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太想愛你

元旦晚上,新年聯歡會在歡樂的氣氛中開始,分區首長也來了,慰問後就走了,剩下的時間是各排各班出節目。輪到我時我走上臺,接過主持人遞來的話筒,說:“我是一排三班高雲偉,給大家唱首歌。”馬剛,白洋,還有我們班的弟兄們鼓掌起哄為我捧場,提早準備好的伴奏帶響起,前奏很熟悉,熟悉到戰友們用熱烈的掌聲表示了對這首歌的歡迎。

那是那幾年流行的一首老歌,一個現在已經被遺忘的歌星。我在前奏的曲調裏報出歌名:“《太想愛你》。”

慌亂城市中

連風都不自由

熱鬧的街頭

就屬我最寂寞

是愛的蠱惑

讓我又興起貪求的念頭

我卻常犯錯

像一個太忙太累太傻的陀螺

轉個不休

只放不收

停不了手

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念頭

想要全面占領你的喜怒哀愁

你已征服了我

卻還不屬於我

叫我如何不去猜測你在想什麽

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折磨

能否請你不要不要選擇閃躲

只想愛你的我

太想愛你的我

難道只能在迷霧中猜你的輪廓……

我唱着,一句一句,都像在我心上刮,在高潮處變成了大合唱,戰友們和我一起嘶吼,飯堂裏彙成了一片高亢的歌聲。我望着下面坐滿的綠色軍裝,望着他們中間的一個方向,他坐在那裏,看着我,隔着彩燈,隔着人群,隔着那一張張桌子和沖上來攬住我的肩膀一起唱的戰友,我看他的目光變得模糊, “只想愛你的我,太想愛你的我,難道只能在迷霧中猜你的輪廓……”我在肆意狂吼,不知何時已淚眼朦胧……

那首歌讓我在連裏出了名。聯歡會最後節目評獎,給我發了個第一。兄弟們起哄說,我肯定是想對象了,唱得也太投入了,投入得他們聽了都得哭,我笑笑,不知道說啥。

白洋聽了那歌後一直問我:“老高,你這是想愛誰啊?”

“愛誰誰。”我不想對他說太多。

“你他媽唱得也太投入了,我都想哭了。我咋覺着你是唱給哪個聽的呢。”他平時嬉皮笑臉,在這種事情上卻很敏感。

“給你聽的,行了不?”我不讓他多想。

“哎呀媽呀,老感動了。”白洋笑嘻嘻地抱着我腦瓜子啃了一口,這個屬狗的。

聯歡會進行到一半,楊東輝就走了。在最鬧騰的時候,沒有人留意到他的離開,只有我發現了,因為他始終在我的視野裏。我目送着他離去,他獨自離開熱鬧的人群,給我的始終只有背影。

沒有時間讓我猜測楊東輝聽到我的歌的反應,因為第二天,我就被指導員叫到了連部辦公室。

“報告!”我在門口敬禮。

“小高,你小子挺有運氣,好事上門了!”指導員把我叫進去,大聲說。

“什麽好事?”我一頭霧水。

“收拾收拾,等通知,準備到省軍區報到!”指導員說。

我腦子一蒙。

“省軍區?到那幹什麽?”省軍區是警備區的上級軍區,和警備區不在一個城市。

“幹什麽,調你給省軍區首長當勤務員!”

我眼前一陣發黑。

“指導員,你是說我要調走?!”

“是啊,這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還不謝謝你排長,連長,要不是他們的推薦,哪有你這好事兒?這是你的光榮,也是你的榮譽!”

“……”我什麽也聽不見了,耳邊嗡嗡作響,差點站不住腳。

——他要調走我?!他要讓我走?

我沖到連長辦公室,報告都沒打就闖了進去,連長在裏面,楊東輝也在。他們兩正在說着什麽,一見我進去馬上停了嘴,連長罵:“還有沒有規矩?回去敲門!”

我退到門口大喊“報告!”一眼看見連長手底下按着一個牛皮紙的檔案袋。

我腦中一片空白,看楊東輝,他在連長桌旁站着,一言不發,從他的表情我已經知道了一切。我看着那個檔案袋,這不是真的!

“你來得正好,正在說你的事,你……”連長傳達了去省軍區的命令,親耳聽連長證實,我的血一股腦湧上腦門。我直着脖子說:“連長,我不去!”

“你說什麽?”連長瞪圓了眼睛。

“我幹不了勤務兵,請連長換人去!”急火攻心,我急赤白臉地頂撞着連長。

“你當這是在你家?想不去就不去?這是命令!”連長火了。

“為什麽是我?連裏那麽多人,誰去都行,反正我不去!”我徹底急眼了,不管不顧這是什麽地方。命令,部隊的命令意味着一座大山!

“注意态度!”楊東輝猛然擡頭呵斥我。

我臉轉向他,我不知道我的眼裏是什麽內容,我無法形容,他沉默地看着我,臉色難看。心像被一只手緊緊攥住,讓我呼吸痛楚,我不能相信他真的要調我走,但是局面已經擺在眼前。我心裏清楚,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無論我怎麽反抗都是徒勞無功,就因為我是個兵,我必須服從!

“兔崽子,個熊兵,想造反啊?”連長罵人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當這是菜市場買菜!抓把芹菜不要換棵大蔥?到門口站着去!”

樓下,我站着軍姿,已經站了3個小時。連裏的人來來去去都投來同情的視線,但懾于連長不敢跟我講話。很多人已經知道了怎麽回事,我的調令在連裏傳開了,我頂撞連長被罰站軍姿也被傳開了。

三個小時,冰冷刺骨的風刮得我腦仁麻木,腦子裏像被轟炸過,亂哄哄過後是一片荒蕪。

寒冷讓我的頭腦漸漸冷靜,清醒。

楊東輝,你讓我走,我不怪你,你不想再看到我,我也不怪你,因為從頭到尾這都是我自己種的苦果,我是自食其果!我沒資格強行索要你的感情,我也沒有任何權利逼迫你接受我的感情,從我那天晚上的沖動和瘋狂,就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男人要為自己幹的事承擔後果,這是我應該付出的代價,我扛。

我誰都不怪,只怪我自己。怪老天把我生成這種人,讓我和他不能在同一個世界的陽光下,做他堂堂正正的一個兵。強人所難死纏爛打,我就是個當斷不斷放不下的孬種。他不是這種人,他對我已經仁至義盡,我又憑什麽?

愛情不是借口,不是一切行為的理由。這是我後來明白的道理。

我紋絲不動地站着,在冰天雪地裏,看着夜幕降臨,周身被濃烈的黑暗包圍。我感謝連長,給了我這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讓我冷靜了,想通了,明白了。

後來看到一本書上說,人的成長都伴随着痛苦,痛得越深,記住的教訓就越深刻,就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門口已經寂靜一片,連長的通信員小陸來了,帶來了連長讓我休整的命令。他帶我進了連部值班室,讓我坐下休息就出去了。我坐了一會兒,感覺腿已經不是自己的,沒有一點知覺。小陸又推門進來了,手上端着一碗熱騰騰的湯面,上面蓋了肉和菜,還卧了倆雞蛋。

這時候早已經過了食堂的飯點。我沒什麽胃口,但為了增加熱量,暖和已經凍僵的身體,還是把這碗熱乎面吃完了。吃過後我謝小陸給我留飯,小陸說:“你別謝我,這是你們排長到炊事班專門給你留的,讓我端給你。”

我沒做聲。小陸說:“楊排去查崗了,讓你在這等一會兒。估計啊,是給你做做思想工作。哎我說你啊,傻不傻啊?這麽好的事兒還不上趕着去?”

我打斷了他的叽咕:“我不等了,代我跟排長說一聲,我不太舒服,先回班了。”

我不知道見了能說什麽。問他為什麽要把我調走?這已經沒有意義。聽他來勸我走,我受不了那刺激。

此刻,我只想悶頭睡一覺,讓我那像戰場一樣的腦子靜一靜。回到班裏,班長和班裏的戰友圍上來插科打诨地跟我開玩笑,又掏心掏肺地跟我唠了許久。知道我要走,這些戰友用部隊裏特有的方式表達他們的不舍,我挺感動的,雖然這些沒正形的玩意兒嘴上嚷嚷着叫我早點滾,早看我小子不順眼了,還叫嚣我走了咱三班就更和諧了,但我知道他們是舍不得我走,同吃同住同站崗同訓練,這情分都是心窩子裏的。

今天我鬧的這一出,誰都知道我不想去。他們都在勸我,班長說你個熊兵傻不傻,知道這是啥好事兒嗎?你當這天天都有省軍區的首長來挑人?你這就是占着老虎窩還不知道掏個老虎蛋,呆啊你!不去,多少人想去打破頭還輪不着呢,別說省軍區政委了,就咱們分區政委的勤務兵,以前跟我一批的,去了一年,第二年就黨票,第三年進軍校!人家出來就是扛銜的,你班長我,還是個士官。連長排長給你掙了個好前途,你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班長感嘆着說了一車轱辘話,中心思想就是我多麽傻,這機會多好。我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在後勤機關,削尖了腦袋也想去的就是公務班,能當上首長身邊的人,機會比普通兵多得多,前途一片敞亮。在他們看來,我這是得到了一份大禮包,跟中了彩票差不多,他們都羨慕我,恭喜我,而如果這好事我都不想去,就跟得了便宜賣乖一樣,矯情,沒人能理解,也沒法理解。

所以我啥多餘的話也沒說。熄燈後,宿舍裏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我頭枕着胳膊,望着上面的床板。

瞪着眼睛,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連長辦公室。

“想通了?”連長看我。

“是。報告連長,我服從命令。”我平靜地說。

牆根下,我一聲不吭地蹲着抽煙,任憑身邊的人叽裏咕嚕個沒完。

“這地方缺煙缺酒缺母的,就是不缺一個腦袋四條腿的,怎麽不挑別人專挑你呢?”白洋急眼了,他從知道我要調走就一直沒消停過。

“你一個腦袋四條腿啊?”我沒心情跟他貧。

“你走了我咋辦?”他還真急了。

“你沒認識我的時候咋活的?”我知道他舍不得我走,心裏懂。

“老高,我早想說了,就你們楊排,我瞅你倆也挺親的,怎麽聽說是他把你給薦走了啊?這要是我,我跟你這麽鐵,我肯定不把你送走,什麽上軍校提幹,勤務兵那不就是幹伺候人的事嗎?洗洗涮涮做飯刷碗的,又不是老媽子,上軍校怎麽了,了不起啊,也不問問你想不想在部隊待,就你家條件退伍了回去找找門路,啥好工作沒有,非得留部隊拿那點兒津貼?說調走就調走,也不問問個人意願,這還有沒有人權了?”白洋跟誰較勁似的,直嚷嚷。

“你能不能少說幾句?”我本來就心煩,被他咧咧得更煩,“閉上嘴!”

“老高,你要是真不想去,我替你想辦法。”

白洋給我出了很多招,他那些歪招,只有他那腦子才能想得出來。他說他打聽過了,省軍區那首長有個女兒,正上高中,就憑老高你這長相,住到首長家去,肯定能迷死人家小姑娘,首長打死也不會再把你放身前,巴不得把你趕緊給退回來。他說這招歪是歪了點,可管用,部隊首長用勤務兵,最忌諱的就是跟自家姑娘不清不楚搞出事來。

他見我悶頭抽煙不搭理,又出了很多歪主意,最後他說,他在大軍區有關系,講話好使,這是最後的底牌,我要是真不想去,他就是用了這張底牌,也能把我留下。

“算了。”我夾着煙,煙屁股燙着我的手指。“我已經想好了。我去。”

這是最好的結果。被他徹底地送出局,我也可以徹底地死心了。這個了斷早在當初就應該下,是我太不死心,太糾纏,是他太不忍心,太心軟。如今,這團亂麻是該當頭一刀了。在這,他看見我不自在,我看見他,也不知道以後還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把他害了。

我必須走。

煙霧在眼前散着,我蹲着的地方,遠遠的對面就是澡堂。

現在不是開的日子,那兒一個人沒有。我看着那個門口,我就是在那兒第一次看見他。他挺拔着身板走在陽光裏,濕漉漉的臉龐,英氣逼人的眼睛,讓我一眼就看進心裏。像一團明晃晃的光,照進我內心最深的地方。

從此以後,我再也看不到了。

煙頭窩進手心,我緊緊握着。

比起手,我的胸口,是一種鑽心的痛。

白洋的糾察哨點到了。他不放心留我一個人,我說你走吧,抽了這根我就回。

他走了,我一個人在牆根下貓着。天空陰雲密布,軍號聲吹響,還在元旦,人員抓得不緊,我不想回去。楊東輝昨晚沒有找到我,今天會再次找我,我怕見他,不,我是怕見了他後聽到他說的話。他會說什麽我猜得着,就是猜得着,才不想聽。

我擡頭看了看那堵圍牆。

我翻了出去。在一個小館子我一個人喝。随便什麽酒,整點兒就好。就快要不是警衛連的人了,紀律,管束,禁令,現在對我都沒多大的意義。随便吧,抓到就抓到,懲罰就懲罰,怎麽都行。我就想喝幾口。

下雨了。我在雨裏一身酒氣地回去,從翻出來的地方翻進去。落了地,喝了酒身體不聽使喚,一個趔趄,撞進一個人懷裏。我撩起眼皮擡起頭,他黑着臉看着我,我的酒沒喝多,怎麽就開始做夢了,我笑着喊了聲排長,他拎着我的領子,大步流星地走:“你跟我過來!”

他把我扯到連部樓下的場院,我們一個排的人都在雨裏站着,他們齊刷刷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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