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1)

幽州內,反攻開始後的第十八天,兵戈碰撞聲,鮮血噴灑聲,馬匹驚鳴聲,隆隆戰鼓聲,還有不絕的叫喊着殺的人聲,交織成了疆場上的混亂場面。

“盛江,天狼陣已破,那拓跋吐渾又受了傷,現在正是取他首腦的好機會,你帶人做我掩護,往東北方進攻。”庭生胯下之馬揚起鐵蹄,咴咴地高叫了聲。

盛江端坐馬上,擋住敵人往自己身上砍來的大刀,應了聲,“是!”

“可看得清義父在哪個方向?”庭生一邊策馬,一邊用手中沉劍擊殺着兩旁的敵兵。

“西北方!有毛青、徐會在陛下身旁,應該不會出大問題。”盛會招呼自己手下跟上祺王,口中答道。

“那拓跋胸腔受傷還親自上陣,”庭生的少年聲線裏難得外溢出了一絲意氣疏狂,“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早。”

盛江擋住庭生右側攻來的一支長矛,“北燕大勢已去,這是老天助我等啊!”

“等會兒近了後,你讓手下引開拓跋身旁的衛卒,然後再從正面攻去引開他的注意,”庭生又是一劍,挑開敵兵的槍戟,“我趁機從背後殺了他。”

“是,屬下明白了。”

盛江剛吩咐好部下,轉頭就見那載着拓跋吐渾的戰車不住往後退,竟是因招架不住勢如破竹的大梁軍隊,想要撤了。

“不好,将軍!拓跋老賊往西北方逃了!”

庭生一邊殺敵開路,一邊低喊,“攔了他!”

西北方多是皇城軍,庭生雖知蕭景琰不會讓拓跋吐渾這般輕易地逃走,卻還是兩腿夾緊馬肚“駕”地一聲趕馬過去。途中還有不少皇城軍的兵卒給他讓路,間或幫他擋去北燕的刀劍。

“兄弟們,謝了。”庭生沉聲道了聲謝,而後不顧噴上面龐的鮮血,一路厮殺着往西北方行去。

那拓跋吐渾雖有親信衛卒保衛着,但身陷戰場中心,被衆人圍攻,早已力不從心。

“他娘娘的!”拓跋吐渾操着髒話大罵,“不是你們說這天狼陣大梁娃娃定破不了嗎!現在又是怎麽回事!都被他們殺到車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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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屬下也不知道啊……”車馬下,有人一邊奮力抵抗着,一邊喏喏回答。

拓跋吐渾怒火中燒,拿起大刀就把那沒用的參謀砍成兩半,“飯桶!一個個飯桶!”

車下衆卒見那參謀死狀慘烈,渾身一抖,竟是差點癱軟在地。

盛江的部下趁此纏圍上去,把小兵們拖得再也顧不上車上的主帥。

“拓跋老賊,吃爺爺一招!”盛江從戰馬上一躍而起,往拓跋吐渾直直刺去。

拓跋也不怕,兩眼一眯,擡起大刀就用力一擋,力道大得把盛江震回原地,胸腔不住起伏,“哼,這種女兒家的力氣,還是回家再練練吧!”

盛江粗喘着,聽罷這話,卻是一怒,右手擡劍又向拓跋吐渾胸腹刺去,行至中途時,趁其不意,竟是從左袖裏又摸出一把寒劍,迅速向拓跋的脖頸攻去。

拓跋吐渾沒想到這八字胡的男人居然是使雙劍的,雖隔了上面的劍,但待遲愣了一瞬後再去擋下方的劍時,卻是力不從心了。左胸那猶疼裂的傷口帶得他的動作遲緩了幾分,泛着寒光的長劍更是直直地貫穿了他的腹部。“操你……大爺的……”

他倒吸一口涼氣,咬牙大罵,甚至用粗壯的大手一把拔出那插在肚腹的長劍,叮地一聲丢在車上,而後顫巍巍地起身下車。他撥開在忙亂中想要來支援自己的衛卒,冷汗淋漓中眼裏滿是滔天恨意,舉起銅劍的雙手雖顫抖着,卻暗含蓄力的威勢,“他娘娘的……看爺爺……不殺了你……”

一直在車後無人關注處掩去身形的庭生見此,眼裏眸光一閃,足尖一點,直直躍起,擡劍便往拓跋吐渾的後頸刺去。

周遭的北燕軍都被皇城軍纏住了,車馬下的衛卒更是被盛江的部下纏住,拓跋受了重傷又被盛江轉移了全部的注意力,現下是個絕佳的好時機!

風聲,呼喊聲,厮殺聲,車馬聲,兵戈聲,所有的聲響都在他的腦內隐去。他的雙眼,他的大腦,他的每根神經,都牢牢牽扯在那觸手可及的目标身上,似是吐着絲的蜘蛛對粘在網上垂死掙紮的蠅蟲一躍而去,展開最後的致命一擊。

“嗬!!!!!!!!”半空中的庭生在拓跋吐渾剛反應過來急急轉身之時,用劈天開地斬裂山川初辟鴻蒙的力氣揮下手中厚重沉劍,飛揚的氣勢宛若神龍騰雲,長聲吟嘯,氣壯山河,勢吞萬裏。

但是過于信任友軍的他,過于專注敵方的他,沒有看見就在他揮下長劍的那一刻,不遠處有一個皇城軍的小兵舉起了手中矢弩,眯起眼暗恨着朝他射出了三箭。

霎時間似乎風靜了,蒼穹之上如城傾壓的厚重雲層凝滞在了原地,半空中的身影與戰場上的兩人皆瞪大了雙眼,似是不可置信。

而後時間融冰,血風凜冽,兩人在短短一瞬間直直地摔落在地,激起障人眼目的沙塵的同時,引起了周遭的如雷轟動。

“主帥!!!”

“将軍!!!”

是友是敵,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那人卻分不清了。

方才他雖砍進了拓跋的脖子,卻被一箭射中腰腹,一箭射中左臂,還有一箭——射中右眼。

哪怕背部受傷腹部中箭時,他都不曾體會過這般恍若地獄淬火的痛苦。右眼在被箭矢射中的剎那就已眼球碎裂,血流滿臉,仿若心髒也被射中貫穿,抽搐着疼痛一片。

庭生咬牙抵抗着那宛如淩遲的痛楚,明明疼得想流淚,卻再也流不出一分。因為流出的,全是血。

他粗喘着氣,嘶嘶地痛哼,雙手更是緊抓着身下的沙地,止不住地如篩糠般顫抖。

越顫抖越痛,越痛越顫抖,可哪怕疼得似是整具身軀都已顫成萬千猶叫嚣着痛楚的肉塊,他還是無法控制自己近乎自虐的動作。

如果,能死去就好了……

面對艱難命運也從不曾言放棄的大腦劃過如此神識,似是在無上疼痛前淪為了卑躬屈膝的低微奴仆。明明潛意識覺得可笑,可他卻壓不住那洶湧的潰逃。

眼前有銀光一閃,似是有誰攻來,接着又是雄厚的一聲兵戈相撞,似是有誰擋了回去,在他耳旁急急地喚着“将軍、将軍。”

完好的左眼開始傳來隐隐的痛楚,庭生握緊手中長劍,卻又失了氣力,長劍直直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一聲聲地在他腦海裏回蕩,餘音綿長,就像是聽到了誰的靈魂“砰”地摔碎在地。

腦海中瞬間閃過了夏侯惇“父精母血,不可棄也”的高喊聲,他雖熟讀三國,卻做不到像夏侯惇那樣拔箭啖之。全身上下都失了力氣,血液流失得越來越快,連意識都清明地渙散着,哪怕是小小的擡手動作,他都覺得像在砧板上被碾壓過一樣。

“盛……盛江……”往常低沉沙啞的聲音此刻只剩下了虛弱無力。

“屬下,屬下在。”

庭生咬緊牙關擠出喉中話語,“幫我……把眼睛拔出來。”

“将軍!”那道聲音似是驚恐萬千,挽着他的手都力道大了幾分。

“不然……左眼也會瞎……”他喘着氣,左眼和大腦的痛楚開始翻江作浪,疼得他又是大力一顫,“快!快!”

霎時,插在右眼的箭似是在猶豫間被人握住,箭身有隐約的顫抖,那連綿的痛楚激得他差點痛昏過去。而後就在剎那間,流着深紅鮮血慘如鬼魅的右眼,随着微鏽的箭镞,一同被大力拔了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鮮紅血珠在空中飄蕩綻放成點點血花,卻又被回蕩在天地間的慘痛聲響震落在地,看起來,倒像是下了一場漫天血雨。

庭生捂着眼,無力地大躺在蒼茫大地上,血色視線裏除了如熔漿翻湧的濃稠暗紅,再也看不見其他。

“将、将軍,唔!……”似是有誰倒落在地。

“你這娃娃竟敢殺了我們的主帥!兄弟們上啊!!!!!!!”似是有誰憤而吶喊。

“殺!!殺!!殺!!!”似是有誰群攻圍困。

覆着血漬的左眼在不住旋轉的通紅天地間,看見了暮色殘陽下舉起的無數銀劍長槍,冷冷清光,映着鋒上熱血,刺目得很。

“唔!……”數十根尖銳的兵器在瞬間沒入了少年鮮活的軀體,攪動着帶出血肉來。而後,又齊齊再次整根沒入,一下,又一下,直到把右眼已瞎的少年攪得爛透,全身上下盡是駭人的血窟窿,沒有一處完好。

痛楚幾近湮滅靈魂,可神思恍惚中,意識渙散間,他卻是慢慢地無聲笑了出來。

先……先生……

【——我要走了。這,或許是你我最後一次見面。】

【——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你,也沒想過要害義父。】

【——這場鬧劇,我會親手結束它。】

【——長蘇,我不會讓你失望。】

【——先生,如果來日我還能活着見你,你能不能還我,一波常三過筆的一捺?】

先生,你看……我終究還是……親手結束了這場鬧劇……

只是呵……恐怕不能活着回去……向你親自讨要那……

一波常三過筆的一捺了……

似是離開了什麽痛苦的羁絆,沉重的束縛,飄飛間他依稀看見了記憶裏的舊時盛景。蘇宅中仍是翠竹環繞,風過處枝葉搖欹,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而他的先生就那樣随意地坐于石凳石桌旁,穿着灰衣披着白氅,手持一卷做滿批注的舊書,輕咳了咳後朝他揮手一笑,眉目溫潤,眼神清朗,“庭生,過來,今日我們不學書,學作畫。”

仿若一眼萬年,此生過盡,他直直地盯着那眼前人心上人意中人,呼吸與心跳亂成一處。

“好。”簡短應聲裏是連他自己也未發現的暗藏溫柔。

“不行,我們家庭生得先練了劍才可學畫。”先生旁的義父搖搖頭出聲,“不然到時候手無縛雞之力的,怎麽稱得上是我蕭景琰的兒子?”

“先學畫。”先生淡淡地用餘光看了義父一眼,把異議壓了下去。義父鼓着兩腮,似是不滿,卻不敢多言。

在旁邊練拳的飛流哥哥見他來了,眸光一亮,竟是比那耀目陽光還要燦爛幾分,“庭生。學完。一起玩。”

他愣愣點頭,“嗯,一起玩。”

而後,不知為何,衆人全都湧了出來。

吉嬸用抹布拿着一碗滾燙的桂圓豬髓魚頭湯從回廊走到了他面前,“哎呀燙死我了!這是補腦的,庭生等會兒你可得慢些喝,小心燙着舌頭啊!”

在旁的黎綱叔和甄平叔拿過湯碗,“我們先給庭生吹吹吧。”

被聲音吵出房的晏大夫見了他,氣得跺跺腳,“你還來什麽來啊!仗着腦子好就拒絕做我徒弟!哼以後你求我我也不做你師父!”

藺閣主從房裏出來,端給先生一碗藥,瞥見他時嘴中雖說着“和飛流一樣是個小兔崽子”,可眼裏卻是含着淡淡笑意。

他手足無措地望着衆人,仿若浸沐于萬丈青陽,心頭是一陣陣潮起又潮湧的溫暖與感動。

“庭生唉,來爺爺這。他們整天讓你學東學西的,一點都不讓你玩,根本不是什麽好東西。哼……”蕭選輕哼着,而後笑呵呵地向他招手,“來,爺爺帶你去放風筝,看花燈,打馬球。這些都可好玩了,乖孫子,來爺爺這邊。”

爺……爺?那個……殺了他的父母,殺了他的童年的……爺爺?

他望着那個蒼老肥胖的老人,望着那人眼裏真切的疼愛,聽着那人喊自己“乖孫子”,明明該恨的,明明該像幻想了千萬遍那般地啐他一口,可那在胸膛裏橫沖直撞的情感竟是讓他再也無法拒絕。

那人是他的爺爺。是他哭泣時會抱他哄他安慰他的爺爺,是會把他這個小皇孫寵上天一點都舍不得他受一點委屈的爺爺。是他血脈相連,最親也最近的爺爺。

眼中已有薄霧,他卻笑了笑,笑得心酸。可還沒待他落下那個“好”字,四周就冒出了那些闊別多年的故人,吵鬧着圍在他身邊。

掖幽庭裏總喜歡搶他東西的阿虎吸吸鼻涕,胖乎乎的小手遞過來一串糖葫蘆,“庭生,這是我特地買給你的,可好吃了!吃了,我們就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啦!”

孩童清澈明亮的眼神裏,是柔軟純粹的善意。

好……朋友?

【——你算個什麽東西!!這糖葫蘆爺爺要定了!還不快給我!!你他娘的還敢咬爺爺?!來啊!打!打死他!!打死這狗娘養的的!!!】

似是浸在暗水裏般,他咬牙抵抗着從四肢百骸漫上來的酸澀涼意,可那磕磕作響難止碰撞的牙齒,卻再也抵抗不了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拒絕的沉暗回憶。喉間悶聲一動,他竟是顫抖着說不出一句話。

哪怕已在兒時就夢過千百次把那人打得頭破血流,哪怕早對自己說過千萬次的“如果要做大人,就不能再像孩子般肆意號哭”,可那被再三壓抑的尖銳酸意還是再也難忍地沖破束縛化成白線刺進心髒,細細割繞,纏綿中血肉濕涼。

冷。疼。像萬蟻咬噬,像真臨剖心,更像……美夢難成。

淚意蹿上了泛紅的眼眶,一點點地模糊了視線。如用盡一生力氣般,他顫抖着緩緩點頭,就連聲音,也帶上了隐約哭咽,“好……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身旁一人奪過阿虎手中的糖葫蘆,那在掖幽庭裏經常搜刮錢銀的桂公公皺了一張老臉,“哎喲好庭生你可少吃些!這要是蛀了牙,你可得疼死唉!這不是招公公心疼嗎?!”

每道皺紋,每分褶皺,都在訴說着擔憂與關心。

心……疼?

【——你有了錢還不孝敬你公公我?呸!真是有娘生沒娘教的雜種!幹什麽?你還想搶?!信不信我把你給閹了吊起來關在屋裏用鞭子打個三天三夜?!!!】

不能哭。不能哭……

他抽抽鼻子,仰起頭,讓眼淚倒流回眼眶,任酸意在四肢百骸間沖撞,待低下頭時,除卻眼裏盛滿淚水,看起來與往常沒什麽兩樣。他紅着眼輕笑了笑,“好,我不多吃。”

有誰擠了進來,“哎呀庭生乖啊,不哭,不哭……”向來尖酸刻薄的小翠把他摟在懷裏,像哄三歲小孩般溫聲細語地哄着,“姐姐在,不哭啊,我們的庭生最乖了,對不對?不哭,不哭,姐姐在呢,姐姐疼你……姐姐疼你……姐姐疼你啊……”

【——你還敢揪老娘頭發?!看老娘不戳死你個小兔崽子!婊子生的果然沒教養!!就你這樣,你以為那傻子蕭景琰會把你帶出去?!呵,做白日吧你!!!】

有溫軟的手覆上了他的眼,輕柔地拭去那滑落眼角的淚痕,宛若飽含疼愛的母親。

似是一切靜止,心中所有牽扯着的疼痛涼意都被這個動作揪了出來,揪得血流滿面,揪得僞裝盡毀。他再也不想當什麽沉默早熟的大人,再也不想當什麽謀權篡位的祺王,他只想當個孩子,一個普通平凡又備受寵愛的孩子。幼稚也好,可笑也罷,早已忘記如何哭泣的他終是難抑地大聲哭了出來,“嗚嗚嗚啊啊啊!……”

似是把畢生的淚都給哭盡了,似是把全身的血液都給哭出來了,似是把所有的川澤都給哭涸了。山地崩裂,世界毀滅,整個天地裏只有他響亮如初生的震耳哭聲。“嗚嗚啊……”

所有人都圍上來把他摟在懷中,所有人都軟着聲音安慰他。

他像個幼童般,依偎在衆人的懷抱裏,依偎在衆人的關照裏,依偎在衆人的疼愛裏,哭得不能自已,哭得涕泗橫流。

難堪,卻又真實。

心酸,卻又感動。

他想,只要有了這一刻,哪怕立刻死去,他也願意的。

但潛意識裏他也知曉,哪怕此下立刻死去,這一切也不會如願成真。

剎那間隔離在外的痛楚有隐約的滲透,他疼得心髒一抖,面色蒼白,冷汗淋漓,面前景象更有一瞬間的撕裂,像是瓷器上蜿蜒的裂痕。而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前,身後卻傳來一道熟悉至極又陌生至極的聲音。

“庭生。”

似是竹風忽止,人聲乍靜,他僵直在原地,停罷哭號,只餘止不住的抽噎和淚漣漣的雙眼。

轉身的動作恍若有千萬年那般漫長,豔陽刺目中,他看見眉目俊朗的男人踏着滿地清光緩緩踱來,撫摸他頭發的手寬厚而有力,像極了一個父親該有的手。

“好孩子,你受苦了。”

就連聲音,也低沉有力得像一個可以替他挑起一切重擔,如巍峨高山守他一世安寧的父親。

“……”

他可不可以猜這人,是他等了許久盼了許久幻想了許久的父親?

早在掖幽庭,他就已歷過無數次的幻夢破裂。渾身顫抖着,他像是怕認錯人更像是怕熟悉的失望再次降臨般顫巍巍地輕喊出聲,“父、父……親?”

男人含笑着點點頭,宛如巫岫郁嵯峨,鏡波開兩山。而此時,他身旁的女子也走上前來,面目是他從未見過的溫婉秀致,望着他的眼神更是飽含柔情又帶着心疼。

女子伸出手摸上他的臉頰,輕咬朱唇,美目含淚,聲音顫抖,“一別經年,好孩子,你竟是長這麽大了……”

一別經年……朝生暮死……他終是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這一刻,再也沒有了猶豫,沒有了害怕,沒有了懷疑。

胸膛裏那陣陣泛軟的情緒早已訴說了一切——這人,就是他的母親。會溫聲哄他入睡的母親,會牽着他的手做過煙柳長堤的母親,會教他訓诂句讀念書識字的母親,會寧受艱苦也不願他受半分委屈的母親,會念着他愛着他疼着他不求回報不求應答只求他一生無憂的母親。

多好啊,這一見……竟是把兩個他最想見到的人都給見全了……

他笑着撫上心口,洶湧着的不再是疼痛,不再是心酸,而是微蕩的溫暖和慰藉,是歷經千辛萬苦後的值得。他踮起腳尖懷抱着他們,哪怕眼裏淚如滄海,那舒展的眉目卻是開心得像個孩子。整個天地都在剎那定格,風聲、身後的人聲再也聽不見了,就連時光,也渲染成一幅淡色水墨畫。

原來,這兩人就是他的歸宿。

他一笑,春水泠泠,溫暖了十六載寒冬冰霜。

“回家罷。”男人朝他說道。

身體裏翻上滔天痛楚,眼前天地剝落殆盡,死亡在盼望中終于降臨。

他牽上他們的手,笑中含淚地朝面前吞噬一切的黑暗緩緩踏去。

“好,我們一起回家。”

索求半生,伶仃半生,尋歸半生,他終究還是……回了家。

“祺王蕭庭生,雖被稱為仗劍載乾坤,才智出凡世的少年侯王,卻一生孤苦,壽僅十六,死前受盡萬般折磨,未留得一具完好全屍。待梁帝蕭景琰趕至祺王屍首旁時,祺王早已身首異處,兩眼窟窿,身上三百六十二處血洞,五髒六腑被利器攪爛成泥。

只餘嘴角,仍含淡笑。

似是畢生夙願已償,死亦安然無畏。

時年,正值永嘉二年。”

——《大梁史書·祺王世家》

梅長蘇收到庭生的訃告時,正在屋內門後曬着冬日微弱的陽光。

“長蘇。”木板後面藺晨叩起手指敲了敲門,聲音低沉入冰湖裏去,連清水都泛不起一點漣漪。

“怎麽了?可是我軍贏了?”

早在前幾日,藺晨就與他說了,北燕大勢已去。

“是……北燕已經敗了,蕭景琰現下正班師回朝,再過幾日,他或就可北上見你了。”

梅長蘇敏銳地察覺到藺晨的不對勁,眉頭微皺,聲音也沉了幾分,“發生什麽事了?”

“他……”門外的藺晨靜默着,然後倒抽一口氣,似是猶豫不忍。“庭生他……”

“他怎麽了?”梅長蘇聲音微顫,只覺洶湧如潮的不安泛上心口,撞擊得他陣陣發冷。

“他……”藺晨擡起頭望着冬日正午暖意全無的陽光,聲音微顫,“死了。”

“皇城軍裏一小兵的兄長死在長林軍手下,心中早已懷恨,又覺庭生罪不容誅死亦難辭其咎,就趁他暗攻拓跋吐渾時一箭射中他的眼睛。還有兩箭,射在了他的腰腹和左臂上。”

藺晨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庭生的副将盛江幫他……拔出了插着箭的右眼……卻被怒火滔天的北燕卒兵擊殺。而後……而後敵軍以手中長矛銅劍,刺捅了庭生十餘下,攪動腹中髒腑血肉……挖其左眼,将其分屍,踩踏玩樂。”

“唔噗……”房內輕晃,似有什麽聲響。

藺晨扣扣地敲了敲門,擔憂不安,“長蘇,你沒事吧?”

梅長蘇倚着門框的身子一點點地滑了下去,只餘單膝仍然屈起。他抹去嘴邊剛剛來不及吞咽而猛地吐出的鮮血,望着身上素衣霎時染上點點梅紅,眼神茫然,“我……沒事。”

“我進來看看你!”藺晨說着,竟是想把門打開。

“別了。”梅長蘇倚坐在門後的地上,只覺眼前一閃一滅,白光點點,意識恍惚,過往種種似水無痕。“求你……讓我一個人吧。”

腦內失去中軸,混亂一片,嗡嗡轟轟,嘈雜作響,每一聲響又如刃直直刮開他的皮肉,不見血不罷休。

他撫着心髒抽痛的胸口,用力喘息着,卻無法忽視疼痛中那漸漸清晰的話語。

【——……先生,留下你不是我本願。再等等,先生。再等等,你就可以出去了。】

【——那時我就想,能被先生教導,卑微如我,是何等有幸啊!而今回想,卻未料到,那竟我是這短短十五年裏,唯一歡愉的時光。】

【——先生,我不像你這般無私,蕭庭生一直是個自私的人,他只想為他愛的人,奉獻己身,傾盡心血。】

【——我不愛這天下,更不會為了這天下,置我所愛之人于危險之地。我只願用這天下,換那人,一生安樂,無憂無虞。】

【——先生,我也希望自己能成為這樣的人,成為像你這般,完美的人。先生,我真的,是想的啊……】

【——是我,讓先生失望了……對不起。】

門外,傳來了隐約若無的話語。“他的手下說他時常緊攥着一張紙,還吩咐他們說……若他沒能生還,就把這張紙,當做遺書,交還于你。”

梅長蘇恍惚着坐在地上,兩眼空洞,似是看見了門縫的微開,又似是什麽都沒看到。

【——捺,要一波常三過筆。先生,如果來日我還能活着見你,你能不能還我,一波常三過筆的一捺?】

從門縫裏塞過了一張褶痕已深的紙,似是被主人折疊多次。梅長蘇深吸一口氣接過,本以為會是墨水滿載的書信,亦或是畫着,如波浪千疊的一捺。

卻不料打開後——

看見的會是二人的舊畫。

霎時間,他瞳孔睜大,渾身僵直,淚水更是難也抑止地,盡相如豆落下。

【——先生……我,我不會作畫。怕是會污了這紙……】

【——沒事咳咳,你暫且一試。先生只是想看看,庭生眼裏的“家”是什麽模樣的。】

……

【——先,先生……我,畫好了……】

【——最左邊的是我……最右邊的是靖王……可中間這兩位又是何人?怎麽不畫上臉?】

【——我……我不知道爹娘長什麽樣……畫不了臉。】

【——原來如此……不必自責。咳咳咳,來,手給我,我教你畫。】

【——先生……你的手好涼。】

【——一身病骨……無可奈何。】

【——……以後我會守護先生的。】

【——……你這個傻孩子啊……】

那張皺紙,正是舊時畫作。兩旁是庭生畫的歪歪扭扭的先生與景琰,中間,自是他的爹娘。

可笑他早就忘了泛黃的當初,那人卻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收藏着。

家……

呵……

原來那人想要的……只是這些。

滿室亂塵飛揚中,梅長蘇用橫躺的右手覆着淚意如泉湧的雙眼,任傾落的淚水穿過指縫打濕素灰衣裳,打濕微涼皮膚,打濕凍縮心房。任它,打濕了雙唇。

一如那時的撫碰若無,一如那時的壓抑至極,一如那時的深藏哀思。

耳旁的嘈雜聲響越來越重,像是被誰大力敲擊着鼓膜,聽不清晰。又像是往日少年低下頭彎下腰,在他耳旁做着早就做過的告別,“先生,再見。”

【——先生,再見。】

每說一次再見,就是死去一點。

他們終究還是……陰陽永別。

再也……

難見。

終章/人間綢缪

大敗北燕後不過十多日,就迎來了永嘉三年的新年。因着山河收複、外敵被逐,這個新年,過得更加喜氣洋洋,卻也過得,暗藏悲戚。

那些在沙場上死去的戰士,是再也回不了家了。而那些在家中苦苦等待歸人的親友,也永遠沒能等來在往生途上越走越遠的離人。

如冬日枯絮飄蕩回舊居的,只有一紙輕薄的訃告。

有人笑,笑這盛大光明,笑這煥然一新的九州神土。

有人哭,哭這屍骸遍地,哭這浸透鮮血的中原沃土。

但不管如何,日子總歸是要過下去的。哪怕心中空落了一大塊,他們這些留存于世的生者,總得帶着逝者的份,好好地記着,好好地活着,也好好地,過着。

梅長蘇在眼睛終好了後,便與蕭景琰從北境那處民宅趕回了金陵。金陵家家戶戶都挂着大紅燈籠,街上有身穿百衲衣項戴長命鎖的總角孩童幼稚天真地在放着爆竹,拍着手笑看空中乍燃乍裂的片片紅紙,像是下了一場漫天花雨。

蕭景琰前幾日剛安頓好大軍,處理好各項事宜,今日抽出空來,便陪着梅長蘇去街上走走,不時地絮語幾句。

“阿雅,別玩了,回家吃飯飯嘞!”小巷裏,家家戶戶大門洞開,似是為了方便迎接客人。梅長蘇轉頭,見一婦人一邊揉搓着面團,一邊朝外大喊着。

巷中,有四五個頭上綁着紅巾的小姑娘在踢着毽子,其中一個邊踢邊回,“哎阿娘再等會兒啊!”

無憂無慮,單純美好。

恰如風雲已過,歲月靜好。

梅長蘇看着這畫面,柔了眼神,低低一笑。

蕭景琰牽着他的手緊了幾分,“笑什麽?”

梅長蘇搖搖頭,沒有回答,與蕭景琰一道走出了巷去。

“說啊?”蕭景琰貼近了,熱氣噴灑在耳上,心一動,有點癢。

“我笑你這麽大個人了,還躲孩子躲出宮去呢。”梅長蘇面色不變地打趣着。

蕭豫珏有小半年沒見着他父皇了,蕭景琰哪怕班師回朝時,也不得空去見自己的寶貝兒子,待終于從北境接回梅長蘇後,蕭豫珏當着衆人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淚分毫不顧形象地就從殿門口直直地沖過來,用力撲到蕭景琰的身上,撲得那身形高大的帝王都止不住地後退了幾分。

而那小團子沒有一點自知之明,把眼淚鼻涕全都蹭在蕭景琰的脖子上,惹得他的父皇眉頭止不住輕皺卻還是軟了眼神,“豫珏這是怎麽了?想父皇了?嗯?”

蕭豫珏一邊哭嚎一邊蹭,那聲音凄厲得不像是見着了自己的父皇,倒像是給自己的父皇出喪似的,“嗚哇哇啊啊你不準不要我嗚啊啊!”

立于殿口的靜太後不好意思地轉過了頭去,擡首望天。

豫珏這孩子實在熊得很,這幾個月裏每逢她這寶貝孫子又皮了,勸也勸不過打也打不得時,她總是恐吓他說,“你再皮,再皮你父皇就不要你了!”

一開始蕭豫珏還不信,左耳進右耳出轉身繼續打鬧,不是把藩國進貢的上好溜肩長身青花釉裏紅梅瓶給打碎了,就是硬要讓哪個小太監綁女兒家的花辮子把人給欺負哭了。時日慢慢過去,他的父皇遲遲未歸,宮殿裏雖有人陪着,但正值需要爹娘陪着的年紀,蕭豫珏還是怕了,這一怕便是哭,哭得昏天暗地哭得硬要父皇回來哭得好不容易養得白胖的身子又消瘦了不少。

蕭景琰抱着這略顯沉重的孩子,右手在他背上輕拍着,略顯笨拙地哄道,“好了,阿爹不是回來了嗎?豫珏乖啊,不哭了,不哭了。”

蕭豫珏的哭號聲弱了不少,哽咽着說,“你不是我阿爹,你是我父皇!”

那時在旁的梅長蘇聽此,彎了嘴角無聲輕笑了下,想着隔日要好好教小太子一些常識。

後來蕭豫珏哭累了,就在蕭景琰身上睡着了。蕭景琰就這樣一路把孩子抱回了東宮,輕柔地放回床上,而後才喚人沐浴更衣了一番。

哪料蕭豫珏許是與自己的父皇分離太久,心中有了陰影,自蕭景琰回來後,每日每夜地纏着他,一反舊日不理不睬的模樣。蕭景琰一開始還溫聲哄着,後來實在受不住,竟是拉着梅長蘇一同逃出宮來,漫游長街小巷,享盡浮生半日閑。

他們在回宮的路上慢慢走着,“今晚守歲,你可來宮中陪我?”

“不了,藺晨飛流他們還在宅子裏等着我呢。”

“把他們也給邀進宮不就得了?母後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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