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朝着他用力奔赴
次日, 在藥房外水渠邊洗紗布的時候,楚音發現了紀圓脖頸處的金色小蝴蝶。
楚音甩了甩手上的水,撥開她垂落的長發, 陽光照射下金色小蝶似振翅欲飛,素白的指尖輕輕劃過, 楚音說:“這是道侶盟契。”
紀圓毫不避諱, “嗯。”
楚音說:“我昨晚回去的路上, 看見許鏡清了,他捂着嘴從你屋裏跑出來。”
楚音說當時天都已經快亮了,他臉上全是血, 手捂着,血從指縫裏溢出來, 把她吓壞了。
出于醫修救死扶傷的本能, 她沖他喊了一聲, 許鏡清卻跑得更快了,踩着劍咻一下就不見了人影。
楚音手蘸了蘸水甩出去, “就是這樣,咻地一下,就消失了,我還以為他被誰打了, 現在一看,我什麽都明白了。”
“原來是結道侶了。”楚音低頭笑笑,“真好。”
楚音個子比她略高些, 很瘦, 袖子挽到肘部,手臂細長但看起來很有力量。
紀圓歪頭看她,她手掌撐在水池底, 垂着腦袋,長發垂下蓋住臉,看不清表情。
有什麽東西,一滴一滴落在水裏,吧嗒吧嗒,被水流動的聲音掩蓋了。紀圓安靜立在一旁,手指頭有一下沒一下攪弄着池水,漣漪蕩開,就像那些極其細微的抽泣聲,從無到有,再漸漸歸于平靜。
午後有短暫的休息時間,楚音和紀圓坐在後.庭草地上曬太陽。
楚音亮出手腕內側給紀圓看,手指頭點着皮下青紫的血管,“以前,我這裏,也有一個印記。”
紀圓點頭,安靜聆聽,楚音繼續說:“他叫風少丞,是上一任的遙山界羽林軍副指揮使,五年前平常界異界妖人闖界,遙山界支援,我亦奉師門之命前往,一次戰役後他負傷,我們認識。”
“其實這個故事很俗套,我是醫修,他是傷兵,我照顧他,我們漸漸喜歡上對方。”
楚音長長嘆了口氣,低下頭摘了一片草葉在指尖把玩,“其實我想說那時候我真的很不懂事,但其實才過了五年,我現在也并沒有懂事多少……”
楚音下巴擱在膝蓋上,說:“我脾氣很壞,他偏偏喜歡觸怒我,看我生氣就笑,有時候我會偷偷掐他,他不會生氣,他是個很溫柔的人。認識不到半個月,在他傷好臨走前一天,我們結了盟契。”
“平常界有很多桑樹,你知道的吧。”楚音忽然轉頭看紀圓。
紀圓點頭,“是,很多桑樹。”因為妙華仙宗喜植桑養蠶,桑樹是最常見的樹。
楚音說:“就在桑樹下,桑葚還未完全成熟的時節,人間的春末,我們結了契。他突發奇想,混合了一點紅桑葚的汁水,所以我們的印記是紅色的,湊近了聞,還有桑葚的果香。”
楚音說到這裏,眼睛募地一下亮起來,看着遠方,嘴角微微翹起,“他用狼毫蘸着我們的血,捧着我的手腕,給我畫了一只小鳥。我也是,但是我沒有他畫的那麽好看。”
她閉上眼,眼淚順着腮邊滑落,“可就是畫得太好了,太像了,我的小鳥飛走了,找不到了。”
飛必成雙,性喜雙栖,雌雄不相分離,是為比翼鳥。
她的小鳥死在了那場大戰中。
丢了一翅的比翼鳥再也不能飛。
紀圓跪在草地上擁抱了她,楚音靠在她肩頭,悶聲說:“那時候我問他,如果你死了怎麽辦,他說如果我死了印記自然就消失了,你再去找別人。”
結果他真的死了,可這世上無人再能畫出一只紅色的,帶着桑葚果香的比翼鳥了。
楚音再也找不到她的小鳥了。
為什麽印記一定會消失呢,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這個人,也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有新的人接替羽林軍副指揮使的位置,卻無人能接替風少丞在楚音心裏的位置,好不公平啊。
好不公平啊。
紀圓靜靜擁抱她,手貼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緩慢而溫柔地撫摸。
情緒平複後,兩個人繼續挨床給傷兵們換藥換紗布,楚音眼圈紅紅的,但已經不難過了,她說:“看到你的印記,我有點失态了。”
紀圓跟着後面,給她遞藥,“沒關系的。”
楚音的脾氣确實不怎麽好,躺在床上的傷兵看見她會主動爬起來把傷口亮出來讓她換藥。傷重的士兵很容易情緒消極,拒絕接受治療,如果有人不配合,不吃藥換藥,她會生氣兇他們,就像當初兇風少丞那樣。
也有風少丞當年的舊部,知道她從前的事,私下裏傳。而且她總是會兇着兇着人就掉眼淚,本來劍拔弩張的氣氛會變得很微妙很奇怪,漸漸大家都不敢惹她了。
五年,不長不短,本來壞脾氣的楚音變成了一個動不動就掉眼淚的哭包。
這頭,一個年齡不大的小兵正撅着屁股紅着臉讓楚音換藥,一柄長矛從他大腿刺穿,幸好沒有傷到骨頭筋脈,但貫穿傷還是很嚴重,所以姿勢很尴尬。
那頭,突然就稀裏嘩啦一陣碎響,伴随男人一聲怒吼,“別碰我!”
紀圓跟着望去,男人碰倒了擱在藥架上的一堆瓶瓶罐罐,眼睛上纏着紗布,雙手伸出,小心翼翼試探着邁出幾步,又撞到了木質小推車,條件反射一拳擊出,小推車散了架,藥罐又碎了一地。
楚音替小兵換了藥,面無表情擡頭掃了一眼,對紀圓說:“是林琨,風少丞以前的頭頭,但他現在瞎了,眼睛如果治不好的話,這輩子就毀了,再也沒辦法上戰場了。”頓了頓又補充,“但也還行,活着總比死了強。”
軍中之人大多耳聰目明,視力障礙使林琨耳力變得更為靈敏,沉默片刻回應:“我寧願死了。”
但楚音卻明顯不想搭理他,他不懂活着的意義,她亦不懂無法再上戰場的悲哀。
一地的爛攤子得有人收拾,紀圓說:“我去吧。”
“等等。”楚音叫住她,把她拉到屋外,“雖然我知道許鏡清很厲害,但是戰場上刀劍無眼,我是說但是……”
紀圓明白她的意思,“所以?”
楚音說:“你不是想見你師兄嘛。”
林琨已經看不見,楚音就大着膽子往那邊指,附耳低聲說:“想辦法偷拿到林琨的指揮使令牌,就可以自由出入軍中了,我再給你一套逢春谷的弟子服。”
楚音是害怕許鏡清哪天悄咪死了,這對可憐的小鴛鴦才剛剛結契,面都沒見上幾面……
“唉!反正我不是咒他的意思。”楚音說:“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我覺得你應該能明白我。”
紀圓用力點頭,“我明白,我正有此意!”
楚音笑,“你真聰明。”沒人比楚音更懂這種心情了,想見一個人,思念一個人,朝着他用力奔赴時的心情。
林琨周圍的人已經散去,在軍中他是威嚴的指揮使,但在逢春谷,他也只是一個瞎眼的可憐傷兵。
有人甚至在想,相比瞎眼,斷胳膊斷腿什麽的好像也沒那麽糟糕了,斷肢可以找器修再煉一副接上,但瞎眼要是治不好就一輩子瞎了。
紀圓打掃幹淨四周,醫修們來來去去,不時有人從林琨身邊走過,他就站在原地,脊背佝偻,披頭散發,不見穿着暗銀铠甲的意氣風發。
他顯得有點礙事了現在,擔心再撞到人,撞碎東西,不敢動了。沒人攙扶,甚至不敢邁出一步。
“指揮使,該換藥了。”紀圓牽着他的袖子扶着人回到了他的床位,熟練給他拆繃帶,撐開他的眼皮檢查。
從外表看,眼周的傷口已經痊愈,但眼神呆滞,瞳孔渙散,顯然還在失明狀态。
“你是新來的吧。”林琨說:“我沒有聞到過你。”
紀圓抽了凳子坐在他身邊,迎着光仔細看他的眼睛,回答:“昨天剛來。”
林琨說:“怪不得。”他垂下腦袋背過身去,“不用再看了,孔谷主說過,恢複的機會很渺茫。”
他原本的眼睛已經爛掉挖掉了,現在這雙眼睛是別人的,連姓名也不知道的死去的羽林軍士兵的。裝在他的眼眶裏,能不能恢複,完全看運氣。
這種辦法紀圓聽說過,就像嫁接果樹,如果長不到一塊,這雙眼睛還是會繼續爛掉。
紀圓說:“你的眼睛恢複得很好,也許是可以長好的,目前沒有潰爛的跡象,指揮使,你要對自己有信心。”話是這麽說,她眼睛卻在東瞄西瞄,找他的指揮使令牌呢。
林琨不說話,穿着寬大的白袍,垂着手坐在床邊,情緒低落。
紀圓跟他套近乎,“指揮使,出去曬曬太陽吧,今天天氣很不錯的,曬曬太陽恢複得好。”
脫離了赤狐九的魔爪,昨夜見過許鏡清,她心情倒是很不錯,說話語調明快。相比之下,林琨聲音格外低啞,“別叫我指揮使。”
林琨在軍中威望很高,參加過許多次戰役,看在他往日建立的豐績,嘆仙盟還沒有收走他的指揮使令牌。因為許鏡清的到來,算填補了空缺,也暫時沒有任命新的指揮使,但如果眼睛一直無法恢複,現在擁有的一切終将失去。
紀圓給他整理床榻,林琨說:“不用管我。”
紀圓說:“我是醫修,你是病人,我怎麽能不管你呢。再說,我師兄許鏡清現在在軍營,如果你能快些好起來,也能替他分擔一二,他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許鏡清?”林琨偏頭,“你是他師妹。”
紀圓手拐子捅他,示意他站起來,說要把被褥拿出去曬曬,晚上睡着舒服。
林琨自顧說:“他很厲害。”
紀圓心裏也甜滋滋,“當然啦。”
她卷了被子夾在腋下,順道拽着他袖子牽着他出去,“你也曬曬吧。”
床都檢查過了,林琨的令牌應該是帶在身上的,想要偷還真不容易。戰場上肅殺的軍人,就算是瞎了,身上那股子威嚴的氣勢也能震懾住她,紀圓不太敢,決定采取迂回路線。
林琨坐在椅子上曬太陽,紀圓蹲在地上,琢磨着,該選個什麽辦法對付他。
眼睛應該是他唯一的執念了,若是能幫他治好眼睛,借個令牌應該不是什麽大問題。
她跟他打商量,“指揮使,我想幫你治眼睛,你敢不敢試試。”
林琨皺眉,“為什麽這麽說?”
如果有辦法治,任何一點希望林琨都不會放棄,雖然孔谷主說恢複的希望十分渺小,主要取決于他的內心,建議他好好休息,放松心情。
再是什麽艱巨的任務林琨都執行過,簡單一句放松遵守起來卻是這麽難,他根本沒辦法放松,越是害怕失去,就越是緊張。
但也不是瞧不起紀圓醫術的意思,林琨認定許鏡清的師妹自然也非一般醫修,定有過人之處,可要治就治,為什麽問敢不敢?
林琨說:“沒有我不敢的事情。”
紀圓掂量掂量手裏的板磚,“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