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一句話沒說,掉頭就走了。
冷風混着冰碴子往脖子裏灌,比不上心裏的冰凍。這種凍麻木了,麻木得居然感覺不到疼痛,只有無盡的悲哀。
我想仰天長嘯,就像武俠小說裏描寫大俠內心痛苦時常用的這四個字那樣。可是我仰起頭,倒灌進我嘴裏的,只有堵住嗓子眼的刺骨的北風。
那一夜渾渾噩噩,不知道怎麽過去的。
早上操課是楊東輝帶的,他昨晚回來以後連長就讓他迅速歸位,回到日常工作。我們的目光沒有交流,就在一天之前,我還在激動地想象着無數他回來以後我們在一起的情景,可一天之後,竟然是這樣的光景。
想起他為我受的處分,受的苦我就像在火上炙烤,拼命克制着想去找他的沖動,可想起昨晚那些話,又硬着心忍耐。幾次到了他的宿舍門口,可自尊心又讓我犯了倔,我不想讓他心裏這麽看輕我。
中午在食堂吃飯,排裏人給他留了座,正在我對面。排長打完了飯端着盤子過來,我沒擡頭也感覺到他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坐了下來。我們面對着面悶頭吃飯,別的戰友都和他熱絡地說着話,只有我不吭聲,連馬剛也察覺到不對勁,用胳膊捅捅我。我迅速劃拉完,低聲說“排長我吃完了,你慢慢吃。”端起盤子先走了。我實在忍受不了和他面對着面卻一言不發的憋悶。感覺到背後馬剛他們愕然的目光,也沒去看楊東輝的臉色,他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
下午連長把我叫到連部,我一進去,焦陽、指導員都在,包括三個排長。他們正在開會,連長說順便叫我過來,問問我。
連長說了我才知道,是關于我是否繼續兼任焦陽通訊員的事。早上洗漱在水房碰到焦陽,昨晚換鋪的事他沒問我,估計小趙已經跟他把情況都說了。他只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排長回來了就不管他了,埋怨我到底是誰的通訊員,但當時我沒有心情應付他。
現在,連長說:“高雲偉,你是訓練骨幹,你們排長年後就要參加比武,連裏的訓練也不能放松,接下來訓練任務重,副教導員的內務保障也很重要,叫你來就是問問你,你能不能兼顧,不能兼顧,就讓小趙去,你專心搞訓練,能兼顧,你兩邊的擔子都不能松懈。怎麽樣,說說你自己的意見!”
我一聽,就知道連長這是搞平衡來了。當不當這個通訊員,哪是我一個小兵能自己說了算的事,連長直接一個命令就行了。經過昨天晚上,楊東輝一定是向連長要人了,昨晚小趙臨時替換,焦陽如果要小趙連長也就不會來問我了。焦陽的軍銜高,他堅持要我,別說楊東輝無權幹涉,連長也得給面子。所以連長幹脆要我表态,明面上是兩邊都顧及了,可實際上他還是站在楊東輝一邊,我一聽就聽出來了。連長一定料定憑我和楊東輝的感情,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排長,這麽一來當着衆人的面焦陽也不好繼續堅持,連長護了犢子,還不得罪人,至于我一個小戰士,焦陽也不會為難我。
我看了楊東輝一眼,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昨晚他說的話又刺上心頭,那時候還是太年輕,太驕傲逆反,一股血氣上湧,我賭氣地說:“報告連長,我能兼顧!”
話說完,連長和指導員都愣了,焦陽也意外地看着我,随後對着我笑。他似乎也沒想到我會這麽說。
直到我離開連長辦公室,楊東輝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我敬完禮離開時,餘光掃到他坐在桌前盯着桌面的側臉,看到他表情的瞬間,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我後悔了,但那股驕傲還是讓我硬着心腸走了出去,逼迫自己不再回頭。強烈的逆反心理主宰了我的行動。
那個年紀的我,是那麽反叛,那麽沖動,那麽幼稚,那麽不成熟……
院牆後面,我找到七班長。他說“你小子找我什麽事,還偷偷摸摸的?”
下哨後我請七班的弟兄帶話,把七班長請到這來,把從儲藏室拿出來的一個大包裹遞給他。他狐疑地打開包裹,裏面有營養品,補品,保暖衣,護膝護具,煙,還有各種凍傷藥膏和活血的藥酒。
他擡起眼睛看看我,我說:“七班長,麻煩你幫我把這些東西給我們排長,就說是你們幾個老鄉給他的。”
七班長是楊東輝的老鄉,上次在楊東輝屋裏跟他那些老鄉喝酒的時候,楊東輝還特地叫我把七班長也叫去了。
“你幹嗎不自己給他?”他問我。
我說:“我們排長你也知道,我自己給他他肯定不會要,這些都是他需要的東西,我托司務長從外面買的,不違反紀律。排長因為我在倉庫凍了一個多月,我看他耳朵上生了凍瘡,人也瘦了,訓練量這麽大,後面還有比武,不加強營養不行,所以就自作主張弄了這些,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排長增強體能,調整狀态。”
我又在那個包裹上放上了一條煙。
“這是給七班長你的,謝你幫忙了。排長不收我們的東西,所以千萬別告訴他。”
七班長一直聽我說完,看看手上的東西,又看看我。
“難得你小子有這份心,不錯,挺懂事。東輝為了你這個兵蛋子吃苦頭不小,你是得感激你排長。”
他把那條煙還給我。
“這個就不用了,東西我給你帶到,保證一份不少。新兵能有幾個津貼,你排長我們幾個老弟兄會照應,以後輪不到你花費。下不為例。去吧。”
七班長言出必踐,也一定會為我保密。我準備的物品和托白洋走關系帶到倉庫的東西不一樣,排長不會發覺的。
那兩天,我每天到焦陽那去保障,他留我多唠會我就待那兒。和焦陽一起走在路上,有時和楊東輝打個照面,我們也只是公事公辦地敬禮和還禮,就彼此擦肩而過。
但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範圍。他有沒有多吃飯,凍瘡有沒有消了,扛旗那次肩膀上的舊傷有沒有複發,沒有一樣逃開我的眼睛……
這天在食堂,我到窗口給焦陽打飯菜,打好後轉身才看到身後站的是楊東輝,他遲疑了一下,忽然開口問我:“打好了?”
我們好幾天遇上沒說過話了,沒想到他會跟我招呼,我下意識地回答:“是副教導員的。”
楊東輝聽了,不再說話。
我把盤子端到桌上給焦陽,再打了我那份,焦陽把我叫過去跟他坐一桌,邊吃邊把雞腿夾我碗裏,我不要,他非要給我,一會兒又給我夾肉,我說:“副教,別夾了,我夠吃。”他架住我要夾還給他的筷子:“大小夥子,不吃點營養的怎麽行?給你吃你就吃,客氣什麽,來,再吃點。”
他聲音很大,周圍人都看過來,弄得我很尴尬。楊東輝就坐在隔壁,我看到他的目光掃過我們,焦陽又給我夾了一筷子菜,半開玩笑地低聲說:“你就不能也給我來點兒福利?”出于禮尚往來,我只好也夾了個肉丸給他,他看起來很高興,邊吃邊看着我笑。
我吃了幾口擡頭,看到楊東輝起身,去窗口丢下空盤子就走了。
看着他頭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食堂的門口,我嘴裏的雞腿味同嚼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