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
想你想得緊呢。”
“你莫不是怕晚上豫珏纏着你?”
“豫珏也說他想要先生陪呢。”
“他這下眼裏只有你這麽個父皇,哪還有我?”
“你莫不是嫉妒了?”
“有人呢,蕭景琰,手放開!……我可沒妒忌,太子說到底是你的孩子,我只是個先生罷了。”
“那當初又是誰把那熊孩子疼到心骨裏去啊?你連皇帝的名字都敢直呼了,把豫珏當做自己孩子,咳咳,朕也不會怪你的。”
“你再胡鬧今晚我就不來了。”
“唉我不鬧了!……”
回宮後,蕭景琰在行往未央宮的中途又想起了什麽,改駕去了長生觀。因剛歷劫難新年伊始,得有國師作法祈福,所以幾日前他尋了一個新的國師,又微微修繕了道觀一番。
幾位工匠見皇帝來了,忙下跪呼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蕭景琰颔首,也不打擾他們的工作,踏步就進了觀內。
他依着上回的記憶,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放有《招魂錄》的那書架,抽出了最後一冊。
“前八冊我記撰了歷朝歷代有關連命術法的事例,這最後一冊,我想記錄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
“吾有一畢生好友葉成雲,其子葉懸自幼癡傻,但天性慈善,敬父愛母,心性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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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我攜聾友趙居前往阿雲處小坐,沒想到阿居和懸兒甚是投緣,不一會兒就去院裏玩鬧。今日,阿雲來找我,說懸兒這幾日一直跟他比劃着一些手勢,問我可知是何意。我見他用雙手笨拙地做着一些手語,就倏地想起或許是當日阿居教了懸兒一些,所以懸兒才會銘記于心。只是奇怪,那孩子向來愚笨,怎麽偏偏這手語就學得這般輕巧?
阿雲終是做完了手勢,我看着,心裏卻堵得難受。
那些手勢說的是,‘謝謝爹爹照顧懸兒。’
懸兒這孩子或許的确愚鈍得很,但卻不傻,心裏澄澈得很,也自有一套表達自己情感的方式。不過我們這些俗人不懂,又時常忽略罷了。
別人對他的好,他一直都記着啊!……”
……
“我終究還是鑄了大錯。懸兒回來了,但是,回來的不是原來的那個他。阿雲本想殺了他,我以連命之人兩體一命的說法央求他,莫做這等傻事。他雖聽了我,卻還是與懸兒恩斷義絕。可笑啊,短短幾夕之間,竟是家破人亡,父子相殘。這連命之術,說是救命,又難道不是害命?!願此等邪術永消世間,後朝後代再莫效仿。”
……
“陛下求我救友,甚至願意割舍半生壽命。
當初我救了懸兒,卻造出大錯,惹得他們父子倆恩斷義絕,兖州平民備受欺淩,心中早就斷了再行此術的念頭。
但是陛下念執,只說望我一試,他亦不過是,求個安慰罷了。
最終,我還是應了他。
卻沒用他的命。
我想我此生壽命是快走到盡頭了,但尚可一用。而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又是個天下明君,我是斷斷不敢拿了他的半命去的。
卻不料,傾盡精力施法後,這連命之術竟是再難行下去,他那一世摯友魂魄安于體內,雖說虛弱,但并未離體,想來病疾痊愈,也不過是時日之事。
因尚不知将後情形會如何,我沒把這事告予陛下。
想來這偌大天下,總歸是想離之人會離去,想回之人會回歸,想逢之人會重逢。”
……
蕭景琰的目光盯着“想逢之人會重逢”一句,許久後,忽而輕輕地笑了笑,笑破萬千塵埃,笑破如海時光。
夜裏,衆人齊聚于宮中,連霓凰也帶着自己剛滿三月的孩子過來守歲。
蕭景琰早在霓凰臨産前就跟她許下了約定,若生下的是個男孩,就讓他和豫珏結為兄弟;若生下的是個女孩,那就讓她和豫珏結下娃娃親。
霓凰當初還想若是個女兒,這麽早就給孩子定下未來怕是不太好,後來蕭景琰看出了她的想法,只一笑,“他們長大後若各覓得良人,那今日之約全可不算數,做父母的,哪會強求?”
如此一來,二人之後碰面時,多少有些把對方當親家來看。
說來也算奇妙,霓凰産下聶挽後,靜太後抱着蕭豫珏前去探望了一番,小團子只往那搖籃裏看了一眼,撇撇嘴就嫌棄着說道,“真醜!”
而那聶挽,似也和她的小哥哥不對眼,每每蕭豫珏走近,都會哭得大聲響亮,不知道得還以為要喂奶了。
這一來,哪怕豫珏還小,聶挽未生神智,兩人還是結下了梁子,時常大眼瞪小眼,兇神惡煞地盯着對方。
孩子們雖如此,大人們卻像看玩鬧般,常常拿這些事打趣開玩笑。
這夜裏,耐不住性子的藺晨就逗弄着蕭豫珏,“唉小團子,你喜不喜歡小囡囡啊?”
蕭豫珏看了被凰姨抱在懷裏輕哄着的聶挽一眼,就哼地一聲轉過臉,“不喜歡!”
藺晨唉聲嘆氣的,“哎那這可怎麽辦啊,以後你可是要娶囡囡做老婆的,你不喜歡她可還得天天對着呢。”
蕭豫珏有些慌,急得大喊,“醜八怪!不娶!”
衆人哈哈大笑。霓凰一轉頭,對着聶铎輕笑,“铎哥,怎麽辦?你女婿嫌棄你女兒。”
聶铎是不敢放肆的,摸摸鼻子猶豫着說出口,“要不,讓他以後不準納妃,只能娶挽兒一人?”
藺晨一拍大腿,笑得響亮,“這好!這好!哈哈哈哈哈……”
蕭豫珏被衆人逗弄得欲哭無淚,恹恹地很早便去睡了。
待大夥都散去後,蕭景琰留梅長蘇在未央宮裏過夜。
床榻旁,帷帳層層,遮住錦被春光。
兩人的呼吸亂于一處,兩發在糾纏間绾繞成難解的同心結。
“我在東海時,呼……”蕭景琰挺身進入,長舒一口氣,“聽說有一種魚叫鲽,總是成雙成對,并頭閉目而行。”
梅長蘇緊抓着他的背,閉目輕顫着忍受初時的微痛。
蕭景琰初時動作輕緩,待梅長蘇漸漸适應過來,悶哼也變成低啞的呻吟後,才開始大力動作起來,一下下的沖刺進入,猛力撞擊,時不時擦過內壁的凸起小點。
“哈……景琰你……你慢點……啊啊!!……”梅長蘇的聲音時高時低,時重時輕,聽得蕭景琰心裏如被輕羽掃過一樣。
“戰英曾與我說,他和他的意中人約定,山河收複之時,便是他們大婚嫁娶之時。長蘇……”他低下頭舔舐親吻着那人的雙唇,身下的力道卻仍不變,“待紅日照舊樓,山河煥新光時,你可願,與我交拜天地,共做那鹣鲽伉俪?”
梅長蘇不住地細碎呻吟着,聽罷這句話,看着身上人那如墨點漆的星眸,嘴邊話語坦誠如真心,“只要兩心長相伴,何日不是……洞房花燭夜?”
蕭景琰放緩了動作,而後清清緩緩地低低笑了聲,恰若九天銀河自蒼穹暗夜傾瀉垂落,攜着萬千星辰沖刷過兩人的心房。
他說,“好,此生長相伴,再也不離棄。”
不求同生死,不求共歸土,只求千朝暮夜,你我長伴身側。
說話間,兩人竟是都紅了眼眶,不知是被情欲熏染的,還是被心中翻湧的情思給映染的。
紅紗幔帳,同枕同衾,身軀相疊,心魂擁吻,子時三刻的除夕鐘聲缭繞宮城,他們卻相牽相貼地雙雙攀上了巅峰。
白光乍現間,梅長蘇似是聽到了那人在他耳旁親吻舔咬着說着新一年的第一句話,直直地落進心裏印成此生不變的誓言。
“從今以後,我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
不知是實是虛是真是夢,梅長蘇仰起脖頸,雙腿緊縮,微顫着道了聲,“好。”
這小半生,他們告別過無數次。但這最後一次,只會是亡逝之時。
兩人無聲地流淚着,流着流着卻笑起來,額頭抵着額頭,鼻尖對着鼻尖,雙唇觸着雙唇,如星子般璀璨的眼裏,如春水般柔軟的心裏,卻只裝得進彼此。
最後這一夜,他們相牽相擁、抵足而眠地共入夢鄉。
夢中,也是床榻枕鴛鴦,比翼雙宿飛。不同的是,房內盡是金玉珍寶,紅光映輝,富麗堂皇,喜氣盈屋。地上鋪設着鹣鲽不離暗紅長毯,床頭挂着紅緞繡紋龍鳳雙喜床幔,旁還有以紫檀雕龍鳳為底座的長明燈。床上,是明黃朱紅繡工精細的喜被喜枕,上頭還放着一柄晶瑩剔透光澤明亮的玉如意,取意,吉祥如意,龍鳳呈祥。
而梅長蘇和蕭景琰,雙雙穿着黑邊镂金的绛紅喜服,寬袖長袍,均以男子之姿,朝着對方鄭重地行了夫妻對拜之禮。
沒有尊卑之別,沒有嫁娶之分,沒有長幼之異。
他們雙雙看着彼此,把眼裏的一世盛光盡相許給了對方。
“同樣身為堂堂男子,我不可能予你一場光明正大的合卺婚禮,也不可能為你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我這一身病骨殘軀,早就獻給了家國天下,江山萬裏。我唯一能為你做的,許就是在黑暗裏陪你一起,面對鮮血淋漓的現實,面對幽微難測的人心,面對殘照當樓的山河,然後,做這劃破沉沉夜色的第一把利刃,為你迎來裂隙後噴薄欲出的破曉黎明。”那人要許他一個太平天下,清明盛世,他要許還給他的,又何嘗不是如此?
“可我不願由你來承擔一切。我只願攜手共肩,以日月為見證,天下為媒聘,山河為新床,星辰為珠玑,薄酒為合卺,永結同心,私成夫妻,百年好合,一世不離。”
“好……永不分離。”
酒終,夜深,燭燈浸汗,紅露凝香,衾枕綢缪,鸾鳳雲雨。
盡是人間,月圓缱绻。
三個月後,清明時節,金陵城外細雨霏霏。
梅長蘇和蕭景琰去城外給衆将士上了墳,沒帶傘,就這樣在薄霧斜雨中緩緩步行。
“咳咳……”梅長蘇面色微白地輕咳了幾聲。
蕭景琰把身上的鶴氅解下,罩在身邊人的頭上暫且擋雨。“叫你把傘帶來,硬是不聽。現下又咳了,知道錯了吧?”
“你怎麽咳咳……跟藺晨一個樣?”
蕭景琰笑笑,“誰叫你這麽不讓人省心。”
城外有不少荒丘,蕭景琰特意劃出一圈,給戰死沙場的将士們當做墓園。
都道鳥飛反鄉,兔走歸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這些墳墓的方向,剛好齊齊向着東邊的金陵城,似是殘骨朽軀猶欲舉起長槍保家衛國保衛京都。
蕭景琰除去了列戰英碑前的雜草,插上柳枝,擺上一壇好酒。
“你這小子現在在地下過得可還好?你的話我可是幫你帶到了,可是要想與蘿蘿姑娘團聚,你還得再等個三五十年。”蕭景琰說着,望着蒼茫天地的目光有些迷離。
三月前,蘿蘿收到了列戰英的訃告,暈厥過後雖悲恸難忍,但為了自己的殘疾老爹,她還是咬牙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一心一意殺豬賣肉,盼得來日地下相見,共赴輪回圓前塵殘夢。
“咳咳咳……”立在不遠處的梅長蘇又以拳掩口地輕咳了幾聲,讓蕭景琰回過神來。
“今日雨有些大,和你走時一樣。可覺得冷?”他把懷揣多時的寒衣拿了出來,安放于墳頭。“這樣,等着的時候就不會冷了。”
還有三五十年要等,這麽漫長的時光,會遇臨的又豈止是一場寒冬飛雪?
他想着,而後搖頭悲悲一笑。“今次怕是說不了太多,來日我再前來見你,與你共話前生喝個大醉不醒。”
風中,墳前柳枝被吹得彎了腰,似是那昔日愛将抱拳跪下,聲音清亮如舊,“好!”
梅長蘇看着蕭景琰緩緩向他走來,微微笑了笑,“好了?”
蕭景琰牽起他的手,“可要去看下庭生?”
梅長蘇低下頭又咳了一陣,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他把落于眼上的雨水抹去,聲音微低,散于這蒼茫天地間,“好。”
不少将士的墳頭都有紙錢素食,可庭生的墳前,卻是空無一物,雜草叢生。
梅長蘇向前一步,凝望着那碑上的刻痕,嘴唇翻了翻,說不出一句話。
天地似是靜得很,哪怕風卷雨落,他都聽不見分毫。
明明心中有滿載的話語想要說,但這一刻,梅長蘇卻連一個字也吐不出。
眼眶幾乎是在瞬間就紅了,他閉上眼,任淚水與雨水混于一處。摸着碑上的蜿蜒字痕,那涼意一點點地從指間蹿透入心,所到之處的鮮紅血管,皆被冰凍成霜,簌簌落雪。
他自己的半生積雪是盡化了,而那個少年,可是仍在大雪傾城中,永無歸途?
“景琰給你正了名,洗去你身上的勾通外敵之罪……只是舉兵反叛,終是事實。怕是,難回皇陵和你父王同穴長眠了……還有豫珏,他常常問景琰,問我,問靜姨,‘為什麽庭生哥哥不再來了?小珏想找哥哥玩。’……你看,那孩子多喜歡你……我說,你去了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得,要費盡你的一生時光,方可最終抵達。”
他摸着碑上的“蕭庭生”三字,聲音低了下去,“這輩子歷經那麽多風雲,想必你也累了吧?……沒事了,現在回家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先生,這就是我心裏的家。】
閉上眼,剩下的話語他終是不忍再言。
人世隔參商,歸途長更長。
泉下若相逢,道聲君可好?
……
擦擦眼角後,梅長蘇深呼吸着站起身,回頭看向靜默着站于原處的蕭景琰,“你可要跟他說兩句?”
“我……”蕭景琰頓了頓,“我看看他罷。”
梅長蘇退了幾步,給蕭景琰讓路,“那我在外頭等你。”
蕭景琰點點頭,“好。”
見着梅長蘇緩緩走遠最終停于墓園外,蕭景琰又沉默着轉過頭,盯着那雨中孤寂無言的墓碑。
他還記得在掖幽庭中第一次見到這孩子時的模樣,那時庭生只有三四歲,卻被逼迫着做重活,冬日裏手指頭凍脹成兩根紅通通的胡蘿蔔,全身上下沒有幾兩肉。
孩子看見他走近,卻是越來越害怕,兩眼盛滿淚水。待他終于走近後,孩子卻哆嗦着問他,“你是不是……我阿爹?”
那時他很想答我是你阿叔、是你親人,可他終究什麽都不能說,除了一句“我不是”外,什麽都不能說。
孩子松下兩肩,抹抹淚,像是在這苦寒地獄裏已見過千萬次美夢碎裂,“哦,我就知道你不是。”
那孩子,從小就看得太透,聰明得太過,以至之後,他對無論多麽真實的現世美夢,都再也不信。
雨是真的下大了……
蕭景琰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
梅長蘇就在不遠處靜靜地望着他,蕭景琰回頭看了一眼,而後頓了頓,拍了拍那青石墓碑,就像是與往常無異地拍着庭生。
“下輩子,投個普普通通的人家罷。若有緣……”他閉了閉眼,聲音在細雨敲打中微不可聞,“我們再做父子。”
天地剎那喑啞,只餘低語回響。
……
“啪嗒、啪嗒……”是雨打濕衣領,是淚打濕面頰。
蕭景琰轉過身來停在原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過了片刻,他似是緩過勁來,頓了頓後終是無言走了,只餘墳碑默然凝望送別。
像是哪個清魂少年,在飄忽風雨裏向他們作揖告辭,“先生、義父,保重。”
保重。
……
蒼茫斜雨中,梅長蘇和蕭景琰兩手相牽着,緩緩踏上歸途。
“今後,若夜裏我不得空,你就宿到宮中來,若我得了閑,那就我宿到蘇宅去,如此可好?”
“好。”
“待一切事務都回到正軌,不需你我像如今這般焦頭爛額後,我與你每三個月就泛湖游天下,打馬賞山河,看盡那東海濤波,北山嵯峨,西沙浩垠,南水鳴琴,看盡那平湖春江,秋山冷月,青巒寒霧,塞北長煙。如此,可好?”
“……好。”
“哪怕沒有霜雪落滿頭,我還是希望與你共白首。”
“……我們會一起變老。”
“長蘇,你說……來世,我們如何才可将彼此認出?”
“……你可在我身上烙個記號,日後哪怕相逢不相識,心魂卻會頃刻認出。”
“不如就落于你的右眼上吧?如此好認。”
“……好。”
“那蘇先生想把記號落于我何處?”
“我看陛下鎖骨處很不錯。”
“呵……那先回家罷,我們還有十餘年,可以慢慢落。”
“……好,回家。”
兩人在霏霏暮雨中攜手歸家,不遠處是無名老翁穿着蓑笠騎牛吟唱着江南調:
“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
臯蘭被徑兮,斯路漸。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裏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永夜落盡碧天晗,時如逝水難再還。
蘭草葳蕤滿江岸,長路沒沒今道寒。
清江萬裏水流深,岸上丹楓泛霜痕。
縱目望盡千裏地,春色傷心惹斷魂。
謂君魂魄胡不歸,江南堪哀獨我憐?
幸好的是,對他們來說,從來沒有什麽七魄散去,也沒有什麽魂兮歸來。
此生君所在,便是吾魂歸依處。
番外一/瑞雪豐年
瑞雪豐年家家喜,燈籠高挂戶戶福。地上是一片碎瓊亂玉,點點散落的梅花卻塗染上了幾抹殷紅,煞是好看。
“唉,再高些,再高些!”甄平指點着黎綱把新春對聯再挂得高些。
黎綱在梯上站的腳都快酸了,輕聲嘀咕了一句,然後繼續擡高手,回頭問道,“這樣?”
藺晨剛貼好大紅的窗花,走到院中一看,不由搖頭大喊,“貼歪了貼歪了!”
黎綱眼巴巴地瞧着藺晨,“要不藺公子你來?”
藺晨吊兒郎當一笑,然後坐至木凳上,翹着二郎腿,聲音氣拔山岳,震得房檐上的積雪都撲簌落下,落于白茫茫的階前。“飛——流!“”
不過咻地一聲,飛流就嘟着腮幫子出現在了藺晨面前,只是神情略略不滿。
藺晨不在意地拍拍飛流的腦袋,指着黎綱手中的對聯笑了笑說,“來,去替你黎綱叔叔貼下春聯~”
飛流低着頭沒答話,只一個輕功飛至黎綱面前,右手輕攀着門框,一晃便輕輕巧巧地把手中對聯貼至了門框上,位置貼得不偏不斜,恰到好處。
梅長蘇這時剛披了大氅從房裏走出來,往手上呼了熱氣,籠緊了大衣。“客人們可都來了?”
藺晨見他出來,一笑便走至他面前,替他束好了頸前的帶子,“還沒呢,得過會兒才可過來。你等等罷。”
飛流這會兒貼完了便飛下來,用自己的手烘了烘梅長蘇的手,眼神倒是執着鄭重得很,“蘇哥哥,冷。”
梅長蘇一笑,摸摸他的頭,語氣憐愛得很,“有我們家飛流這個小棉襖在,蘇哥哥怎麽會冷?”
飛流燦爛一笑,握着自家蘇哥哥的手倒是緊了幾分。
黎綱從梯子上爬下來,“宗主,宅子都布置好了。”
梅長蘇環視了一圈,忍不住輕咳了咳後點點頭,“不錯,挺喜慶。”
藺晨微皺眉頭,“院裏冷,你還是回房等吧?”
“哪能失了禮數。”他搖着頭又笑了笑。
話音剛落,蕭景琰已提禮登門了。他拱了拱手作了一揖,臉上雖無什麽神情卻含淡淡笑意,“蘇先生,我來拜年了。”
甄平替梅長蘇收過禮物,暫放屋中。
“來了便進屋吧,屋內置了火盆,還添了好茶。”梅長蘇又是一陣咳。
蕭景琰半扶着梅長蘇入了屋,“先生身子可還好?”
“還不是老樣。”
說話間,甄平已遞上了濃茶。
隐隐的能聽見藺晨在院子裏跟飛流拌嘴,似是飛流今晚想熬夜,藺晨卻說小孩子要早些睡覺。
蕭景琰豎起耳朵聽着,倏地搖頭一笑,“藺閣主還是管得太嚴了些。當初我和小殊守歲時,也是常常熬到醜時也不睡覺。”
梅長蘇輕啜着茶,淡淡笑了笑,“我總是縱着飛流,藺晨是該管得嚴些。”
“先生往常守歲時,可曾熬過夜?”
梅長蘇的神色有些微妙,他斂下眼,聲音不鹹不淡,“年少時,倒是也與夥伴們熬過夜。只是後來身子骨變弱……”他笑笑,“你也知道的,藺晨管得嚴,後來,他就不許我熬了。”
蕭景琰盯着他,似是想說什麽,卻不料開口的剎那夜空綻放了一朵又一朵的煙花,聲音震隆得耳膜都嗡嗡顫抖,但乍燃的七彩夜空卻又是人世難見的絕美盛景。
梅長蘇與蕭景琰齊齊轉頭,愣愣地看着窗外那忽而熄滅忽而燃放的星空篝火,一時間耳內是夜色中震響爆裂的煙花綻放聲,是金陵十裏長街上喧鬧喜慶的人聲,又是伴着花炮焰火而陡然加快的怦怦心跳聲。
待群響畢絕之時,兩人仍舊沒有緩過勁來,眼盯着眼,心對着心,看盡對方眼裏心裏一世燃放百年不熄的長街煙火。
梅長蘇先回過神來,拿起茶盞輕顫着啜了一口,“殿下方才……是想說什麽?”
蕭景琰一愣後笑着搖了搖頭,“倒是忘了。”說完後他轉過頭看着那已歸于寂靜的暗華夜空,“先生……方才那焰火,着實美得很。”
隔了許久,他才聽得梅長蘇輕輕地“嗯”了一聲。
“怎麽?先生不喜歡煙花?”他回過頭,看着即使穿着大氅仍略顯清瘦的梅長蘇,語氣略帶疑惑。
“倒不是不喜歡。”梅長蘇搖了搖頭,一頓,“只不過哀嘆它們雖則絕美,卻又生命短暫。不敢喜歡罷了。”
蕭景琰正待要說什麽,黎綱卻是進屋說了聲,“宗主,皇上來了。”
梅長蘇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而後緩緩起身,正了正衣領衣角。
蕭景琰沉默着也起了身,走至梅長蘇身邊,聲音比夜色還要輕柔低沉,“即使壽命短暫,卻好過一日不曾存活。即使相識短暫,卻好過此生不曾遇逢。”
梅長蘇微愣着擡起眼,卻見蕭景琰已直直地往門外走去,迎接自己的父皇。
蕭選笑吟吟地上前,摸了摸梅長蘇的頭,“小殊,有沒有想舅舅啊?”
舅舅?
梅長蘇當場僵于原地,茫然無措。良久後,他試探着回了句,“陛下?”
蕭選板起臉,似是不滿,“你向來不是叫我舅舅的嗎?過年怎麽變得如此生分!”
蕭景琰立于一旁,似是這對舅侄的談話于他沒有絲毫影響。
梅長蘇雖覺疑惑,卻還是壓下了心頭的不安,朝老皇作了一揖,口中安分喚道,“舅舅新年好。”倒像是昔日的小殊。
蕭選見此,喜色飛上眉梢,大掌用力拍着梅長蘇的背,只拍得人差點背過氣去卻不自知,“好好好,新年好哈哈哈哈!”
如此慈愛豪爽的老皇,梅長蘇倒是許久不曾見到了。一愣間,心頭似有一陣暖流湧上,不燙不熱,只于無聲間溫潤熨帖每寸肺腑。
就連舒張的毛孔,都在輕嘆着歡喜。
時隔十餘年的,遲來的歡喜。
蕭選跟高公公踏入了屋內,笑着向梅長蘇親自讨了碗茶吃。
還沒說上幾句話,霓凰卻是跟聶铎進屋來了,做了女兒家的一揖,聲音卻還帶着豪氣,“林殊哥哥,凰兒來給你拜年了。”
聶铎也是傻呵呵地作了一揖,“宗主新年好。”
梅長蘇忙迎兩人進屋,“大過年的,不必拘禮。”他朝蕭景琰喚了聲,“殿下,坐到我這邊來吧,給凰妹和聶铎他們讓讓位子。”
蕭景琰嗯了一聲,大步走到他身側,然後掀衣坐下。
這時梅長蘇才覺得不對勁,蕭選和霓凰都喊他林殊了,為何景琰一點反應都沒有?心頭的不安和惶恐一點點地擴大,滲至心中罅隙裏去。一抖後,他方才恍然明曉——其實,是夢啊。
這些人,怕是以他最希望的面貌,出現在他的夢中吧?
“先生,怎麽了?”蕭景琰見梅長蘇似在沉思,不由出聲問道。
梅長蘇笑着搖搖頭,“沒什麽。”只是怎麽看來,笑意都有些苦澀。
這邊還微帶凄惶,那邊的老皇和郡主卻是先聊了起來。
“唉,霓凰,你還記不記得小殊第一次放風筝的情形?”蕭選喝着茶,眉眼舒展,蒼老的聲音都帶上了特殊的活力。
霓凰彎着眼點頭,“自然記得!”
蕭選一拍大腿,竟是樂得哈哈大笑起來,“小殊那時跟團子似的,卻非要爬到線上,說什麽要和風筝一起飛到天上娶嫦娥姐姐做新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朕了!”
霓凰笑得眼角都出了淚,“我還記得林殊哥哥第二次放風筝時,因把景琰的風筝認錯為自己的,和景琰起争執打了一架,兩人鬧了三天都沒理對方。”
蕭景琰一愣後又一笑,“你們在說我和小殊?那風筝其實是我自個兒做的,本來想送給他做禮物,卻不料出了那種事,僵局之下倒是沒機會送給他了。那風筝現下還在我府中躺着,只是……”他的笑意變得有些蒼涼,“怕是蒙了十多年的灰了。”
“長蘇也曾帶飛流放過風筝。”藺晨這會兒飄進屋裏,沒有片刻遲疑地挨着梅長蘇坐下。“只是飛流沒放夠興,他倒是先累趴下了。”
梅長蘇聽罷藺晨的話,摸了摸鼻子,“老了。自然沒精力了。”
藺晨還沒來得及開口,屋外就響起了鬧騰的聲音,“蘇兄,你哪兒老了啊!”
原是豫津帶着景睿來拜年了。
“蘇兄你不要妄自菲薄嘛!男人說自己什麽都好,就是不可以說老~了~呀~”豫津壞笑着說道。
“豫津,不得放肆。”跟在後頭的言侯輕斥了聲,豫津霎時噤聲。
梅長蘇向三人一一作揖,待看見景睿身後的謝玉時,他微微一愣,不知如何招呼。
“小殊,你姑姑她身子不适,現下在府裏休息,故而沒能前來。”謝玉出聲解釋了一番。
梅長蘇沉默了一剎,空氣凝滞卻又在瞬息間緩緩流動。待他擡起頭來時,一切都已變換,卻又似一切都不曾改變。“只有小輩給晚輩拜年的道理,哪有晚輩給小輩的道理?等姑姑身子好了,我就去拜見她。”他溫潤含笑,後退一步,好讓謝玉進門。
就在謝玉慈愛一笑,拍拍他的頭,擡腳跨入門檻時,梅長蘇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地,低低喊出了聲——
“姨丈。”
這時隔十餘年的稱呼,連同景琰府裏的那只風筝,都蒙着灰,帶着霜。只要輕輕一拍,便可拍盡十幾載春秋的簌簌塵埃。
謝玉一愣,撫在梅長蘇背上想把他帶入屋的手就那樣頓在原處,“怎麽了小殊?”
梅長蘇搖搖頭,跟着自己的姨丈進了屋,聲音帶着時光不改的心酸與滿足,“只是……想說聲新年快樂罷了。”
“唉唉唉……”豫津見此又湊了過來,“蘇兄你還沒跟我們說新年快樂呢!”
“好好好都說,都說。”梅長蘇看着這一大屋子鬧哄哄的人,不由得笑了笑。
屋裏熱氣充足,衆人歡笑着,談話着,鬥酒着,絮語着,一時間倒是節味十足,熱鬧非常。
“嘿嘿嘿讓讓,讓讓啊!”吉嬸拿着一大鍋餃子進來了,飛流跟在她後頭,拿着碗筷。“來來來,新年餃,吃了有福,吃了有福啊!”
景睿在豫津的撺掇下甚是不好意思地先起身盛了一碗餃子,回頭遞予他。
景琰倒是有孝心,未等他父皇開口,就盛了一碗給他,順帶,又盛了一碗給自己的蘇先生。藺晨見自己給飛流夾好餃子後梅長蘇面前已擺着滿滿的一碗湯餃,擡起頭瞪了蕭景琰一眼。蕭景琰權當沒看到,兀自吃着自己碗裏熱氣騰騰的餃子。
聶铎與霓凰郎情妾意,早在湯餃擺上桌後就開始互相塞至對方碗裏,惹得衆人眼紅不已。
就在這時,“不是說好吃餃子時叫上我嗎!”晏大夫氣勢沖沖地踏了進來,胡須一顫一顫。
吉嬸翻了個白眼,“叫了‘您老’好三聲了!”
晏大夫腳步一頓,面色有些虛,“哦,哦,那什麽,我沒聽到。”
“老晏,我夠義氣吧,幫你留了三只~”藺晨舉起碗,朝他欠扁地笑着。
“什麽老晏!沒大沒小的!”晏大夫又恢複了脾氣,皺皺眉頭,一臉嫌棄,“三只算什麽,你至少也得給我留五只啊!”
“老年人可別吃太多!”藺晨放下碗,一甩頭發,拖長的聲音很是欠揍,“唉~既然你不要,那這三只還是給我吃吧?~”
晏大夫在剎那氣得連胡子頭發都倒立起來,兩眼瞪得與銅鈴一般大,“你!你!”他不知該如何數落,顫抖一番後還是只能拂袖坐下,重重地“哼”了一聲。
蕭選吃着餃子,聲音含糊不清,“誰說老年人吃多不好的啊!我告訴你們,現在老年人身體可強壯了,這一鍋餃子,還不夠我們吃的呢!是吧,言侯,寧國侯?”
言侯頓了頓,沒回話。謝玉倒是正直地搖搖頭,一臉說真話的模樣,“微臣還不老。”
蕭選還沒反應過來,蕭景琰就先無奈一笑,“父皇,還是少吃些為好。不然等會兒又得去禦花園跑三圈健胃消食了。”
蕭選聽得,吃餃子的動作一頓,竟是噎着了,被高公公捶了一陣後他方才緩過勁來。他瞪着蕭景琰仰天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