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醫院裏的地暖開的很早，但是第一場雪還是沒有下，常醫生睡在地板上一晚上被熱醒了好幾次，阿葉都懷疑半仙的準頭，還是他故意要給自己搭條線的？

常醫生第N次翻身的時候，阿葉忍不住心疼的握了一下他的小臂，常醫生立馬就醒了。

“上來睡吧”，阿葉說，“你明天還要工作”，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已經生出了愧疚感，畢竟是他硬要把常醫生留下來的，常醫生完全可以回家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睡一覺，按說這種時候他應該生出點覺悟，放常醫生回去吧！

明天先找半仙理論一下再說，那個老頭會不會在耍他，阿葉決定要砸他的招牌。

“突然開暖氣我有點不習慣，過兩天就好了”，常醫生開口道。

“上來吧”，阿葉扯了一下他的胳膊，“抱歉給你添麻煩了”，他琢磨了一下還是沒有把“要不你明天就回去睡吧”的話說出來。

老天爺，求你讓他好好的，阿葉把這句話在心裏默念了一遍。

常醫生迷迷瞪瞪的又睡着了。

阿葉去找半仙算賬的時候，半仙正在病房裏開“百家講壇”，和幾個奇奇怪怪的老阿姨和大叔在探讨神學，阿葉靠在門口聽了一會，感覺自己這麽多年的“唯物主義”和“科學道理”全都白學了。

他們的境界太高，阿葉完全插不進去嘴，怕打擾了“神”會被他們詛咒。

常醫生他們已經查完了房，阿葉看到他們一群醫生從樓梯口出來然後往辦公室走。如果是前幾天，阿葉會偷偷跟上去，但是連續半個多月常醫生除了熬夜掉頭發之外哪兒都沒丢過，阿葉已經開始懷疑半仙的可靠性。他突然想起半仙當衆對強迫症揭露根底的一幕——一個品德都上不去的人，說話一定也和放屁一樣。

但他還是被唬的無法完全放心，就像是詛咒一樣，即便知道不可能應驗，但是聽到了也還是很想揍人。

“阿葉”，半仙沙啞着嗓音叫他，“下雪了。”

阿葉回頭看着他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問，轉身跑向了醫生辦公室。

常醫生人好好的，在電腦面前一邊工作一邊和辦公室裏的人說說笑笑，安安穩穩的一點兒事兒都沒有。

阿葉并沒有松一口氣的感覺，他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玻璃看着外面的鵝毛大雪，整個人的神經都被提了上來，心髒莫名其妙的開始撲通撲通的吵人，跳了有一會，阿葉就感覺有點喘不上氣來。

會不會要發作了？阿葉打開辦公室的門，安安靜靜的搬了一條凳子到常醫生辦公桌旁邊，扶在上面努力平心靜氣。迷蒙中感覺到有人在他身上了一件衣服，是常醫生身上的味道。

“不舒服？”常醫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阿葉點了點頭。

“回去休息會兒吧”，阿葉搖搖頭。

常醫生給他揉着背，阿葉不知道他是怎麽揉的，總之憋悶的感覺少了很多。

雪停了，阿葉看着窗外，“是不是不下了？”

“是，他們都在大堂看雪呢，你怎麽沒過去？”

阿葉掃了常醫生一眼沒有說話。

“今天不讓出門嗎？”阿葉問。

“外面多冷，感冒了怎麽辦？”常醫生撐着腦袋看着他，放大的臉出現在阿葉眼前，他頓時有些不好意思的眼神閃躲了兩下。

雪停了就好，不過怎麽這麽快就停了？外面的太陽都出來了，如果不是外面銀白一片，估計都沒人知道剛剛下了一場大雪。

阿葉心裏一松，疲憊頓時湧上了臉。

“你确定不睡會兒，你看起來很累”，常醫生一臉擔憂的看着他。

阿葉搖搖頭，右手捂着胸口，“跳得太快了，實在睡不着。”

阿葉能實實在在的感覺到常醫生的心疼，雖然一定不是出于那種感情的心疼，但是同居的這段日子兩個人的感情确實是直線升溫。

常醫生很熱心，看起來朋友很多的樣子，但是能闖進他私人生活的真沒幾個，在這個院裏大概只有阿葉了——雖然闖進去只是一個意外。

“我沒事，我現在非常好”，阿葉枕在自己手臂上側着臉看他——可算過去了。常醫生撐着臉回視他，什麽話都沒說。

阿葉對着他笑笑，扛不住積累下來的疲倦，閉上了眼睛

阿葉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醒來的時候外面天還是晴的，還是雪白一片，好像時間并沒有流動一樣。

只是常醫生不在了。

阿葉擡起頭迷茫的四處看了看，沒有看到常醫生的影子，“他去哪兒了？”

“誰？”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實習醫生從報紙裏擡起頭，腳還搭在矮凳上。

“常醫生去哪兒了？”阿葉又問了一邊。

“哦”，青春痘把報紙甩了甩，“院裏藥不夠了，急用，他去調貨了。”

阿葉看了看披在身上的外套，“他走多久了？”

“剛走，就旁邊的院，很快的，一會就回來。”

阿葉的心髒跳得越來越厲害，會不會有什麽意外？阿葉忍不住想。但他是不可能出的去的。

關鍵時刻，阿葉想起了院後面的牆頭。他穿上常醫生的外套，幹脆利落的往外跑，沒想到強迫症又犯病把門口的大廳占據了，阿葉一腳踩進大廳，強迫症立馬發瘋似的咋咋呼呼的過來就要把他趕出去。

他會把護士都引來的，而阿葉現在最主要的是出這個大門，進院裏才能爬牆頭，要不然就只能從二樓跳下去了。

阿葉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靜，至少現在不能發瘋。

阿葉試了好幾次試圖闖過去，但強迫症的防守很嚴密，最主要的是他手裏有武器——臭烘烘的廁所拖把，上面還在滴水。阿葉心疼的抹了抹常醫生的外套，不知道有沒有沾上髒水。

正當阿葉轉身往回跑，決定從二樓跳下去的時候，護士過來了，阿葉暗道不好，他感覺自己努力保持的冷靜慢慢變成焦慮。越來越多的人被強迫症的謾罵聲引過來，出去越來越變得不可能。阿葉感覺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誰也沒想到的是，終于有人受不了強迫症的霸道行徑這時候跟他動起了手，大廳裏混亂一片，于是阿葉擠在人群裏趁亂偷跑了出去。

他爬上牆頭的時候，看到常醫生剛剛轉過了一個彎，背影消失了。

一直被鎖在院裏的阿葉不知道外面已經這麽冷了，跑起來的時候北風呼呼的灌進褲腿，吹得他都要站不住，本來震顫的四肢這下哆嗦的更厲害了。

阿葉到的時候，常醫生正在另一個站點等車，阿葉穿着他的衣服跑過來的時候，常醫生明顯愣了一下。一開始是看到熟悉的衣服多看了幾眼，後來看清了是阿葉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了。

“你怎麽……”常醫生低聲念叨了一句，朝阿葉走過去。

“不要動！”阿葉喊道，常醫生下意識的立住了。阿葉扶在膝蓋上喘了幾口氣，再次跑了過來。

“你怎麽出來了？”常醫生終于把話說完整。

阿葉不想說跟着你出來的，好像把他鎖住了一樣，“偷跑出來看雪”，阿葉笑着說。

常醫生的臉色很凝重，阿葉都要感覺他要發火了，但是他沒有。

“你實在太不聽話了，把院裏的規定當兒戲。”

“……對不起。”

“你知道現在我們兩個人都在外面，會被院裏怎麽處分嗎？”

“我沒有要連累你的意思……”

“你……”

常醫生只說了一個字，就偏過頭繼續等車了，阿葉頭一回感覺常醫生要被氣死了。

阿葉走近站在臺階下面仰頭看着他，“我錯了，別生氣。”

“不，我很生氣”，常醫生一臉凝重的說。

阿葉莫名覺得他有點可愛。

阿葉沒有多少道歉的經驗，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兩個人只能這麽面對面站着。

最後常醫生長籲一口氣，聲音終于變得緩和了一點，“我沒有怕你連累我，但你實在太孩子氣了，據我所知你偷跑出來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每一次都是因為你，阿葉在心裏接話道。

“我不敢了”。

“這話你每次犯錯都說一遍，道歉倒是比誰都快。虛心道歉，堅決不改。”

“我錯了，你別生氣。”

“不，我很生氣。”

“……”

公交車來了，“很生氣”的常醫生率先上車，都沒有等阿葉。

公交車停在偏靠後一點的地方，這地方比較偏遠，車沒幾輛，公交站倒是建的很氣派。正當常醫生往後走準備上車的時候，突然遠處“咚”的一聲，一輛車打着滑沖過來，車輪摩擦着地面，阿葉回頭掃了一眼，不遠處急停的一輛黑車引擎蓋已經被掀翻了。

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盡全力沖了過去，把常醫生往前推了一把，推進了公交與路邊的夾縫裏，可憐的公交車幫常醫生擋住了天災，阿葉卻被汽車的“餘威”掃了一下。

常醫生被推倒在地上，一回身就看見阿葉被車撞得撲進他懷裏，而他後面是汽車和公交撞在一起的畫面，常東志感覺自己呼吸變得綿長粗重起來，一臉震驚的看着他。

阿葉嘴角挂着血，被嗆得咳了兩聲，“你沒事吧？”

這一刻常東志內心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他都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感動——有人在拿命在救他，雖然他是個一心求死的精神病人。

“你有沒有事？”阿葉又問了一句。

常東志回過神，趕忙檢查他的傷勢，阿葉一條腿不自然的扭曲，估計是斷了。他被車撞過來的時候右邊胳膊好像是撞到公交車了，因為阿葉右手擡不起來。

常東志先是掏出手機打了120，然後站起身把阿葉抱起來，阿葉疼的扭曲了一下。公交車上的人陸續下來，紛紛慰問他們，然後報警。

阿葉扶在常東志耳邊，說，“好疼。”

常東志努力平複了下心緒，“除了腿和胳膊還有哪裏疼？”

“全身都疼。”

常東志開始檢查他的傷勢，沒一會，救護車就來了。他看着被擡上車的阿葉，心情從來沒有這麽複雜過，甚至一時想不清阿葉為什麽這麽做，因為他不惜命，還是因為別的？

阿葉的左手一直握着他，常東志想他已經很久沒有出過精神病院以外的世界了，害怕也是應該的。

但阿葉其實一點都不怕，他對常醫生做了個疑問的表情，示意：你在想什麽？

常東志面無表情，很想說：以後別再這樣了，我承受不起。換誰也承受不起。但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搖了搖頭。

常東志透過窗玻璃看着醫院大門前的石碑，燙金的字特別潇灑。

本來想來這個醫院調貨的，沒有想到竟然是以這種方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