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臨別的吻
我苦笑,真他媽倒黴,一次不夠還來第二次,太背了。
為了元旦後的一輪上級檢查,楊東輝臨時集合抽訓,全排都到齊了就差我一個。我身上的酒氣已經說明了我到哪去了,不需要再解釋了,我也無所謂了,該咋辦咋辦吧。
“高雲偉!”他叫我。
“到!”我眼睛盯着地面。
他也站在雨裏,雨水打濕了他的帽檐、肩膀。
“把紀律條令給我背一遍!”他的聲音像砸在地上。
“是!”我知道,該來的總要來。“第一條,為了維護和鞏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紀律,正确實施獎懲,保證軍隊的……”
他打斷我:“第四條!”
“第四條,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紀律要求每個軍人必須做到:一,聽從指揮,令行禁止;二,嚴守崗位,履行職責;三,尊幹愛兵,團結友愛;四,軍容嚴整,舉止端正……”
我機械麻木地背着,排裏的人都面對着我,我看見了班長和馬剛他們擔心的目光。想不到我在離開前還能有這麽一場別開生面的告別,對着全排人背紀律條令。
楊東輝吼了一嗓子,“大點聲!”
“軍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嚴格遵守和自覺維護紀律!本人違反紀律被他人制止時,應當立即改正!發現其他軍人違反紀律時,應當主動規勸和制止!發現他人有違法行為時……”
我吼着,雨漸漸下大,雨水順着我的帽檐往下淌,我的吼聲穿過雨幕,像呼喊出胸中積藏的郁悶,我用盡全力地吼着,如同炮膛發射着炮火,一字一句都吼聲震天,直到楊東輝打斷了我,他大步走過來,站在我面前,面對面地盯着我:“是不是不服氣?”
我閉着嘴不吭聲,他:“是不是?!”
“不是!”我吼着,猛地擡起了頭,和他的眼睛碰撞在一起,他的臉膛沉得就像一塊黑鐵,他死死盯着我,雨也順着他的帽檐淌着,我們倆像一對仇人互相瞪視。
“你還沒走,還在我的排裏!你在我排裏一天,就要守我一天的規矩!”
楊東輝發火的嗡嗡聲震動着我的耳膜,他這是拿我立威來了?我不明白,他火什麽,他急什麽?要走的人是我,該火該急的人是我,不是他!
我忍着,還是不說話,我倔強桀骜拒不檢讨的态度激怒了他,他搡了我一把,我往後退了幾步才站穩。
“軟得像面條一樣,你還有沒有一點軍人的樣子!站直了!”
他不是一個在帶兵中會動手的軍官,很少在訓練中動手,可是他搡我的那一下卻毫不留情,眼淚一下湧上眼眶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痛恨自己越來越像個娘們,當着全排人的面,我的面子和自尊心都被撕開,我是去喝酒了,我是翻牆了,可我這是為什麽,別人可以不知道,你楊東輝不能不知道!
我繃緊了全身,兇狠地瞪着他,僵硬的對峙中班長馬上跑了過來,他厲聲呵斥我:“高雲偉!還愣着幹什麽?違紀你還有理了?還不趕緊認錯!”
見我挺着不動,班長急得踹了我一腳:“快啊你!”
“要罰就罰!痛快點兒!”我沒有理會班長給我的臺階,我的腦子是一片沸騰的血,血紅一片。這他媽的雨,這他媽的紀律,這他媽的條令,罰吧,關禁閉最好,關個十天半個月最好,我就哪兒也不用去了!
楊東輝向我過來,班長連忙攔住他:“排長、排長,別上火,回去我開班務會狠狠訓他……”
楊東輝甩開班長,喝:“各班帶回!”他轉向我,“你,到操場來!”
操場上,雨越下越急,冬天的雨陰冷刺骨,楊東輝和我用背包帶拖着輪胎,在大雨泥濘的跑道上奔跑。
“委屈,你贏了我再委屈!”
他丢下這句話,我們倆像兩個瘋子,拖着沉重的輪胎不要命似的在跑道上沖鋒。一個輪胎幾十斤重,再浸透水和地面的摩擦,重得讓人想死,可看着楊東輝沖在前頭的背影,我撒開兩條腿使出全身的力氣追趕,我不會輸給他,就是死在這跑道上我也不會輸!五公裏負重武裝越野我都能扛,這種程度我更不在乎!我超過了他,可是又被他趕上,我倆都面部扭曲,嘶吼着,咆哮着,像兩只野獸,究竟是我在發洩還是他在發洩,我已經不知道了,我摔倒了,又從泥水裏爬起來,我狠狠瞪着前頭,被刺激的殺氣和血性讓我只想超過他,戰勝他,扳倒他!
可是他像一個怪物,在訓練場上他就像一座高山不可逾越,不管我超過他多少次都能被他甩在身後,終于我再也沒有了力氣,倒在跑道上,任雨水砸在我的臉上。他扔開背包帶和輪胎,喘着氣走過來,我看着他的臉,看着那張讓我痛徹心扉的面孔,我嘶喊出來:“你要我走,我就走,你還要我怎麽樣?!”
痛苦,委屈,傷心,無望……這些被我一直壓抑的情緒在此刻終于噴湧而出,像沖開了一道閘門一瀉千裏。從理智上我可以接受這個結果,可是不代表我的心裏沒有傷痛!我本想窩在心裏帶走,可是現在都一股腦地發洩了出來。憋在心裏我快憋瘋了!
他一屁股坐在我旁邊,臉上也混着雨水和汗水,他狠狠地抓下了帽子,坐着沉重地喘氣。他沒說話,表情焦躁郁結,看着雨裏的操場,不回應我的質問。
他終于說話了:“到了新單位,不能再這麽任性,在首長跟前不能犯錯了,沒人再縱着你了。”
我看着天空,任雨打在臉上,我說:“我就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你想讓我走。”
他說:“是也好,不是也好,命令就要到了,說這還有意義嗎。當兵就是服從,如果明天調我走,也是一樣!”
我梗着脖子朝着天空吼了出來:“我心裏憋屈!!”
他說:“你憋屈,我也憋屈!要是咱倆打一架你能舒服點,我讓你打!”他的表情也很煩悶,他說:“要是都不想受委屈,那來部隊幹什麽,不能受委屈那還叫軍人嗎!”
我難受,他也難受,這他媽是為了什麽?我起伏着胸膛,無奈地被雨水沖刷着臉,我實在憋得難受,繃着青筋對着空氣嘶吼:“啊——————!”
為什麽,為什麽我要離開你,就因為我天生就是這種人,就因為我愛上了你,就因為你不是這種人,因為這操蛋的一切!……
他向後倒在操場上,我們倆都浸在泥水裏,躺了很久。也許這是我們最後單獨相處的時間,這是他給我的道別。
我說:“排長,我還是你的兵嗎。”
他說:“一天是,永遠都是。”
我說:“我走了,你會想我嗎。”
他沉默了片刻,說:“會。”
我說:“聯歡會那天我唱的歌,你知道我是唱給你聽的嗎。”
他說:“知道。我聽了。”
我說:“排長,我愛你。”
雨水順着我的臉膛滾過。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他說這句話。以後,我再也沒有機會進入他的生命裏。
他很久都沒有說話,然後側起身看着我。他看到我濕透的眼睛,我聽到他沉沉的嘆息。他撫了下我短短的發根,低沉地說:“雲偉,忘了吧。”
我看着他,我說:“排長,你答應過,我走的時候,可以問你要一樣東西帶走。”
他說:“你要。什麽都可以。”
我一聲不吭,忽然猛地起身抱住他把他壓在地上,吻了上去。
我狠狠地深深地吻他,近似于咬他,我要在他的唇上留下我的烙印。他扯住我背心的衣服,但最終他沒有把我扯開。也許是因為我要走了,他縱容了我最後一次,也許因為他答應過我,所以他在兌現承諾。
我深深地吻他火熱的嘴唇,在開始的被動之後,他抓緊我,仿佛是一場戰鬥,在唇舌裏也要奪回主動權,他也用男人的方式回應了我。我們吻得兇猛而短暫,像一場暴風驟雨。我緊緊抱着他,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彼此清醒的情況下接吻,在雨霧的掩護下在無人的操場上接吻。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那是一個短暫的吻,卻仿佛用盡了我一生的激情。
我放開他,站了起來,他喘着粗氣,唇上還留着我咬過的痕跡。我俯視他,說:“我想帶走的是你,可我帶不走你。排長,謝謝你給了我這一次,夠我一輩子念想了。”
我轉身就跑,沖進大雨裏,我瘋狂地跑遠,不敢回頭。我怕回頭,就動搖了我的決心,我更怕這個轉身,就是我和他最後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