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煙霧中他的臉很沉默,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落寞傷感。他在想剛剛送別的兄弟,還是他一年一年親手帶過,又親手送走的兵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不想打擾他,只想安靜地陪他一會兒。
他回頭看看我,也遞給我一根煙。他用手槍火機為我點了。我們就那麽默默抽着,白色的煙霧和我們呼出的白氣混合在一起,飄蕩在空曠的障礙場上。
我知道他心裏難受。那些走了的,離別的傷痛就這一次,而他卻每年都要經歷一回。我不知道每年送走一批人後,他是不是都會到這來,一個人在刺骨的冷風裏抽煙,想念同甘共苦過的兄弟,卻又無能為力。
在部隊,很多人事,很多情感,都是兩個字:無奈。
吸着煙,他跟我說了很多心裏話。
他說起今天送走的那幾個老兵剛到他班裏時候的事,說他前年複員的一個兵每倆月都給他寫信,寫了兩年了,前不久寄來封信說要當爸爸了。“剛來時又瘦又小,還不到我胸口高。”
楊東輝比了一下,似乎那個兵就站在我們面前。
他拿下嘴裏的半截煙,看着它說是在老兵宿舍撿到的,不知道誰落下的。他笑笑說準是齊勇的,齊勇是個煙槍,平時一犯瘾就到他跟前讨煙,被他翻過的兜都像被狗舔過似的幹淨。以後好了,能省點口糧了。
齊勇是連裏最兇悍的老兵,西北漢子。今天送別的時候,他抱着楊東輝哭得涕泗橫流。
他說起他新兵連的一個老班長,那個班長很酷,不愛說話,對他要求特別嚴,他那時候年輕氣盛,不服管,還跟那個班長打了一架,差點被退回老家。可後來下連隊經歷了嚴酷的訓練後,他才明白班長的苦心。老班長退伍時,送給了他一顆珍藏的彈頭,那是用來做狙擊砝碼的子彈。班長對他說,別看我總在訓練場上說你罵你,我也不願意,但是好鐵不打出不了好鋼。你是塊好鋼,往後沒有老班長再罵你了,以後想起我,別恨我。
楊東輝望着遠方出神,然後低頭狠狠吸了兩口煙,像要把什麽東西壓下去。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拍拍他。那時的我太年輕。
他看看我,說,沒事,習慣了。
我想,總有一天我會變得夠剛強,剛強到能把他摟進懷裏,讓他不再壓抑自己,在我的懷抱裏痛快地流淚。
後來,他又跟我說了很多。
他舍不得自己帶出的兵,也想到将來自己的去留。他想一直留在部隊,将來如果有一天脫下軍裝,他不知道還能不能适應回到一個老百姓。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四海為家,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裏。也許明天一個調令,他就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警備區,離開這個城市。
他煙霧後的眼睛裏,有無奈和迷茫。鐵打的營盤,他何嘗不也是一滴流水,一個軍人,就要随時準備着離別。
我問他,等我退伍的時候,他會不會也這麽難過,他揉揉我的腦袋說:“所以要你好好幹,争取留下來,我想多留你幾年。”
我說如果我留不下來,退伍了怎麽辦。他說你想要什麽,都可以挑一樣帶走。我說,我想把你帶走行不行?
楊東輝笑了,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站起來說:“有本事就帶!”
他蹦跳着活動了一下身體,開始沖障,像離弦的箭,400米的障礙在他身下像玩兒一樣。難過了,心裏有事兒過不去了,就去跑障礙!這是他以前教我們的。
沖回來的時候,他兩手一撐騰空一躍,就坐到了水平梯上。然後他就坐在高高的水平梯上,停在了那裏。他的胸口起伏,熱氣随着他的呼吸呼出,他低頭叫我回去,要熄燈了。
“你呢?”
“跑熱了,再坐一會兒。”他說。
我仰頭看他,他孤獨地坐在上面,兩條長腿挂在水平梯的兩邊,黑色的剪影映照着清冷的月光。
我雙臂一撐,也跳坐了上去,坐在他背後。他回頭看我,我說排長,我陪陪你。
他半開玩笑地說,等我從這走的時候,你能有這份心來送我就行了。
他只是随口的一句話,卻深深刺痛了我。
我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走,在我還沒有退伍前就先離開這裏,會是什麽情形。我從來都沒想過如果這裏沒有他會怎樣,我不敢想。可這就是現實,不知什麽時候的一紙調令,就能讓他和我天南地北,遠隔萬裏。
我的身上發冷,心比這凍僵的空氣更冷。
我低聲說:“排長,我冷。”
他趕我回去,我不肯,他低頭解他的棉衣要脫給我,解開了兩個扣子,就被我從背後抱住了。
他的後背有些僵硬。
我抱着他,輕聲說:“排長,別脫,讓我靠一會兒就暖和了。就靠一會兒。”
他沒再抗拒,我見他不再動,把抱着他的手臂收了回來。我不會再輕易冒犯他,破壞這段日子好不容易換回的親近。
我把頭靠在他的後背上,他的背結實,寬闊,溫暖。脖頸間傳來他的熱氣,一點點化去我心中的冰凍。
我輕輕吻着他的後背,隔着厚厚的冬季迷彩,他不會發覺。如果我的嘴唇擁有穿透的力量,他是否能感到那裏的熾熱?
我輕喊:“排長。”
他沒回頭,恩了一聲。
“以後別一個人抽悶煙了。想抽的時候,我陪你。”
如果有人在這時候經過,他會看到高高的水平梯上,兩個依靠的軍人,在月光下的剪影。如果月光有魔力,給了他們永遠不再離別的夢境,互相溫暖,留在這一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