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阿葉做了全身檢查,最主要的傷還是在腿上,真是慶幸公交車替他們擋下了大半的力量,如果不是阿葉及時發現,或者他們沒有在那個僥幸的位置,兩個人今天總會死一個。
市立醫院的夥食比精神病院的好不到哪兒去,常東志把雞蛋羹和包子放在床頭,“你想先吃點兒什麽?”
“都行”,阿葉的語氣倒是輕松,常東志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眼角竟然挂着燦爛的笑意,閃閃發光。
常東志不解:“你高興什麽?死裏逃生的喜悅?”
“是的”,阿葉愉快道,還有被你照顧的興奮,他在心裏補充道。
“先喝點小米粥吧”,常東志放在嘴邊試了試溫度,然後才喂給阿葉。如果不是他現在吊着一條腿,阿葉覺得自己能一步蹦上天去——這算不算間接接吻??
常東志發現自己有點不敢看阿葉的眼睛,簡直像火一樣燎人,他感覺自己都快被他燒穿了。他奮不顧身的救自己的一幕,以及撲過來的急切的眼神又在他腦海裏浮現,常東志隐約産生了一個不好的猜想。
“哎……”小米粥灑在被子上了,“抱歉”,常東志習慣性轉身從床頭上抽紙,發現這不是精神病院,床頭沒有準備紙。他愣了一會,然後放下粥碗從口袋裏掏出紙巾。
阿葉的眼神突然變成了疑問和探究,常東志能感覺到。以前他可能把他當做病人,或者是當做小孩——畢竟是小了十歲,所以從未這麽細微的體會過他的情緒變化。現在倒是體會到了,簡直有種一悶棍被敲醒的感覺。
啧,小了十歲呢,怎麽下得去手?
常東志收拾好之後繼續喂他,阿葉還是以那種疑問帶着探究的表情看着他,最後他終于受不了了,放下勺子在他腦袋上彈了一下,故作嚴厲的盯着他。阿葉回視,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用眼神交流了片刻,相繼無聲的笑了。
阿葉敏銳的察覺到常醫生有些不一樣了,只是一時沒想清楚哪兒變了,是不是還生着氣呢?自己偷跑出來又這麽不要命他生氣也很正常。常醫生的情緒太微妙,需要仔細點才能察覺出一點苗頭。
阿葉像以前一樣握着他的手腕,打算在反思承認自己的錯誤之前先撒個嬌賣個萌,可是常醫生的手腕卻不自然僵硬了一下,動作很輕微,甚至根本看不見動作,但他就是能感覺到。
阿葉手上的力道緊了緊,常醫生擡眼看着他,“怎麽了?”
“咱們什麽時候能回去?”阿葉收回視線,想了想才說,“我想回去了。”
常醫生笑了一下,“你什麽時候這麽喜歡精神病院了?”
“回去修養不也一樣?”斷腿嘛,要的就是時間,阿葉想,“反正都是醫院。”
常醫生被他的邏輯逗笑了,“先在這兒呆幾天,主要看醫生的安排。”
又是醫生的安排,阿葉想,他這輩子真是被醫生安排的明明白白。
阿葉和常醫生住在一起半個多月,已經磨合出了比較恰當的相處方式,沉默是常态,也不是随時都有話要說,自己幹自己的事也沒什麽好尴尬的。
但是現在的沉默卻顯得有點撓人。手機看不進去,電視也看不進去,總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道怎麽開口,也不知道能不能開口。
短暫的震驚過後,常東志最終還是選擇了暫時保持沉默,阿葉也選擇了閉口不言,一個覺得現在不是時候,一個根本就說不出口。
沒等常醫生往上彙報,精神病院就已經發現了阿葉的失蹤,電話打到了他的手機上,阿葉顫抖着手一點接聽,裏面就傳來了護士和朱醫生的咆哮聲:“立馬給我死回來,別等我逮到你!”
“我現在回不去”,阿葉委屈道,他看了看自己吊着的腿,他倒是想回去。
電話裏又是一通噼裏啪啦的臭罵,間或幾聲護士小姐溫聲細語的哄騙。
阿葉看着常醫生求救,常醫生似笑非笑,似乎并沒有打算接過電話替他解釋幾句,他吃着包子非常淡定的聽着手機裏罵阿葉罵了三十分鐘。
直到電話打到常醫生的手機上,他才風輕雲淡的解釋了一句:“他出車禍了,現在和我在一起……”
早管着幹嘛了?什麽毛病……
常東志表面上風輕雲淡,但有些事他既然知道了,就沒法繼續裝作不知道。那天辦公室裏護士長的話在他耳邊浮現,幾個月裏阿葉突然的粘人或者突然的疏遠,趴在他懷裏的哭泣,那些說不出口的東西,逐漸都有了答案。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沒法把心事埋得太深,是他忽略了,也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
按照一個成年人的思維,兩個人應該靜下心來談一談,但阿葉明顯未成年。常東志覺得此事還是冷靜下來,先觀察一段時間再籌劃比較好。
精神病院的人熱情過度,阿葉的電話每幾分鐘就要響一聲。常醫生負責照顧他的起居,護士小姐來探望他的時候順便把他的藥帶過來,放在常醫生那裏保管。
……腿都斷了也不能影響吃藥,如果幹什麽事兒都有這種锲而不舍的精神,那真是沒什麽事兒辦不成,阿葉嗤之以鼻。
普通醫院沒有精神病院那樣的嚴苛的環境,比如說他們這裏吃飯就可以用筷子,臨床的床頭就擺着一把鋒利的水果刀,以及一切可以立馬把自己送上西天的東西。
于是阿葉開始了每天吃包子的生活,常醫生不會給他買需要用筷子吃飯的東西,甚至把他的藥也藏得很嚴實,幾乎是貼身放置。但是阿葉那雙幾乎天天長在常醫生身上的眼睛還是能找到他藏在了哪裏,只不過覺得他這樣挺好玩兒的,所以每次都假裝不知道。
中午常醫生出去買飯的間隙,臨床的看護人大姐正坐在他床頭拿着明晃晃的水果刀削蘋果,阿葉都不敢擡頭看,他怕自己産生不好的想法,大姐以為他害羞就主動和他搭話。
“出去的那個是你哥哥?”大姐撇着口音親切的問道。
阿葉垂着頭點了點。
“怪不得,兄弟倆長得都挺好看的。你媽媽呢,怎麽沒來?”刀子削在蘋果上咔哧咔哧的響。
“她瘋了,自殺了。”
響聲突然停了,然後蘋果在她手裏轉了個個,又開始咔哧咔哧的響,“你爸呢?”
“他再婚了,再沒見過。”
這次響聲沒有停,“那還好有個哥哥,還能照顧你。”
這種一問一答式的交談沒能持續多久,還好常醫生回來的快,要不阿葉都不知道怎麽應對。
大姐見多識廣,聽到了阿葉非凡的經歷,并沒有影響她和常醫生繼續寒暄打招呼,語氣态度自然到像是什麽都沒聽到。阿葉吃完飯,常醫生給他喂藥的時候,大姐甚至都沒有多看他們一眼。
一個周以後,阿葉相安無事的轉回了心心念念的精神病院。回去以後不多久,常醫生就被院長叫進了辦公室的讨論之中——阿葉的生日快到了。
當然生日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十八周歲以後他那個即使“良心未泯”也泯的差不多的爹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不給他打錢了,醫院需要在這之前商量出一個合理的方案。
醫生護士都是吃死工資的,病人們的經濟壓力本來就大,大家拖兒帶女每個月就那麽點收入,誰也沒有義務對一個病人這麽奉獻。即使一時好心搞了一次募捐,別說阿葉慚愧的接受不了,衆人的愛心也有消耗完的時候。
這件事超出了常東志的意料,他不是不可以擔起這個責任,卻不知道應該以什麽樣的身份,總覺得有點……恰到好處。
一開始,常東志打算和院長商量,瞞着阿葉繼續給他支付醫藥費,但是覺得這麽默默無聞是否有些幼稚?感動天感動地感動了自己?也太中二了。
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和阿葉商量商量比較好。
但是以什麽名義商量?阿葉不同意怎麽辦?會不會交談的時候又受刺激?
當然,最主要的是,常東志沒想好是否要和阿葉糾纏一輩子。可是一旦産生了經濟利益關系,他們兩個必定要糾纏很久,很久,甚至一輩子。
思前想後,如果非要找一個名義,那只能是以救命恩人的名義,你救了我的命,所以我也得保住你才行。這年頭,撞傷一個人都得賠治療費和精神損失費呢。
斷胳膊斷腿的阿葉受到了特殊待遇,他躺在床上衣來張手飯來張口,身邊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來來往往就沒停過,甚至打牌的時候都有人替他拿着。常東志一直沒找到合适機會和他單獨聊聊。
精神病院裏沒有拐杖,阿葉剛會扶着牆挪動着上廁所的時候,半仙自殺了。
在一個陰雨天,他在大廳裏拿着雨傘戳進了自己的咽喉,平時熱鬧的人擠人的大廳自此寂寥了很長一段時間。
據半仙的遺書所敘,他夢到陰雨天将會有青蛇來召喚他升仙,升不升仙不知道,不過半仙的腳腕上真的纏着一條小指粗的蛇,青色的花紋。
阿葉有時候覺得挺荒唐,不知道是命運弄人還是人主宰了命運。
他夢到常醫生會死,可常醫生還活的好好的,雖然他真的差點出了意外。
有些東西即使天定,也不是一定就改變不了的。
阿葉的腿傷好了以後,走路顯然有點問題。他扶着牆一瘸一拐的走了幾十天,腿上的肌肉慢慢形成了習慣,現在即使腿好了走路也還是一瘸一拐的。
太難看了,這和一個帥哥的形象太不符合了。于是阿葉天天拽着別人在後邊看自己的走姿,發誓要以最快的速度調整過來。
最主要的是,絕對不能讓常醫生看到他這副醜樣子!以至于訓練的時候只要碰上常醫生他都要假裝扶一下牆。
艱苦訓練了一個月,他的腿才重新适應了正常的力度,至少看起來不是長短不齊了。調整過來後的阿葉又開始上牆揭瓦,可能是想鍛煉腿部的靈活性?于是很光榮的在生日之前又被關進了小黑屋。
常醫生看着他都有點無語,阿葉是他自從入職到這裏,進小黑屋進的最頻繁的第二個人,第一個是打掃衛生的大姐。
阿葉以前确實是挺害怕小黑屋的,因為滿屋子死氣沉沉的只有自己一個人。現在卻不以為意,畢竟這裏到處布滿了常醫生的痕跡,還有他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