饒,可我心善啊,想着讓一國皇帝跟爺爺求饒,那讓他多沒面子啊,還是直接滅了好,還可以保全他的名節哈哈哈哈!”

“主帥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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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帥仁慈!”

有人吹噓,自有人奉承。

沈承在心底嗤笑着,不屑一顧。

拓跋吐渾大口飲酒,說至興頭處時便不住地猛拍大腿,渾然沒有在意帳中那再卑微不過的一個仆從。一直在默默倒酒的沈承見拓跋老賊沒有注意他的動作,微眯雙眼,暗暗提氣,一步步如踩在刀刃上般慢慢靠近那眉飛色舞的主帥。

“到時等我們把大梁軍殺得片甲不留,便擄了他們的婆娘去,讓那群軟叽叽的看看究竟誰才是這九州上最骁勇的戰士!”

“自然是主帥,是我們北燕男兒!”

沈承在那不住巴結的将軍身後掩去身形,借端酒遞交之機,趁衆人皆在談笑之餘,一把抽出暗藏袖中的長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輕鴻一點便向拓跋吐渾直直刺去。

帳中寒光一閃,杯盞浮動着泛有涼氣的暗影,所有人都被這突發事件弄得愣在原地,可那拓跋吐渾好歹久經沙場多年,迅速反應過來,舉起手中酒壺一擋,啪的一聲,卻是手失了力氣,酒壺摔碎在地。

拓跋吐渾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你!”

大梁小兒竟是如此卑鄙,居然暗中下藥!戰便要堂堂正正戰一場,如此陰謀詭計算得上什麽頂天立地?!

他喘着氣,卻沒有時間說出口。沈承那劍在須臾間就來到了他面前,寒光一閃便刺向了他的左胸,宛如毒蛇吐着信子,朝鎖定已久的目标一飛而去。拓跋吐渾魁梧高大,失了力氣後一時閃躲不及,只能吓白了一張臉瞳孔緊縮地看着那長劍離自己越來越近,似是在那涼意寒光裏看到了什麽血肉翻飛的駭人結局。

“唔!!!”

利劍穿透了铠甲,直直地刺入胸口,沈承提腕一轉,攪動筋肉,拓跋吐渾的左胸上便綻開了大片血花,慢慢浸濕了那羊皮盔甲。

似是被眼前刺目景象激得反應過來,因中了軟筋散而渾身無力的衆将開始驚恐地放聲大喊,“來人啊!來人啊!有刺客啊!快來人啊!!!”

“你……呼……究竟……是何人?”拓跋吐渾喘着氣,嘴唇随着血液的不斷流失而迅速變白,神情卻陰鸷暗沉如厚重冷雲。

“自然是殺你的人。”沈承壓低聲音,仗着易容沒有道出自己身份。

見已得手,他抽出劍鋒,足尖一點,以劍開道,迅速向帳頂飛去。

“拓跋老賊,泉下再見吧!”

沈承笑着,仗劍對風雲,意氣且疏狂,腳下載乾坤,眸中藏陰陽。

拓跋吐渾捂着胸口,卻冷笑了一聲,看着沈承的眼神也冰冷得像是看着已死之人,“真是對不住了!爺爺的心髒生在右邊,怕是死不了啊!”

話音剛落,半空中腳踏虛陣的沈承就面色一變。本已沖破營帳的他在剎那的失神間,沒能看到背後瞬間架好的千百矢弩。“聽令!萬箭齊發!”不遠處,有人揮手一聲令下。

沈承回過神來,足尖憑空一點,面朝弓弩地直直往後掠去,以手揮劍左右格擋地擋回面前那些一齊飛來的利箭,卻已失卻了最好的逃離時機。

架着弓弩的士兵也不在意被擋回來的箭,繼續盯着沈承的身影齊齊射出飛矢。刺客擋得住一時,卻擋不住他們人多箭多!

拓跋吐渾在及時趕來的軍醫對胸口做了簡單包紮後,就喘着氣慢慢地走出帳來,冷眼盯着半空中那漸漸招架不住箭陣的男人。

“這個男人,我要活捉。到時候,一刀刀把他的肉切下來,煮成湯,再給他喂下去!”

那陰沉暗恨的神情,咬牙切齒的語氣,全然不似在說假。

沈承面色變幻,一口氣竟是一時沒能提上來,在瞬間被飛箭用力地貫穿了右肩,鮮血染濕衣裳,持着劍的手失了格擋的力氣。

該死,用的竟還是倒鈎帶刺的箭镞!……

受了傷的男人再無招架之力,萬箭齊發中,半空處的身影被十多支飛矢射中,身上盡是慘烈綻放的朵朵血花。砰地一聲,他終是再也支撐不住地直直摔落在地,土灰塵埃亂舞飛揚,痛哼卻被壓抑着吞進肚腹。

沈承睜着眼動彈不得,意識雖在飛速流失模糊如幻,卻又被身上清明的痛楚折磨着不得不醒。他眼睜睜地看着一雙雙帶着血漬的黑鞋踏到自己面前,眼睜睜看着那些小卒用麻繩把自己綁得牢實,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像拖着一條狗般把自己一路拖到了牢房,任由傷口在粗礫不平的地面上留下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他惴栗着,喘息着,恐慌着,驚痛着,卻始終,不發言語。

沈承閉上眼,調整好呼吸準備迎接死亡的來臨。

不料冰冷的匕首沒有直戳心髒,而是在腿上緩緩游走,開始利落狠決地剜下他的大腿肉,“啊啊啊啊啊啊啊!!!……”剩下的聲響,卻全被突然塞入口中的白布吞噬殆盡。

沈承雙目圓睜,面目扭曲,五官錯位,額間大汗如瀑,滴滴圓滾油亮。

北燕小兵獰笑着,又是一刀切下去,手法頗好地挖出個血窟窿,然後把噴灑到臉上的鮮血用舌舔去,狠戾暴烈如惡鬼。沈承渾身一顫,背上大汗淋漓如暴雨急注,手上青筋更是根根突顯。

就算早已做好了身死的準備,他也沒想到,等待着他的會是這麽個淩遲結局!

因果報應……因果報應……難道真是他此生做了太多孽,所以現在才要一一償還?

小兵見他面色恍惚,神情便有些不滿,眉頭一皺,他手上不直割,反而剮出一個碗狀來,刀尖的轉向輕巧地像在繡花,繡出的全是血花。

“唔啊啊!!!——”沈承的聲音被白布阻住,卻還是有隐約的音節從嘴邊逃離,響落在這天地間,敲擊成慘痛至極的呼號悲喊。

痛,痛得很。比被師父用戒尺打還痛,比被萬支飛箭射中還痛。痛得他都以為,轉世之後,他的兩腿仍會白骨森森,只挂微肉。

那小兵每割下一塊大腿肉,就把它抖進桌上的碗中,然後轉身繼續剜割。不過片刻,右腿就被割得幹幹淨淨,一點不剩,只留帶着血絲的森白骨架。

見沈承似是早就昏死過去,那小兵便提起手,用力把匕首直直地刺入左腿,然後就着姿勢旋轉了一圈,攪動着皮下的血肉。

沈承果然瞪大眼睛,瞳孔睜大到人類的極限,似是被這痛楚又疼得清醒了過來。

面前是永生永世都不住跳動的凜冽寒光,是噴灑渲染的大片血花,是喑啞至極的無聲哀鳴,沈承只看了一眼,瞳孔就再也止不住地漸漸渙散,如水退潮。連疼痛都起不了作用。

小兵一看,匕首也不拔,從裏面開始用力切肉,沈承昏沉着,只倒抽一聲,卻再也沒有力氣慘叫。

阿宛……阿宛……

地獄之苦前,他無聲地喊着這個名字。

沒想到去見你,還要受盡這般苦楚……

下一世我若真殘了,你可得一輩子待在我身旁……照顧我啊……

他想着想着,竟是隐隐笑了出來,如淚如汗,濕了一臉。

那小兵割完左腿後,似是覺得森白骨架太過刺眼,咔嚓一聲便把腿骨折斷,随意地丢棄至牆角,不顧那人被斷骨痛苦折磨得大力一顫。而後他歇了會兒,見那人已疼得昏了過去,就把一大盆肉拿出去用鍋熬煮。

……

鼻前似有隐隐香味,沈承意識渙散,沒有細想。

口中一空,似是白布抽出,然後便被捏着下颔灌入了滾燙的肉湯。沈承半死着,全身上下都不受控制,輕而易舉地就讓自己半生不熟的血肉滑入了腸肚之中。

肺腑一溫,漸泛惡心。意識恍惚間,昏暗的牢房從視線裏慢慢褪去,餘杭鎮的煙柳長堤開始在眼前一點一滴變得逐漸清晰,而那離離孤墳前,又是一人獨酌,青衫孤寂,低聲絮語,爛醉成泥。

就像十二日前,他最後一次去餘杭鎮時的那樣。

那日,他平生第一次給故人買了油紙包好的桂花糕,天地蒼茫,細雨淅瀝,恰如清明。

“阿宛……你不是一直纏着我要桂花糕嗎?你看,這是你最喜歡的。承哥哥買給你了。”

“阿宛……你會不會怪我?呵……你定是怪我的,竟拿了大半天下給你陪葬。不過好在,一切都可有個了結了。到時泉下相見,我任你打,任你罵,但你萬不可不理我啊!……”

“阿宛……阿宛……你不會跟葉浔碧已經在地下生了八百個娃娃吧?不許,承哥哥不許。你若如此,我就……嗝……我就不把桂花糕給你吃了!……”

……

背上的剜刮、喉中的反胃,這些,他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知道自己終于回到了家鄉,在淅瀝小雨中,見到了那于青石板上抹着淚的總角幼童。

“阿宛,乖,不哭了,乖啊。”他輕柔拭去孩子眼角與雨水混雜在一起的淚痕。

“嗚,嗚嗚嗚……雨一直下,阿宛,阿宛在等一個人,卻忘了嗚嗚嗚……忘了怎麽回家……”孩子一邊哭一邊抹淚,哽咽的聲音裏盡是害怕。

“乖,不哭了。”他牽起孩子稚嫩的小手,“承哥哥帶你回家。我們,一起回家。”

孩童仰首望着他,漸漸停止哭泣的雙眼一點點地恢複了如水般透澈的清明,“可是,雨大,冷。”

他一頓,把外衣一脫,罩于兩人身上,一時間,衣內的狹小空間裏只剩下了他們兩人,就像這偌大天地裏也只剩下了他們兩人。“這樣,就不冷了。”

“嗯,”孩童握緊了相牽的手,“你在,不冷。”

青石巷陌,粉牆黛瓦,煙雨茫茫,笠子斜陽。

歸途上,腳印一大一小,一淺一深,兩人相依相偎,漸行漸遠,一點點地消失于蒼茫暮雨之中。

拓跋吐渾雖說沒有傷及要害,但畢竟胸腔受傷,行動不便,一時間,北燕大軍前進的速度緩了很多,原本預計的只能撐五日,竟是延至了十日。後頭每日在與蠢蠢欲動的北燕分軍拼死厮殺,前方又在抵抗大軍的進攻,進谷時的一萬大軍,如今只剩下了三千人。

好在谷中狹窄,拓跋吐渾雖有兵力優勢,卻無法一時間派出太多,讓蕭景琰等人暫時松了口氣。

激戰十二日後,忽然傳來了消息。祺王的長林軍與剩餘的皇城軍,再有四五日就可趕至死龍谷!

一時間,三千餘部歡呼雀躍,軍心大振,對敵作戰時更是奮勇英武得如呂布再世,揮舞長戟時甚有呼呼風聲。

拓跋吐渾沒能如期攻破這谷中殘軍捉住蕭景琰,恨恨地放話“爺爺下次再跟你們玩!”後,便調出大軍,撤往了東北方向的幽州。

待援軍終于到來時,已是十一月初六。初冬時節,溫度驟降,北風如刀,吹得人面龐都隐隐作痛。

庭生看見不遠處那滿臉血漬,身上戰甲殘破不堪的男人時,心間一痛,直直地趕過去單膝跪下,“義父!”

蕭景琰沉默地看着這闊別多日的孩子,萬般情緒湧上心頭,卻終是說不出一句話。

“義父,你可受傷了?”庭生站起,像個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扶着蕭景琰。

明明面前這個少年是想篡他位奪他權的人,可蕭景琰想要甩開的手就這樣停頓在了原處,沒有動作。良久後,他閉目複睜,輕聲長嘆,“我沒事,你命人來給他們治傷吧。”

他們,指的自是這十幾日在谷中頑強抵抗落下一身傷痕的殘軍。

“是。”

庭生走遠了,應是去吩咐些什麽。

蕭景琰見此,放下心來,身形一晃,卻是直直吐出一口血來。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污血,半晌後方才苦笑了笑,縮回手握緊拳掩去血跡。

六日前,他腹部中了一箭,傷及肺腑,至今未愈。

“陛下……”毛青一臉擔憂地走上前,“陛下可還好?”

“沒事。”蕭景琰挺直了脊背搖搖頭,讓毛青也是讓那萬千将士放心,“朕沒有大礙,等會兒包紮下就好。”

天色漸暮,大軍安營紮寨,搭起鍋爐,燒煮晚食。小兵們圍着篝火團團坐着,一邊吃着肉一邊眉飛色舞地談天着。一時間,喝酒聲,吃飯聲,交談聲,大笑聲,群響不絕。

蕭景琰和衆将坐在僻靜的角落處,燒烤着雞腿,倒也沒怎麽說話。

毛青和庭生的副将盛江聊着天,說什麽從來不知道洗個澡換身衣裳竟然有這麽舒服。

“義父,你腹上受傷了?”庭生把自己棒上的雞腿拿下,細心除了毛,遞給蕭景琰。

蕭景琰在不久前經診治上了藥又換了身戰甲,心情勉強算得上不錯。他擺擺手,繼續翻烤着自己棒上的肉,“行了,你趕了這麽多天路,還是自己吃吧。”

庭生也沒再說什麽,默默咬下被烤得油光發亮香味四溢的雞腿肉。

“南側那些北燕散軍,現下如何了?”

“我留了一些兵力與他們交戰。”庭生頓了頓,“不過是些烏合之衆,不足為懼。只要把他們和拓跋吐渾的大軍攔截開,一月不到便可将之消滅殆盡。”

“你倒是……”蕭景琰似是想起了什麽,半笑了笑,“天生的将領。”

庭生沉默了半晌,“比不上義父。”

這父子倆,皆算不上話多的人,一夜下來,有聊沒聊的,竟是談話不超百句。

毛青雖知和長林軍的人不好太過親密,卻還是偷偷轉過頭和盛江嘀咕,“你看,他們父子倆,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啊!”

盛江看那一大一小都專心致志烤肉,沉默着不說話的模樣,咳了咳,輕微點點頭。

夜色漸深後,衆人都回營睡覺了。蕭景琰負手與庭生并肩站着,在死龍谷陰沉的夜色下看不清身影。

“拓跋吐渾撤往了幽州,不日定将再次南下,奪回豫州。”

“兒臣可率軍前去攔截。”

蕭景琰眯起了眸子,“既如此,死龍谷北側的一萬北燕軍就交給皇城軍清理。畢竟,我們對死龍谷的地形比你們熟悉。”

“是。”

“攔截後,你記得先別輕舉妄動,待你我大軍再次彙合之時,才可發動最後的反攻。”

庭生的眼神略微凝固,“那可真是叫兒臣好等啊……”

“拓跋吐渾的确是以蠻力出名,但他手下卻擅長排兵布陣。如此勁敵,萬萬不可小觑!”蕭景琰沉下聲音警告。

“兒臣謹遵義父教誨。”庭生作了一揖,低沉的聲音帶上笑意,“不過,先吃點獨食,應該沒問題吧?”

父子倆對望一眼,無限意味早已在眼神交流間訴說殆盡。

“只要……你吃得動。”

十一月初十,祺王率長林軍出死龍谷在兖州青州交界處對幽州的拓跋吐渾大軍形成了包圍圈。

十一月二十二,由蕭景琰整合完成的皇城軍大敗死龍谷北側北燕分軍,而後直直從冀州往東南方南下,與長林軍彙合。

十一月二十八,兩軍終于開始了反攻。

“藺晨,我眼上的布條,是可拆了吧?”梅長蘇聽到進屋的腳步聲,輕聲問出口。

“你倒是算得仔細。”藺晨輕笑一聲。

梅長蘇在黑暗中溫溫一笑,“每日沒什麽事好幹,只好翻來覆去地想過去的事,還有,掰着指頭算日子。”

藺晨燥熱的手覆上他微涼的眉頭,“那可想出些什麽來了?”問的,恰是前一件事。

梅長蘇感覺到眼上纏繞多層的布條在慢慢解去,“倒也沒什麽。不過是,要好好珍惜未來的日子罷了。”

藺晨細心拆着素絹白布,“蕭景琰前幾日來信了,不過你那時正值緊要關頭,我也就沒跟你說。他在信裏說他受了傷,但是不重,叫你別擔心,還說,許再有一兩月,他就可回來了。”

梅長蘇不自覺地搓着衣角,睜開的雙眼努力适應着面前的黑暗,“打仗最忌輕敵,你幫我回景琰,讓他不必牽挂時日,全力以赴便好。”

藺晨把布條收起,輕輕嗯了聲,然後扶起梅長蘇,在逼仄的室內走了一圈,“可看得到東西?”

梅長蘇笑罵,“一片黑你讓我怎麽看?”

藺晨聳聳肩,“沒辦法,你眼睛剛好,不能接觸太強的光線。這幾日你先适應下,等過幾日還好了,我就讓陽光稍微透進來些。”

梅長蘇點點頭,脫開藺晨扶着他的手,自己在室內轉了轉。許是眼睛漸已适應黑暗,不一會兒後,他便能隐隐看出室內器物的輪廓,“有些,能看清了。”

“這就好。”藺晨松了口氣,“那我先走了啊。”

梅長蘇略微奇怪地看着他,以往藺晨每次來這兒,不坐上小半個時辰從天談到地從飛流談到隔壁家的姑娘是不會走的。這兩日倒是像轉了性,幹完事拔腿就走。

“哦,好。”他壓下心中的不安,點點頭。

藺晨轉頭,看着那在黑暗中孑然一身的男人,輕嘆了聲,沒忍住地拍了拍那人的頭。拍到一半,他的動作卻又倏地停頓了,然後,一點點地抽回手,一語不發地往外走去。

這幾日,大梁和北燕展開了激戰,琅琊閣的飛鴿來來往往,消息不曾停絕,他也忙得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聽說,北燕的拓跋吐渾,皇城軍的蕭景琰,長林軍的祺王,都親自上陣奮勇殺敵,場面一時間混亂無比。

藺晨摸了摸左半邊的黑發,嘆了口氣,“唉,你可要撐住,別白了啊!”

不然等長蘇眼睛徹底好了,還不笑死他。

藺晨這般想着,苦笑着搖了搖頭,往自己的屋內走去。

屋內的梅長蘇,卻是在眼睛能夠看清屋內擺設後,就從枕頭下壓着封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本《夢醒錄》。

封面略有褶皺,似是被看書人用手摩挲了無數次。

梅長蘇幾乎是立刻就能想象得出景琰在燈下含淚翻讀的模樣。

我做了個長達萬裏之夢,夢中我們重逢過,傷害過,憤恨過,也哭泣過。

但是幸好,醒來後,我們仍可再見,仍可道聲好久不見。

景琰啊,你說,明日的太陽……可會是舊日那般清亮的?

他摩挲着這些黑暗下的這些墨字,似是想起了那些過往時光,眸中似喜似悲。

舊日是舊如少年時,是舊如輔佐時,也是,舊如重逢時。

其實這些時日,他早就想通了,哪怕是糾纏至深,把對方虐待得體無完膚之時,那穹頂太陽,仍是清亮的。

景琰的恨,是出于愛。出于不忍故人落于惡靈之手的深沉之愛。

而加諸于身的那些折磨,算起來,也是他梅長蘇自作自受。

說到底,不過是他們各為心中人好,卻又行了錯路罷了。

梅長蘇無聲輕嘆,眸光卻瞥到了餘下的一行小字。

明日的太陽,不會似舊日,不會似任何時,而會似沖破你我之間一切阻礙的的新耀晗光那般清亮。

長蘇,你可願餘生的每個破曉旦晨,都與我并肩共看那,燃燒整片天空的盛大光明?

心髒像是被石子擊中了,敲打出淤積已深的污血,越來越快的心跳似泠泠清流,在親吻岩石間洗去了那些郁結于心的塵垢。

梅長蘇仰起頭,輕喘着氣,倒流回眼中薄淚,恍惚間竟像是真的看到了那燃燒了大片天空的耀眼刺亮的盛大光明,而他的景琰,就在那晝光照耀下,雙眼溫柔地向他笑着伸出手。

【——水牛,陪不陪我去東山上看日出啊?】

【——靖王殿下,天……亮了。】

【——我只等着,你用餘生還我。還我一個,有你作陪的餘生。】

答案,在很早之前,早在他們重逢前,早在他們隔着面具對話前,早在他們還未意識到心中情意前,就已清晰得可以刻入心骨,永世不褪。

他跌跌撞撞地找到筆,在黑暗裏低下身顫抖着落下四字,就像是落下了此生結局。

吾生,畢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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