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老兵退伍以後,新兵還沒下連,我們的站哨任務一下重了起來。尤其是夜哨,從每四天輪一次到每兩天都輪,在這隆冬臘月真有點受不了。這個城市雖然沒有我老家冷,但是潮濕的陰冷滲入骨頭,軍大衣也抵擋不住這種陰寒。那段時間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值巡邏哨,好歹可以不斷走動,把身上走暖和點,站樁一樣的大門崗,實在是一種酷刑。
我們排的值哨表是楊東輝排的,聽說私下裏找他求情調整哨點的人不少,都被楊東輝擋了回去。盡管連裏都知道我是他偏愛的兵,背後的議論和小話也沒少說,但是我不在乎,因為我們問心無愧。楊東輝從來沒有在公事上對我有任何特殊照顧,相反,更加嚴格。當然,我也不需要他的特殊照顧。我的哨點按班次排,排到我就是我,都是淩晨2-4的門崗。站過這班哨的弟兄就知道,這是夜哨最痛苦的一班崗,人的生理在這個時段是最困倦最麻木的。這個哨點是讓我站得痛苦不堪,但是也磨練了我的意志和毅力,這在日後是我的財富。
站了幾天夜哨,我就在宿舍裏發現了一個袋子,就放在我的儲物櫃裏,打開裏面是一副嶄新的護膝和一副棉絨的厚襪套。
“排長剛才來過,他放在裏頭的。”同班的戰友告訴我。
當晚的夜哨,依然那麽寒冷刺骨,刀子一樣的冷風往我的脖頸裏灌,我的腳卻暖烘烘的像點着火,全身都有了熱氣,外面的冰天雪地,都侵蝕不了我熱乎乎的心……
元旦就要到了,連裏漸漸有了新年的氣氛,我們打掃營區,挂燈籠,纏彩帶,磨着炊事班長要求會餐的口糧。這是我來到警備區機關後過的第一個新年,上一個新年是在新兵連過的。不知不覺,已經一年了。
過新年意味着沒有出操、沒有訓練,會餐,看節目,甩撲克,簡直是天堂般的生活。連裏要搞聯歡會讓各個班出節目,班裏沒人報,班長下指示抓阄決定,抓到誰誰上,結果這幫狗日的,就因為我正在哨上人不在,等我下了哨班長宣布抓阄結果,結果你們都知道了。
“奶奶的,我人都不在是鬼抓的阄啊?”我很憤怒。
“你甭管是人抓的鬼抓的,就你了!”班長對着我獰笑。
晚上熄燈前,我逮空去了楊東輝宿舍,門開着,他大概去洗漱間了,我估摸着他要回來了,就給他的水杯裏倒上了一杯熱姜茶。這玩意兒驅寒,喝下肚子能暖和一夜。正倒着水他進來了,光着腳汲拉着鞋,拎着水盆,一進來看見我,說:“喲,小田螺又來了?”
“來了怎麽的,你抓我?”我故意嗆他,有點貪婪地看着他用毛巾擦後脖頸的動作。什麽動作他做起來都很性感。
“抓你幹嗎,抓了誰給我整內務啊?”看得出來他心情不錯,也逗着我。
我把姜茶遞給他,他喝了一口說:“還有這,哪來的?”
這東西服務社裏一般沒的賣。我實話實說:“張一岚給的。”
是通信連一個女兵下午碰見我送給我的。以前在通信連的時候,跟她們話務隊的都比較熟悉。
“‘小白鴿’啊?”楊東輝說。小白鴿是張一岚的綽號,她跟電影《林海雪原》裏頭演小白鴿的女演員長得很像,就得了這麽一個外號,在女兵裏很有名氣。
“可以啊!她的東西可不輕易送人,你小子行!”
我聽出楊東輝語氣裏的調侃,我說:“偶然碰上,她随手給的。”
“不錯,上回老三的人去要杯熱水都沒要到,還是我的兵有出息。”他坐在凳子上,一邊架起腿穿襪子一邊笑着看着我說。
他眼裏玩笑的意思,盡管是玩笑,我還是明白那個意思。
我沉默了。
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思,明知道我對任何女兵都不會有意思,還開着這樣的玩笑。他希望什麽?希望我能對女兵感興趣,還是希望我能接受某個女兵的好意?我不知道。
“我對她沒興趣。”
我粗聲粗氣地說。
我這突兀的一句,讓他愣了一下。他看看我,我也看着他。他把眼神移開了,氣氛有些尴尬。
“排長,新年聯歡會我報了個節目。”我打破尴尬說,不讓氣氛變僵。
“啥節目?”他從剛才的尴尬中恢複,帶着興致問我。
“保密,現在告訴你還有什麽意思?”
“得瑟,還保密,保得住啊?我問文書要個節目單都知道了。”他好笑地看着我。
媽的,他腦子轉得也太快了。
“你能先不看節目單嗎?”我很郁悶。
他看着我郁悶的臉哈哈大笑:“你個機靈鬼也有吃癟的時候。”
他這晚上心情特別好,我不知道是什麽事讓他這麽高興。
“排長,謝謝你的護膝,還有腳套。”我說,我就是想來謝他的。
“好使不?還有這個,拿去。”他從口袋裏掏出個凍瘡膏抛給我。昨天站崗,我手上的凍瘡被他發現了。
他一直惦記着我。我心裏熱乎乎的。
我打開凍瘡膏往手上抹,他看我粗粗潦草地抹了一下,叫我過去:“你那抹管什麽用?跟貓舔臉似的,過來。”
我過去,他叫我坐在他身邊,把我的手拉過去看,我抽了回去,那凍瘡長得很埋汰。他固執地拉過去不讓我動。
他沉默地翻着我的手看了一會兒,接過我手裏的那盒凍瘡膏給我抹,抹得很仔細,小心。
“要新年了,給家裏寫信沒?”他邊抹邊問我。
“寫了,還沒寄呢。”每個星期文書會來收一次信,還沒到時候。
“都寫啥了?不許哭鼻子啊。”
“哭什麽鼻子啊?又不是娘們。”我不屑一顧。
“別吹,到過年的時候,看你們哭不哭。”楊東輝擠兌我。
我想起了去年新兵連那個新年,那是哭聲一片。想家,太想家了。
“哭啥啊,過年我也不哭。我給家信裏都寫了,在這兒吃得好,睡得好,還有排長對我好,有什麽好哭。”
“排長讓你站崗站得滿手凍瘡,還好。”他說。
我說:“要是這點苦都吃不了,我就不配做你的兵。”
他沒說話,擡起頭看看我,我想我這個回答一定讓他挺感動吧,呵呵。
“今晚上,還是2—4?”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問我。
我點頭。
“吃得消嗎?”他低沉的聲音流露出關切和疼惜,簡單的一句話,讓我心裏都是暖流。
“火力壯,放心吧。”我挺了挺胸膛,有他的關心就足夠了。
他看着我,用力拍了拍我,什麽也沒說。但他想表達的我都懂。他不能給我特殊照顧,他心疼和內疚,也感動我的理解,而我不要讓他內疚,因為我也決不會要這種破壞原則的特殊。這些都不需要說出來,我倆之間已經不需要多餘的語言,這就是默契。
樓下晚點名了,楊東輝和我一起下樓。走到一半他發現沒帶哨子,我說我去拿。
他先下去集合隊伍了,我返回他的宿舍,四處找了一圈沒找到,最後在他被子下看到半截繩子,我一拽,哨子拽出來的同時,另一個東西也從被子下面拽了出來,掉在床下。
我低頭一看,是一個已經撕開的信封。信封掉在地上,露出半截信紙,和一張照片的反面。
我撿起了那個信封。
我的動作很慢,仿佛預感到什麽。
信封上的字,娟秀,優美,地址是楊東輝的老家。
之前與他在一起的溫暖和甜蜜,都在這一刻化為無形。
我慢慢抽出那張照片,将它反了過來。
照片上,一個漂亮、清秀的女孩,在羞澀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