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子一天天過,簡單,枯燥,重複。

警衛連的生活很機械,出操,訓練,站崗,打掃營院吃飯睡覺。日複一日循規蹈矩,待久了就是乏味。

訓練上我對自己提高了要求。楊東輝比以往更嚴格地要求我,我的訓練成績也逐漸恢複狀态。我的體格本來就好,當初能順利調進警衛連,我的軍事素質考核成績是說得上話的,現在拿出拼的勁頭,這個排裏,甚至這個連裏,能超過我的還不多。

那天楊東輝找我談過之後,我答應了他,從頭開始。我說到做到,在訓練上,楊東輝看我的眼神滿意了很多。他知道我把他那天的話聽進去了,我想他是欣慰的。

我也不再刻意避開他,有時候人多的時候,也還會和他唠唠嗑,開開玩笑,像以前一樣。即使在營區裏單獨見了面,我們互相招呼,都挺自然,他有空的時候也會來我班裏坐坐,跟我聊幾句,沒事的時候他抱着籃球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他打球,跟幾個戰友一起打得滿頭是汗,再回到宿舍沖涼睡覺。

這段時間很安分,不管是我還是他,看起來的狀态也都挺平靜的。之前那件事我們都不再提起,就好像真的沒發生過。有時候當作一件事沒發生過,也不是那麽難,至少表面上,只要你想,就可以維持得很好,好像那事兒不過是發了一場昏夢,夢醒了就從頭來過,把夢和現實分得很清。

他一直分得很清。而我,屬于徹底醒了吧。

那時候沒事我就練體能。體能這玩意兒是只要找着了門道就會上瘾,一天不練都渾身難受。每天能吃,能睡,能動,身體也和當兵前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我體型偏瘦,現在肌肉強壯了,三角肌和腹肌都出來了,有了肌肉力量也增強了,爆發力更好,在完成訓練動作的時候比過去更輕松,考核也更容易出成績。

所以那陣我練得比較瘋狂。這是種可以讓人不多想的方法,馬剛那陣子極度懷疑我,他說我每天把自己操得像狗一樣屬于腦子有坑,是病,得治。

他知道個屁。我這就是在治病,治相思病。

很多人對哨兵有興趣,覺得很神秘,讓我說說站崗的事情。其實哨兵并不像看起來那麽威風,也不是你們以為的“酷”。其中的辛苦曾經讓我抱怨,抗拒,但是現在回想當兵的日子,在哨位上的那些日夜常常讓我懷念。有時候做夢還夢到自己抱着槍,站在風雪裏。那段日子,已經回不去了。

我的哨在軍區大門。因為個高,身材硬挺,穿起軍裝用我們連長的話說是撐得起門面。所以我被挑上了大門崗。這是警衛連的傳統,大門象征着軍紀和威嚴,門崗的哨兵形象就是軍區的第一張臉面,代表的就是這個軍隊單位的形象,要經過嚴格的挑選。當初,楊東輝就是這哨上最亮的一杆槍。

現在,我站在他站過的哨位上。內衛和流動哨還能偷懶,站大門哨位就是被放在火上烤。頭戴沉重的鋼盔,抱着鋼槍,臉上必須繃緊面部肌肉,身體要直得像一塊鐵板,保持這姿勢一站就是兩個小時。站在這個哨衛上,必須耐得住寂寞,忍得住艱辛,經得起考驗。冬天換哨,腳常常凍僵擡不起來,夏天汗水浸透了軍裝,換下來都能刮出一層鹽堿。

軍人鋼鐵的意志,不是只在戰場上,在那個崗哨上鍛煉了一年,我已經不是剛進部隊的那個我。這是後話。

站崗也會碰到各種情況,比如有時有一些人會來要求跟我們合影。有一次有個女孩在門外拍照,我上前制止,她說想跟我拍一張合影,我拒絕後她堅持說:“就拍一張,你太帥了,我想留個紀念!”現在的女孩太大方了,我當時一下有點不知所措,雖然我不喜歡女的,但是對女孩子的熱情我還是有些窘迫,站崗時這種情況第一次遇到,把我弄了個紅臉。我謝絕後請她離開,她堅持要到值班室等我下哨,後來直到換哨那女孩子還等在值班室沒走,我幾乎下了哨就落荒而逃。

這事後來傳開了,被連裏那些戰友取笑了很久,接哨的那小子把我下哨的樣子添油加醋地到處嘚嘚,媽的,全都跑來笑我。

楊東輝也聽說了,他也在那群人中間,拍了下我腦袋:“不錯啊,小子魅力挺大!”他笑嘻嘻的,笑容布滿陽光。我也笑了笑,笑得像陽光後頭的陰影。

我的訓練是上來了,但煙瘾是下不去了。有天晚上,我去服務社買煙,瞞着班長溜出來的,為了抄近路,看四下沒人就翻了道牆過去,也他媽倒黴,剛落地,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我一回頭,身後站着一個糾察。

當過兵的都恨糾察,他們專門盯着你的錯找茬,沒事兒也要來查一查,抓到違紀的,落在他們手裏,不是挨批就是處分,嚴重的卷鋪蓋走人。我親眼見過一個二級士官因為被糾察逮到違紀,本來板上釘釘的轉三級沒轉成,退伍的時候那憤恨的眼神。在部隊那麽多年,到手的前途就毀在糾察的手上,說毀就毀了。

上次在小樹林抽煙,也是被這些糾察逮了,我對他們沒有好感。

其實他們跟我們一樣,屬于警衛連。他們是專門的警備糾察排,主要任務就是逮我們的錯。一個連的兄弟,他們卻沒手下留情過,這也是這幫糾察招恨的原因。平常人五人六地戴着白鋼盔晃着白手套,四處在軍區裏轉悠,一個衣服扣子扣得不對都能來找茬。

在軍區當過兵的都知道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老兵退伍的時候,糾察都要提前一個批次走,提前複員,或者延遲,總之不能和大部隊一起走。否則會招來老兵的報複。曾經有糾察退伍在回去卡車上就被報複的老兵們揍了,後來糾察提前或推遲退伍成了一個默認的規定,全國都這樣,不信問問你們身邊當過糾察兵的戰友。

我說這些,是為了說明糾察不是一個讨好的差事。當然後來都理解了,職能分工不同,他們也是在盡他們的職責。可是當時年少方剛,對這些找茬專業戶,實在沒有好感。

現在,我身後頭就站了一個。我翻牆的壯舉在他面前來了個現場直播。我心裏直罵娘,操他媽的,太背了。

就他一個人,他瞅着我,手上打開了本子。我看到他翻開本子的動作就頭皮發脹。

“哪個連的?叫什麽名字?”這小子問我,眼睛還從白鋼盔底下掃着我。這小子個頭不小,可一張臉長得細皮嫩肉,濃眉大眼,夠漂亮的。

“警衛一排,高雲偉。”碰到糾察不能反抗,反抗就是個死。聰明的就得裝老實,說不定還能蒙混過關。

“翻牆幹什麽去?”我看他也就跟我差不多大,人模狗樣地審起我來了,心裏直冒火。

“去服務社,買煙。”

“那不有路嗎?有路不走翻牆?”小子官腔還挺足。

“怕繞遠。下次注意。”我只能自認倒黴。

他記錄完了,讓我走了。我等着回去挨批,不過這小子還算通情達理,後來就我們班長罵了我兩句,說我溜牆根也溜的這麽沒技術含量,給糾察活逮,丢他的人,我聽他這麽罵就知道沒事,那小子肯定也就通報了班裏,沒往上通報。

過了兩天,一個傍晚我去澡堂洗澡,回來路上迎面有個人匆匆忙忙地拎着個袋子也來洗澡,一打照面,嘿,熟人,就是那個逮我的糾察。還真是冤家路窄,我改變了前進的方向,向他走過去。他也認出了我,看到我向他過去,這小子明顯有點緊張,還向左右看了看,那樣子非常搞笑,我差點樂出聲來。

“你幹嗎?”他警惕地打量我,向周圍瞄了一眼,像随時準備逃跑。

後來他跟我說,我當時是“一臉兇相”,他以為我是去報複那天的事,去揍他的。

“去浴室啊?別去了,冷水,跟冰似的,你看我凍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好心提醒你一聲,別跑冤枉路!”

我忽悠他,把軍裝袖子卷起來給他看,他半信半疑,還真往我胳膊上瞅,那呆樣沒把我樂死。這小子也太TM呆了!

打那以後,我跟他就認識了。

從此,我的軍旅生涯多了個戰友。我的人生裏,多了個兄弟。

白洋後來跟我說,他那天在牆根底下逮住我,其實比我還緊張,因為糾察執勤一般是兩個人,那天就他一個,落了單,要是我跟他動粗,就我這個頭和這身板,他怕一個人弄不過我,肯定得吃虧。我想起他那天在鋼盔底下不停地瞄我,原來就是因為這個,我又給他弄樂了。

我跟白洋是不打不相識。我們是同年兵,他原來是軍區體工隊的。這個軍區體工大隊很牛逼,後來出了奧運冠軍林丹,牛逼大發了。當然在白洋的嘴裏,他自己也很牛逼,是受傷了沒法練下去才找關系轉來當後勤兵。不過我看這小子的尿性,八成沒說實話,估計是受不了運動員的苦不想練了,來機關混日子了。

我中學也上過體校,練過田徑,我倆找到了共同話題。在軍營裏有個興趣相投的哥們能少很多乏味,那陣子我倆走得很近,白洋不執勤我不站哨訓練的時候,我倆經常一起行動,一起打水一起洗漱,就連刷牙時候我倆還滿嘴泡沫為争哪個球隊更牛逼争得面紅耳赤。

在白洋的插科打诨下,我的注意力分散了很多。我感謝他,讓我的腦袋不用再整天去想楊東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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