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小黑屋大概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溫暖充滿陽光過，這裏有獨立的衛生間和熱水器，是另一類的VIP房。

常醫生用着他的洗面奶洗臉的時候，阿葉靠在門邊忍不住唱起了歌，“鐵門啊鐵窗啊鐵鎖鏈……”

他現在就差鐵鎖鏈了。阿葉看到常醫生忍不住咧嘴笑，然後吃了一嘴的泡沫。

“你要洗澡嗎？”阿葉問。

“沒有換洗的衣服啊”，常醫生洗着臉說。

“我的病號服先借給你，要不你晚上睡覺穿什麽？”

阿葉早已把醫院當成了家過，不知道在常醫生心裏，這只不過是個住一夜的旅館，如果不是髒到一定程度，是不會随便在旅館裏洗澡的。

“等我下次把家當搬過來的時候再說吧，什麽都沒有太不方便了。”

阿葉被荷爾蒙和藥物堵住的腦子，顯然沒有聽出這是一句客套的敷衍，他滿腦子都是“等我下次把家當搬過來的時候……”

阿葉把自己的毛巾遞給他，常醫生接過來擦了擦臉。慢慢的兩個人的氛圍有點尴尬——下班時間五點半，吃完飯每個病房裏轉一圈打個招呼閑聊幾句最多到7點，離着睡覺時間還有一大把，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這個房間裏唯一的娛樂項目只有手機，常醫生還沒帶充電器。

“我這人比較無聊，你別介意”，常醫生在尴尬的氛圍漫上來之前率先打破了沉默。

阿葉笑着搖了搖頭，他看着常醫生額前的濕發，就算他現在躺下睡覺，他都能看着他傻樂半天。

睡着了更好。

“沒有，要一起看電影嗎？”阿葉驚奇于自己清純的思維，好不容易把自己喜歡的人留下來過夜，竟然只是看電影。

“他們都說最近有部電影挺好看的，我還特意開了VIP”，阿葉靠在牆上，一只蹄子在地板上來回摩擦，特別像戰鬥前的羊。

常醫生擦了擦額前的頭發點了點頭，看在阿葉眼裏真是含羞帶澀。兩個人突然獨處，而且是這種近乎私下的獨處，常醫生好像确實有些腼腆。

阿葉得意的鑽進了被子裏，撩起一角歡迎他進來，常醫生無奈的笑笑也鑽進來了。床是單人床，被子也大不到哪裏去，如果不是院裏24小時空調，他們半夜一定會凍醒。

“為什麽讓我留在這裏，怕嗎？”常醫生只蓋住了一條腿，“要不我打地鋪吧，我怕睡着了搶你的被子。”

“那我和你一起打地鋪”，阿葉趕緊說。

“你知道現在已經立冬了嗎？”常醫生看着他。

阿葉這才發現現實與理想的差距，這實操起來麻煩的不只是洗臉刷牙的問題。

“你在這兒別動，我去拿備用的被子，兩床疊起來應該會好一些”，常醫生把被子一掀下了床，出門的時候還不忘記關鎖。阿葉就這麽一直看着門口，直到他回來，開鎖，然後又關鎖，心裏瞬間松了口氣。

阿葉和他一起鋪床，兩床被子錯開一點疊在一起，厚實了很多，常醫生還多帶了一個枕頭，就是床有點小，只能側着睡。

常醫生很小心，身體幾乎與外邊的床沿齊平，盡力給了阿葉最大的空間。常醫生一手拿着手機，和阿葉擠在一起。時間一點點過去，除了被電影內容帶動起一點情緒，倆個人什麽也沒幹，似乎特別無聊，而又枯燥。

但是內心的感受卻不是這樣的，阿葉現在的狀态比磕了藥還要上頭，比之前興奮期還要再興奮三個度。

可同時他也細心的察覺到常醫生與平日裏不同的一面。也許是本該屬于他自己的空間突然被別人入侵的緣故，而常醫生的大腦暫時還沒有反應過來該怎麽處理這種情況，所以他一時沒有拿出合适的态度來面對阿葉，言行舉止看起來沒有白日裏那麽自然和完美。

常醫生看起來沒有白日裏那麽樂觀明媚了，臉上也有倦色，甚至會不自覺的眉頭皺起，雖然也會對他笑，但是一看就是禮貌式微笑，甚至能感覺到有點勉強。

阿葉看了常醫生一眼，他的注意力倒是全都被電影吸引去了。他也許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麽一直高興的，阿葉想，人嘛，就算一直笑，也該笑累了。

阿葉覺得自己好像耽誤了常醫生的“充電”時間。他一時不知道該心疼還是該懊悔。常醫生的喜怒哀樂從來不表現在臉上，他雖然一直知道，但直到現在才深刻體會到他也是會有情緒的。

電影兩個小時，常醫生看電影，阿葉就偷偷看他。電影快劇終的時候，阿葉正擔心兩個人接下來應該做什麽，誰知手機突然滑倒在被子上，阿葉轉頭看向常醫生，他竟然已經睡着了。也許是白天實在太累了，治療精神病人是一場體力和智力的比拼，要求雙重達标才可以——雖然他想不通朱醫生的肉是怎麽來的。

常醫生的睡顏很安寧，阿葉悄悄把手機放好，趴在床上看着他，或者，用端詳這個詞比較恰當。這個姿勢睡着，他半夜肯定會醒。阿葉猶豫着要不要不床頭放平。鑒于醫院的床實在是爛到一定程度，搖的時候會嘎吱嘎吱的響，阿葉最終選擇了放棄。

常醫生睡覺，阿葉就看着他睡覺，睡覺真是緩解尴尬最有效的方式。可是一想起來兩個人“私下”獨處的時候竟然會尴尬，阿葉就有點郁悶。

得想個辦法更靠近他一點兒才行，讓他倆獨處的時候就算一句話都不說也不會尴尬的程度。

阿葉看着程醫生的睡顏，已經在心裏默默腦補起了計劃。

一個多小時以後，常醫生睡夢中翻了一下身，手碰到了阿葉，阿葉趕緊閉上眼。常醫生卻驚醒了，估計是不太習慣睡覺的時候身邊有個人。阿葉都能感覺到常醫生後背冒出的冷汗。

潔身自好，阿葉偷偷得意，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常醫生把他往裏挪了一點，慢慢把床搖平，然後平躺，發現躺不開兩個人，然後側躺，不知道為什麽還是覺得不舒服，可能是怕半夜搶被子？阿葉揣測。

然後常醫生做了一個他做夢都沒想到的動作——常醫生換了一個方向側躺，然後把胳膊慢慢鑽進阿葉的脖子底下墊着，半抱着他。這個姿勢……真是占據了最小的空間。

從這一刻開始阿葉感覺時間都靜止了，一直到第二天雞打鳴都沒有絲毫睡意。

但也是直到第二天雞打鳴，他才突然想起，右側卧好像比左側卧更健康，因為不會壓迫心髒。

他娘的撩的我一夜沒睡着，不會就是因為這個姿勢睡覺更健康吧？

阿葉無比郁悶。

“你早上想吃什麽，我可以出去給你買”，常醫生嚼着口香糖說。他又恢複了之前的從容，讓人看不出絲毫破綻，阿葉說不上自己是什麽感覺，只是嘴裏微微有些發苦。

“你吃什麽我吃什麽”，阿葉說。

“那還是一起吃食堂吧。”

“……啊？”

“逗你的”，常醫生笑着說，“樓下早點攤有個賣雞蛋灌餅的不錯，你在這兒等我一會。”

常醫生揉了揉他的頭，套上外套出了門。阿葉趴在窗戶上，靜靜等着常醫生是身影出現。令他想不到的是，經過昨天晚上的發酵，自己心裏突然燃起的占有欲，原本是想瞞着他一輩子的，現在卻突然有點不甘心了。

常醫生出了大門，阿葉看着他被風鼓起的衣角，感覺他的背影突然不再像以前那麽遙遠。

強迫症最近病況轉化的有點快，可能是被警察逼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又不準出門憋出的病。他不再安于自己的VIP房，吵着鬧着要出門。如此要死要活了幾天，警察和醫生終于妥協，可以讓他在随時有人監護的情況下出門遛彎。

強迫症被放出來的一瞬間，就把大廳裏的人趕走了，一群人站在走廊裏罵罵咧咧，阿葉察覺到他現在好像不只是強迫症的問題，好像其他方面也出了點問題。

慌亂中收拾的撲克牌和瓜子撒了一地，有人想上去收拾，但是強迫症根本不給人機會，誰要踏進大廳一步，他就拿着從廁所裏拿出來的拖把胡亂一通甩。醫生、護士、警察、病人，誰說都沒用。

一位自稱練過中國功夫的大叔直接上場和強迫症過起了招，高手過招招招致命，在場的人看雜耍似的一個個争着看誰上場呆的時間最長。最終所有的醫生和護士成群結對過來，才制止了這一場鬧劇。強迫症也瘋的差不多了。

阿葉在人群裏偷偷看着常醫生的側臉，這個人一出現周圍空氣都不一樣了。他的頭發好像今天早上剛剛洗過，看起來有點散亂，但是一定很柔軟。

常醫生和衆多醫生護士一起，一半□□臉一半唱黑臉的把強迫症連哄帶騙的哄了回去，阿葉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其他人的影子都被虛化了。

“自古紅顏多薄命”，一句話叫回了阿葉的神志，阿葉回頭一看，是半仙，阿葉一時沒明白他這句話什麽意思，呆愣愣的看着他。

半仙極其莊重而又意味深長的說，“我昨天晚上突然做了一個夢，這個夢的感覺很真實。今年的第一場雪，會有一個人心碎，因為他深愛的人葬身于車底。可是會有兩個人消失，化作天上的星星。”

半仙的說法極其含蓄文藝，還有點肉麻，配上他這張滿臉褶子的臉甚至有點惡心，他也沒有表明這個人是誰，但這并不妨礙阿葉本能的代入感。他甚至沒有心思反省半仙是否看穿了他的心思。

阿葉僵在原地止不住的顫抖，整個人陷入了深深的絕望和恐懼之中。滿腦子都是常醫生被車撞飛，鮮紅的血液流淌在馬路上的畫面。

阿葉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醒來的，只聽到身邊圍了幾個護士你一言我一語的勸他回病房。

阿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他瘋狂的推開人群，挨間病房尋找常醫生的影子。推開強迫症的門的時候，強迫症拿着臉盆砸在他的頭上把他打了出去。他知道自己這麽狼狽一定是發作了，他控制不住自己飙升的心率，甚至控制不住的想要吶喊。但是他必須在被人發覺捉回去之前先找到常醫生，否則他根本不可能安心。一想到那滿地的鮮血，阿葉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要被抽幹了。

終于，他在拐角處的病房裏發現了常醫生了影子，阿葉不管不顧的撲了上去，常醫生正低頭在病歷本上寫字，阿葉撲過來直接把病歷本撞翻了。同行的醫生大概是經歷了大風大浪已經見怪不怪了，病人多失常他們也是一臉鎮定的繼續查房。常醫生的病例本剛掉在地上，立馬有另一個醫生撿起來繼續寫字。

阿葉終于再也控制不住放聲尖叫，一邊叫一邊哭，哭的撕心裂肺，常醫生繼續拍着背安慰他。但是阿葉這次發作的時間比之前長了很多，半小時過去了他還在抖還在哭。

“怕什麽呢，抖得這麽厲害？”常醫生判斷他大概是能聽到聲音了才問道。

阿葉沒搭理他，死死抱着他的脖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把他的骨頭揉斷，還好常醫生身體不錯骨頭也結實。

“你說過”，阿葉抽抽噎噎的說，“等你把家當搬過來的時候會住在我哪兒。”

常東志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你不是已經出來了嗎？”

“進去很容易”，阿葉說。

常東志：……

自己好像一不小心說錯話了。

“冬天到了那麽冷，你住下來不行嗎？”阿葉改用軟刀子。

“可是哪有醫生天天住在醫院的”，常醫生用手指給他抹了抹眼淚，“你看眼睛都哭腫了。”

他說話的聲音太溫柔，阿葉幾乎産生了兩個人關系不一般的錯覺，差點一口吻上去。

“我是病人，你是醫生，而且你之前答應我了。”

我什麽時候答應你了？常東志內心反駁道。

“醒過來了是嗎？這還在別人病房裏呢，出去再說。”

“留下來，求你”，阿葉一臉懇求賣萌加無辜，常東志忍不住滑動了一下喉結，糾結再三，最終在阿葉的軟磨硬泡之下，只得苦笑又無奈的點頭妥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