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張夢裏無數次出現、讓我朝思暮想的面孔,現在就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們。

全身的血都湧上我的腦門,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們的目光對視在一起,他一言不發,面無表情,轉身就走。

我像從夢中驚醒,幾乎是從焦陽身上彈了起來,一下跳下了床。

焦陽在身後喊着“怎麽了?”我根本沒管焦陽在說什麽,沖出去大喊:“排長!排長!!——”

排長,我的排長!楊東輝!他回來了!!

腳像踩在棉花上,我三步并作兩步跳下樓梯,飛奔着追他,楊東輝像沒聽見我的叫喊,大步流星地下了樓,心快要跳出喉嚨,我急得大叫“排長你等等!”可是他的腳步根本不停,連頭都不回,為什麽,排長,你回頭看看我!

直到追進了他的宿舍,喘着粗氣抓着門框,看着這間熟悉的屋子裏站着熟悉的他,我還恍惚地覺得自己在做夢!

我心愛的人,整個腦子都裝滿的人,他突然這樣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千言萬語湧到嘴邊,我居然傻站着,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他黑了,瘦了,但還是那麽英氣逼人,那麽挺拔、軒昂,只是面孔帶着風塵仆仆的疲憊。他的行李放在地上,還沒打開,他剛才是丢下行李就去找我的嗎?

“排長,你……你啥時候到的?”我結巴了,眼睛貪婪地望着他,怎麽也看不夠。

“剛到。”他冷冰冰地回答我,為什麽他的态度這麽冷漠?

“不是說大年二十九嗎?我……我還想那天在門口接你,怎麽今天就回來了?”我設想過無數種見面時的情景,唯獨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拉開行李包的拉鏈,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聽我這麽說,楊東輝擡頭掃了我一眼:“我回來得不是時候?”

“不是!”我知道一定是剛才那一幕讓他誤會了,心裏很懊惱,急忙跟他解釋:“排長,你誤會了,剛才是新來的副教導員,他喝高了,我們那是……”

一屋子人湧進來打斷了我的話,連裏戰友們知道楊東輝回來了,全一窩蜂地跑來,人一下就擠了滿滿一屋子。楊東輝被他們團團圍住,七嘴八舌,我被擠到一邊,連話都插不上去。

“老高,叫你下來你不下來,怎麽樣,這麽大的好事我沒騙你吧?”白洋捅捅我。

原來這就是他說的好事,我腸子都悔青了。

“你他媽怎麽不早說?”如果早知道白洋說的是這,我還會在教導員屋裏跟他瞎鬧嗎?!

“你自己不下來還怪上我了?你杵這幹啥,不是天天盼你排長嗎,現在人回來了你怎麽反而傻站着裝電線杆了”白洋把我推上前,戰友們也回頭看我,“這兒就你最該謝排長,你咋躲後頭不開腔了呢還?”我們班長不滿地說我。

我看着楊東輝,他終于正眼看我了,只是他的眼神那麽陌生。

“排長,你……你在那兒怎麽樣?叫人帶去的東西收到沒有?……我給你打過電話,我……”

在戰友們齊刷刷的注視下,我的話僵硬無力。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滿肚子的話,又豈是在人前能說?

“還不快謝謝排長?”班長催促我。

“……謝謝排長,都是我害你為我背了處分,我……”

我笨拙地說着,在這種場合,我說出口的完全不是我想表達的,說得那麽客套、生硬。

“行了,”楊東輝皺着眉打斷我,他一揮手,“這事不用提了。”

“一排長!你回來啦?”連部的小張從外面跑進來,看到楊東輝回來,很激動地向他敬禮,楊東輝也還了禮,小張這才說:“一排長,新來的焦副教導員喝多了,吐了,叫我找通訊員過去,哦,就是高雲偉,他在這嗎?”

他說完在人群中看見了我,過來拉了拉我:“我一聽說排長回來了,就知道你準在這,走吧。”

“你先走吧,我等會再去”我心裏已經夠煩亂了,焦陽還嫌我這不夠亂?

“副教導員還等着呢,走吧,你現在不是住他屋呢嗎?”

小張還要拉我走,楊東輝忽然走了過來。

“小張!”

“到!”

“去告訴一聲,高雲偉今天留我這寫材料,我換個人過去保障。”

“啊?這……”不等小張說話,楊東輝喊了一嗓子:“小趙!”

“到!”二班的一個兵跑來。

“你去照看一下!”

“是!”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熄燈號吹響了,楊東輝讓屋裏的戰友都散了回去睡覺,然後轉向我。

“你鋪呢?”他直直地盯着我。

“……在副教那屋。”我茫然地回答。

楊東輝聽了向樓上就走,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麽,頭腦空白地跟在他後面,他走向焦陽的那個單間宿舍,門沒關,焦陽躺在床上似乎已經睡着了,我們來到門口他也沒有反應。

接下來楊東輝做的事讓我呆住了,他走進房間,二話不說,将我床上的鋪蓋連着枕頭一卷就夾在胳膊下走了出來,只留下空空的一張床板。

出來後他對發愣的小張說:“人多幹擾休息,把屋空給教導員。小趙,去值班室守着,有情況随時保障!”

“是!”

楊東輝夾着我的鋪蓋掉頭就下樓,從頭到尾沒看過我一眼。

他既沒像他說的要留我寫材料,也沒像我以為的把我的鋪帶進他宿舍,而是進了我們班,把鋪蓋扔在了我原來的鋪上。

他丢下鋪蓋,只對我說了一個字:“睡!”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坐在床沿,一動不動,像一塊木頭。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猛地站起來,打開門往外跑。

沖進他房門的時候,楊東輝拎起了暖水瓶,我要去接過來,他手一隔把我擋開,我的背撞在門上,他越過我就出去了。

深夜的水房裏,昏暗,寂靜,沒有別人,楊東輝獨自彎腰在打水。他剛直起腰,我沖了過去,從背後一把緊緊抱住了他。

“排長!……”我緊緊地抱着他,緊緊地抱着!

這真真實實的身軀,堅實的後背,溫熱的體溫,帶着陽光和他獨有的氣息,他終于在我的懷抱裏了,他終于回來了,我腦海裏一陣陣地犯暈!我不敢松手,真怕我一放手,他又再次消失不見,我要就這樣抱着他抱一輩子,再也不讓他從我的眼前離去。這一天我等得太煎熬了,排長,你知道嗎?和你分離的這些天,你知道我是怎麽數着星星月亮過來的嗎!

楊東輝任我抱着,沒動,也沒說話。太多的話湧到嘴邊,我想問他在那兒過得苦不苦,吃得咋樣睡得咋樣,為什麽瘦了,有沒有想起我;我想告訴他他為了我背上處分去受苦我心裏有多麽難受、時時刻刻像一把刀紮在我的心上……可是現在這樣擁抱着他,我真正說出口的卻只有一句話。

“我想你……”我用力地摟緊他,像着了魔一樣,念咒般地重複這三個字,“我想你排長,你終于回來了,我真的……太想你了……”

楊東輝忽然扳開我的手,轉身看着我。

“想我?”他漠然地說,“我不在連裏,我看你過得也挺逍遙。”

“排長,你還在生氣?”我急了,“我跟副教導員真的沒幹什麽,就是開玩笑鬧騰,他那是喝多了,再說他是副教導員,他要我怎麽樣我能不聽嗎?”

“那就回去接着鬧。”

他冷冷地說,拎着水瓶要走。

“你到底怎麽了?不就是開玩笑嗎,我跟人鬧一鬧還不行了?”他從見到我開始的冷漠,讓我委屈,我忍不住也帶上了火氣。“我們沒怎麽樣!”

“那是你沒看到你們什麽樣!”

我看着他,他瞪着我,他的臉色那麽難看,他把水瓶重重頓到一邊,抓住我,我身後就是牆,他把我頓到牆上。

“我回來行李一丢啥事不幹,就想看看你,你就給我看這個?想我?你就是這麽想我的??跟人在床上想我!”

我看着他憤怒的眉眼,他全身散發的火氣,我直直地看着他,他見我不吭聲,更火大地呵斥:“講話!”

我忽然說:“你為什麽這麽生氣?”

他一愣,我緊緊地盯着他,“你在氣什麽,排長?”

他的反應讓我懷疑,産生一種自己也不敢想的念頭。那不可能,別做夢了,我告訴自己,可是那又是為什麽?僅僅是因為我跟一個戰友鬧過了火?

“你是不是……”我心跳加速,渴求着那個做夢也不敢想的答案!

“別讓我再看到你跟人胡搞!”他緊皺着眉打斷我,“我看不慣!退了伍你愛幹啥幹啥,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不得這些亂七八糟的!”

我的心一下涼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退伍以後我跟誰胡搞都行,只要別在這兒污了他的眼睛,是這個意思吧,是不是我這種人作為他的兵,不管跟誰做出這種舉動都給他丢了人,所以他這麽氣憤?“這些亂七八糟的”,所以我對他的感情,在他心裏是不是也是“這些亂七八糟的”?

那一剎那湧上來的失望、傷心和苦澀,讓那個年紀極度自尊和敏感的我,用了偏激的态度去頂撞他。

“你啥意思?什麽胡搞,我怎麽胡搞了,你要這麽說我!”

我這人就是這樣,你越懷疑我,我越不想解釋,越反着來,既然你不相信我,說再多也是廢話,我最恨的就是被人懷疑,還是我最心愛的人!這太讓我接受不了。

“楊東輝,你不信我可以,我就跟他鬧過火了又咋的,連裏鬧起來大夥誰沒過過,你管過他們嗎?”

委屈和氣憤讓我發火。

他一嗓子打斷我:“你跟他們一樣嗎?”

我愣了,而他的下一句話,像一道晴空霹靂擊中了我。

“我不搭理你,你就找搭理你的人了是不?你是不是不搞這就不行?!”

我從腳底板往上冒涼氣,全身到腳都涼透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什麽話也沒有了。

這就是他的心裏話,如果是別人抱在一起哪怕再出格也無所謂,因為他們“正常”,而因為我“不正常”,因為他清楚我是這種人,所以我那樣就是為了“胡搞”,就是亂七八糟的,不堪入目的。他認為我是個男人就上,我找一個不成,就換另一個!

原來他就是這麽想我的。楊東輝,你行,你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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