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葉被驚着渾身哆嗦了一下,擡起頭恐懼的看着被子一角的照進來的光源。
常東志看清了他的全臉,溫聲道:“你長得這麽好看,就不怕臉上留下疤嗎?護士小姐說你用頭撞牆,還差點從窗戶跳下去?”
“我不記得了”,阿葉喃喃道。
“不,你記得,只是你不想面對,所以選擇逃避”,常東志差點學術般的脫口而出,然而他現在面對的是一個真正的精神病人,不是課堂上的模拟教學,□□裸的大實話很多時候都不适合說出口。
“不記得就不記得,不過也不用把自己捂得這麽嚴實,你就不怕臉上留疤嗎?”
阿葉一臉呆滞的看着他,似乎完全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許久後才說:“朵朵怎麽樣了?”
常東志意識到朵朵就是那個趴在護士懷裏一邊放聲哭一邊尖叫的人,“她回自己的房間休息了。”
“你是醫生?”
“是”。
“我沒穿白衣服你是怎麽認出來的?”
“你身上有藥味兒。”
常東志失笑,察覺到這個小男生心裏對醫生還是很信任的,以後的治療應當不會很困難。殊不知阿葉心裏想的卻是:原來我真的有病,那個死胖子沒有騙他。他剛剛真的差點沒控制住差點把朵朵扔下去,幸好突如其來的頭疼牽扯住了他。
“我……我中午的藥讓我吐出來了”,阿葉老實招供道。像是犯了錯被警察叔叔抓到了一樣坦白從寬。
“好,我會和你的主治醫生說。你叫什麽名字,明天我要來這裏工作,到時候可以和你一起玩兒,和醫生一起你就不用怕傷着別人了。”常東志判斷,阿葉是怕傷着別人,才會選擇用頭撞牆,把自己藏起來也是,不想給自己失控的機會。
如果面前這個小男生真的隔離的話,口耳相傳,在精神病院這個狹小的世界裏是很容易被孤立的。不消說他被醫院隔離,就如今的狀态來看,他發現自己有傷人的傾向,自己就會率先遠離人群。青春期,常東志掃到了他手上的手環——重度抑郁症有躁郁傾向,恐怕以後真要把醫院當成家過了。
常東志對精神病人的內心世界很是好奇,正是這份好奇引領着他進入了這個領域研究。只可惜研究是常醫生的專長,哄人卻不是,可惜經此一役他發現精神病人都是需要哄的,他們發病的時候就像是3歲的孩子。
常東志絞盡腦汁思索着“甜言蜜語”好把這個小男生從被窩裏哄出來,正當他三叉神經糾纏在一起打架的時候,背後門猛地響了一聲。剛才鬼哭狼嚎哭的撕心裂肺的小女生一腳踹開了門,一副要來算賬的架勢。
“你個臭水溝裏飄着的菜葉子,賠我……手……機。薛晨?你怎麽在這兒?”。
常東志:“??”
“你怎麽來了?”朵朵直愣愣的盯着常東志,踱步過去。阿葉終于忍不住好奇從被子裏露出頭,用眼神試問常東志:“你倆認識啊?”
常東志大腦飛速運轉,一瞬間調動了所有的知識來判斷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到底是什麽病。可是還沒等他反應不及,深情款款飄過來的朵朵突然變臉一巴掌狠狠的打在了他的臉上。
常東志:“……”
“你這個渣男!”朵朵說着第二巴掌就要下去。
常東志不是個憐香惜玉到讓個不認識的小姑娘随便扇巴掌的人,第二巴掌下來的時候他已經眼疾手快地攥住了朵朵的手腕。
朵朵咆哮着有要發病的趨勢,天色已經漸漸黑下來了,常東志覺得自己一定也該看看了,否則簽完合同為何不直接回家而是跑到這個地方來,怎麽,熟悉熟悉工作環境嗎?這工作不會要天天挨巴掌吧?!
朵朵手腕被攥住了,腳卻不老實,暴躁的跳起來靈活的踹了他一腳。
常東志:“……”
常東志攥着她的手腕一別,朵朵整個人背靠着在他身上,打也打不紮踢也踢不着,常東志掏出手機掃了一眼床頭護士的電話就要打過去。朵朵卻突然鎮定下來,身體半蹲着,喃喃道:“打雷了,要下雨了,我的傘呢?”
阿葉縮在被子裏一臉鎮定像看電影似的看着兩個人的鬧劇,誰知常東志被她突變的态度吓得一松懈,朵朵就逃離了魔爪,突然鑽進了阿葉的被子裏。
阿葉活到17歲,連女孩的手都沒拉過,更別說“同床共枕”了,他像是看到黃瓜的貓,瞬間彈了起來。藥物的副作用,他渾身都在震顫,阿葉哆哆嗦嗦的抱了抱自己——剛從被子裏出來還覺得有點冷。
朵朵搶到被子,在阿葉的床鋪上哈哈笑着打了個滾,然後頂着被子跑出去了。常東志和阿葉莫名其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後無聲的面面相觑。
常東志有點無語,被朵朵這麽一鬧,阿葉倒是恢複過來了,不過朵朵自己卻犯病了。他告別了阿葉,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終于走出了精神病院。常東志把車開出院子,耳邊浮現出導師曾經說過的話:“不要太在意精神病人們想什麽,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完整的邏輯,琢磨的太多自己就會掉進去。”
在這裏生活,要麽成佛,要麽成神,神經病的神。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翌日,常東志準時報到的時候,發現阿葉果真已經被單獨隔離起來了。名叫朵朵的小女孩頂着昨晚的被子蹲在牆角曬太陽。
常東志跟着院長實習,但是院長很少輕易操刀,他名義上跟着院長,實際上游走在各個醫師之間汲取經驗。精神科醫生不同于其他科室,判斷病情全憑經驗,因為目前還沒有什麽儀器能檢查出腦子裏的病。
幸好精神科的大夫可能整天過着“非人”的日子,每個人都被磨煉的非常佛系,拉幫結派穿小鞋的事兒是絕對沒有的,個個一副參透人生立地成佛的模樣,一個比一個好說話。
常東志翻看着病人的病例,翻到柒葉那一頁的時候,對着照片看了半天才想起這就是那個叫阿葉的小男生。之前好像承諾過他,如果他被隔離就陪他一起玩兒的。忙忙碌碌這已經快一個周過去了,自己都沒有去看過他,這算不算失信于孩子?
于是常東志敲響了朱醫生的辦公室,先對着阿葉的主治醫生寒暄了幾句試探了下阿葉現在的病情。
朱醫生說:“他大部分時候都挺好的,但是有一點很奇怪,他遺忘性很強,自己做過的事雖然記得事情的整個經過,但是卻記不住當時的情緒。就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說自己的故事就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無所謂。”
“嗯”,朱醫生點了點頭,“這個小孩有時候會突然很暴躁,但大多時候一言不發,和所有剛進醫院的人一樣,可是他正常的時候,就把自己的情緒全都忘掉了。”
朱醫生閑聊似的短暫介紹了阿葉的病情,常東志這才提出自己想去看他。朱醫生同意了,也沒有理由不同意,他說醫院裏偷偷去看他的人很多,所以他雖然被隔離了,但是一點不孤獨。經過第一次的發作,朱醫生猜測阿葉的爆點很可能是錄像錄音之類的東西,叮囑大家以後盡量避開就是了。
常東志過去的時候,阿葉正隔着一張網狀防盜門和門外的大爺大媽打撲克,瓜子皮兒嗑了一地。看到常東志來的時候,阿葉還熱情的和他打招呼:“你來了”,像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常東志不知為什麽,感覺有點哭笑不得。
廣播裏叫着大家去吃飯,一位護士姐姐端着盒飯過來,先是故作嚴肅的驅散了圍在栅欄外的人,這才把盒飯遞給阿葉。常東志注意到她連門都沒有開。
護士遞過飯以後,伸手愛惜的揉了揉阿葉的頭發,“頭發該剪了,你好好吃飯別惹事兒,我們幾個給朱醫生說幾句好聽的,過兩天就放你出來。”
“謝謝姐姐”,阿葉笑着接過盒飯,一邊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護士又揉了兩把阿葉的頭發,說了句“真乖”,轉身和常東志閑聊了幾句就離開了。
常東志卻盤腿坐在剛剛阿姨打撲克的地方,透過防盜門看了看阿葉,又看了看阿葉的房間——四周全是防盜窗,玻璃都是加固的。
阿葉其實一點都吃不進去,他的肺像是被擠炸了一樣缺氧,心髒跟着變快,腦袋疼的恨不能撞到牆上,吃一口飯感覺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一心只盼着門外的這個人趕緊滾蛋,自己就不用裝模作樣硬塞了,但是沒想到他竟然一屁股坐地上還賴着不走了!
常東志比他大了差不多十歲,一眼就看出這小崽子心裏在想什麽。何況阿葉因為藥物作用,反應非常遲鈍,他覺得自己在狼吞虎咽,看在常東志這個正常人眼裏卻比大家閨秀還細嚼慢咽。
常東志覺得好笑,坐在地上一臉無辜的看着他,不知道是出于憐憫還是什麽別的原因,他覺得這個小孩兒挺招人疼的,難怪即使被隔離了也沒有遭到冷落,或許是有種病态美的因素呢?
“你餓不餓?”阿葉把自己的飯遞給他,很遺憾的,常東志搖了搖頭。阿葉不肯服輸,用眼色示意,“這半邊我沒動。”
常東志心想,“你基本啥都沒動,就想忽悠我替你吃飯?”
“你吃吧,吃多一點好得快”,常東志說。
阿葉不甘不願的嚼着飯粒,“我沒想出去。”
“你喜歡被關在這個籠子裏?”
“這兒挺好的。”
“說的違心話。”
常東志看了看表,“騙醫生就是騙自己”,他欲言又止了很久,還是沒有把你的病比你想象的要嚴重,你應該重視起來,不要老是忽悠醫生的話說出口。他意識到阿葉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很大的因素是因為他從不說實話,或者是羞于說實話,這也許是青春期男孩自尊心強烈的一種特征——把軟弱和生病發作當成一種恥辱。
“我也該去吃飯了。”
“嗯,再不去食堂連饅頭都沒了”,阿葉心道你可終于走了。
“難得,這句話倒是發自肺腑。”
“……”
這個人怎麽心平氣和說出的話這麽令人生厭。他第一次發作的時候因為恐懼,差點對他和盤托出,現在想來真是恥辱,幸好沒說。
“走了”,常東志站起身整理了幾下衣服對着阿葉笑了一下才提步走人。
阿葉對着他的背影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聽到走廊裏回蕩的腳步聲,他把剩下的飯倒進了馬桶,然後躺在床上打算睡個回籠覺。
……昨天晚上又是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