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以前我們那麽親近,楊東輝回來以後我們卻反而疏遠了,連裏人都看在眼裏。白洋私底下跟我說,現在連裏好多人都在背後罵我勢利眼,見教導員官大就拍他馬屁,排長對我那麽好,為我出頭還吃處分,我見來了更大的官,掉臉就不理人了,太不是玩意兒了。

“老高,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楊排出事那會兒你連司令員車都給砸了!可你現在……你這到底是咋回事啊?你就任他們糟踐你啊?”白洋郁悶地問我。

“嘴長別人身上,愛咋咋。”

我知道連裏怎麽議論我,他們愛怎麽說怎麽說吧。從表面上看,他們也沒說錯。

但有一點,我沒有搬鋪。焦陽叫我再住過去,我說不想跟班裏弟兄行動不一致,他倒也沒有勉強。

下午訓練操課時,楊東輝正帶着我們做科目,焦陽過來喊了一聲“一排長!”楊東輝回頭轉向他,敬禮:“副教導員。”焦陽還了禮,指了指正在杠上做動作的我:“宣傳隊出黑板報缺個人手,借你們小高使使。”

楊東輝聽了,沉默了下。

“副教,這個科目有改良動作,高雲偉正在示範,是不是練完再去。”

焦陽擺出了教導員的口吻:“那邊正等着,結束了就回來,不耽誤訓練。”

“是。”

楊東輝答應得很勉強,但焦陽的官銜大,他是少校,楊東輝不過是個尉官,他只能服從。

他把我叫下杠,我跟焦陽走了。

我拿着粉筆在黑板上不知道畫着什麽,焦陽跟我說話也沒聽見。宣傳隊黑板報根本就不急,何況會寫會畫的多了,根本就不缺我。

“副教,這不是沒我什麽事嗎,這麽急叫我來幹什麽?”我忍着不痛快問。

焦陽笑笑:“誰叫你是我通訊員呢?我就得使喚你,怎麽,幫你偷會懶你還不樂意啊?小傻瓜。”

樂意?不用訓練,出黑板報這種明眼人都知道舒服的活,換個人一定歡天喜地巴不得了吧。我樂意嗎?我一聲不吭地劃着粉筆,在心裏清楚,我不樂意。

我想着楊東輝剛才那聲低沉的“是”,心裏很不是滋味。在部隊,官大一級壓死人,即使他再不情願,再勉強,對焦陽也只能回答這聲“是”。因為焦陽是他的上級。無論他是否憋屈,都只能服從。

粉筆在手上斷了。我知道他的憋屈,所以我難受。

我跟宣傳隊說去上個廁所,就跑了出去。

楊東輝的宿舍裏,我拖着地,地面被拖得亮光光的。兩個水瓶已經打滿,房間也快速收拾了一下。抓緊做完這些,我關上門,跑回宣傳隊。

小陸已經被我收買了,不會出賣我。楊東輝不會知道,從他回來那天開始,他每一天的勤務都是我做的。他的軍裝是我洗的,被子是我曬的,鞋是我刷的。這屋裏的每一道他的氣息,都混入了我的,只是這一次,我不會再留下任何痕跡,讓他再發現我。

我還是他的田螺小兵,我只想做他一個人的田螺小兵。可是,我不想讓他知道。

星期天站大門崗,夜哨雖然不用站,白天崗還是正常輪班。快下哨的時候楊東輝來查哨了。

我站在崗上,本來目視前方,但是聽到了楊東輝的聲音,心立刻加速了跳動。他只是跟崗亭說了句話,可是只是聽到他的聲音,我的心跳就亂了節奏。我暗暗轉頭,看見了他。

他站在哨位旁,低頭嚴肅地檢查崗哨記錄。他戴着鋼盔,迷彩作訓服貼合在他挺拔的腰身上,腰間紮着武裝帶,腳上蹬着作戰靴,将他修長英挺的身材襯托得淋漓盡致。他往這裏一站,就是一道奪目的風景,他的存在感太強,強到雖然一群人穿着同樣的軍裝站在這裏,仍然讓人一眼就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盡管我們現在是冷戰的情況,但是看到這樣的排長,我依然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他實在太帥了,在我的軍旅生涯裏,這身戰備迷彩,我再也沒有見過比楊東輝穿得更帥的軍人。

“哨兵同志!本哨執勤情況一切正常!請驗槍!”

我下哨了,履行着交接哨的程序,邊大聲說邊驗槍後解下槍和彈藥袋交接給下一哨的哨兵。楊東輝在一邊監督,我知道他在看我,我努力保持嚴肅和冷酷,在他的目光注視下,早已做過無數遍的交接動作居然也僵硬起來。

正在我們列隊,帶班員要帶我們回去的時候,一輛車從軍區裏開出來,經過門崗時停下,放下了車窗。

“高雲偉!”焦陽胳膊搭在車窗上,叫我。

“到!”我到他車前,敬了個禮,焦陽頭一擺:“上車!”

我愣了,“去哪?”

“星期天還能去哪,帶你上街逛逛!”焦陽笑着打量我,“還愣着幹什麽,快點兒!”

我有點懵,其他的幾個戰友還在等我列隊。楊東輝本來面對着崗亭,聽到動靜回過身來,我看了看楊東輝,楊東輝對車裏敬禮,焦陽也還了個禮。

“副教,對不起,沒有批假證明,你不能帶高雲偉外出。”楊東輝說。

“假我已經給他請過了,這是外出證。”焦陽把外出證遞給楊東輝,楊東輝接過來看了看,一言不發,還給焦陽。

“行了,還不上車?”焦陽按了一下喇叭催我。

我看看身上,我還戴着鋼盔,全副武裝,要是穿這一身逛街回頭率一定100%。我說:“我還沒換衣服。”

“便裝給你帶了,就在車裏換吧!”焦陽居然連這都想到了,他又一次催促我,我不能讓一個少校這樣晾在門口,只好解下鋼盔交給帶班員,拉開車門,車後座上果然放着一套便裝。上車後,焦陽潇灑地把車開出軍區大門,邊打着方向盤邊笑着說:“衣服是我的,別嫌棄啊,試試,合不合身。”

我沒管衣服,回頭看了一眼。

透過後視窗,楊東輝的身影漸去漸遠,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崗,看着我們的車離開……

焦陽帶我逛了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商貿中心,從這家商場逛到那家商場,他興致很高,我卻沒有一點心情。

外出的誘惑确實很大,除了去彈藥庫擦槍我已經很久沒有外出逛了。可是此刻卻完全提不起勁頭。腦海裏是後車窗裏楊東輝目送着我們離去的身影,那身影我一想起來就不是滋味。

焦陽說要給他戰友買套衣服當禮物,他戰友身材跟我差不多,讓我給試試。我在商場裏給他像個模特似的擺弄來擺弄去,當我從試衣間裏出來,焦陽看我的眼神帶着一股灼熱。

女營業員對焦陽說:“您朋友可真是個衣架子,人長得帥,穿什麽都帥。”焦陽哈哈一笑,“我們這帥哥可還沒對象呢,怎麽樣,有沒有合适的美女介紹介紹?”

他倆開着玩笑,焦陽看看四周,不時地捅捅我:“又有美女在看你咯。”

我看着鏡中的自己。穿了一年軍裝,我跟過去已經大不一樣了,即使穿回便裝,氣質,狀态,甚至眼神都不一樣。當過兵的人很難回到一個普通老百姓的狀态,部隊對個人精氣神的改變是徹底的。鏡中的男孩已經是個男人,陽剛,帥氣,硬朗,還有時髦的衣着帶來的酷和潮。我欣賞着自己,并且幻想着楊東輝穿上這些衣服的樣子。他的身材比我更好,他比我更帥,更爺們,想象他穿上這些衣服的樣子,我就忍不住地心潮洶湧。如果今天跟我出來的是他,該有多麽圓滿。

焦陽買了一套牛仔套裝,還有搭裏的一件白色T恤,他說我穿這身特別青春,朝氣,他戰友穿上也一定很帥。

他買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問他:“副教,能不能借點錢。”他在門崗直接拉我上車,我沒帶錢包。焦陽看看我問我:“怎麽了?”我說:“我也想買點東西。”“想買什麽直接說,我送你,客氣什麽?”“那不行,你要這樣,下次我可不能陪你出來逛街了。”

焦陽堅持要給我買,我堅持拒絕,最後他妥協了,給了我兩百塊。那幾年兩百塊還是很值錢的,我很高興,我讓營業員拿了一套很貴的衣服包裝好放在袋子裏。

焦陽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想買衣服說不就得了,還繞這麽大彎子。你教導員送不起你一套衣服啊?”

“不是。”我笑笑。“這是送人的。”

“哦……”焦陽沒再說話。

焦陽帶着我逛了街,吃了飯,還去看了場電影。我心想我靠,倆大男人看電影也太怪了吧,可焦陽不是朋友,是我的上級,雖然我倆現在都是便裝,看起來就和街上普通的年輕人一樣,可是實際上,我沒忘記他是少校,我是戰士,他說什麽,我都要服從。

好在是部武打片,拍得還挺刺激。等看完電影出來已經很晚了,早就過了點,但是這和上次和白洋出去不同,這回有個少校在,我當然什麽也不用擔心,出了事也輪不着我擔着。

開車回到軍區,一路暢通無阻,回到連隊,連半個來查問我晚歸的人都沒有。

這就是幹部的好處,怪不得在部隊人人都想提幹,人人都想晉銜。也怪不得有那麽多的兵想要找關系,靠後臺。有人沒人,就是不一樣。這就是部隊。當然,地方上也一樣。

下車前,焦陽叫住了我,他把那套牛仔遞給我。

“拿去吧。是送你的。”

“不是給你戰友的嗎?”我裝傻。

“騙你的。是買給你的禮物。拿着吧。”焦陽看着我,車裏很暗,他的眼睛卻閃動着亮光。

“謝謝,副教導員,我真的不能要。”在商場我已經有預感了。我推開車門要下車。

焦陽忽然按住我的一只手。

“雲偉……”

我回頭,眼神和他撞在一起。

那一秒之間,混亂和清醒瞬間交替,什麽都明白了。

我一下抽回了手,下了車。

“再見!副教。”我站在車外對他敬了一個規規矩矩的軍禮,轉身大步跑回了宿舍。

我不想去想剛才車裏那一幕,我希望他也當作沒發生過。

已經熄燈了,摸黑進了班,剛把我買的那套衣服放下,上鋪的馬剛就翻身探頭壓着嗓子問我:“總算回來了!玩兒瘋了你現在才回?”

“咋了,沒啥情況吧?”我看看外頭,不會連長等會兒來揪我吧。

“排長來查鋪好幾回,問你回來沒有,看你熄燈了還沒影,鐵着面就走了。你小子明天慘了!”馬剛翻了個身睡了。

我坐在鋪上,慢慢摸着手裏的衣服……

第二天,趁焦陽不在宿舍,我把三百塊錢壓在他書桌上的本子下。

兩百塊是還昨天借的,那一百是他請我吃飯和看電影的花費。他帶我去的自助餐,不便宜,電影票也是他買的。我不想欠他的。

對焦陽,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尋思別的人,別的事了。既然是我選擇繼續做他的通訊員,我會做好本職工作,但是以後私下的交集會盡量避免。像他這麽聰明的人,他看到這錢,就明白了。

走出焦陽宿舍時,我一擡頭,迎面碰上了一個人。

我低頭喊了聲排長,擦過他的肩膀,他喊住了我。

我站住了。

“昨天喝酒了?”他沉聲問我。

“沒有,看了一場電影,散場晚了。”我實話告訴他。

他沒說話,我也沒擡頭,然後聽見他說:“這個通訊員你想一直幹下去?”

我心裏難受,卻說不出為什麽難受。我想聽他說的不是這個,我想對他說的也不是這個,可是我們卻在說着既不想聽又不想說的話,這到底是為什麽。

樓下的場院上焦陽走來,擡頭看見我和楊東輝站在走廊上,他叫我“小高!下來一下!”

“對不起排長,副教導員在叫我,先走了。”

我越過他下樓時,他說:“回答問題!”

他用了命令的口氣,我也用回答命令的語氣回答:“是的!”

我不再看他的表情,走下樓,焦陽過來和我并肩走在一起,讓我跟他去辦事。

他說的什麽事,我一個字也沒去聽。我機械地和他走在一起,背後似乎還能感覺到陽臺上楊東輝的目光……

下午小值日,輪到我們班去炊事班幫廚。

幫廚的活不輕松,一直幹到傍晚吹號,藏藍的天空挂起晚霞,連裏其他人都訓練結束了我們還沒忙完。

我拎着一個菜盆去水房,走到水房外,一個人在牆後背靠着牆吸煙,他悶頭抽着,周圍全是煙霧。

他回頭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我沒說話,洗完了菜盆出來往回走,他突然扔下煙頭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一把拉了過去。

“你到底想咋的?”他兇狠地問我。

他明顯沒有休息好的眼睛裏布着血絲,我心裏一抽。

“那天是我話過分了,我跟你賠不是!我道歉!”他用力攥着我。“可是你賭氣也要有個限度!”

這些天我們持續着冷戰,我是氣他那天的話,可是他在荒涼的倉庫度過的那些日夜,那個處分始終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

“排長,別說了。要說對不起,也應該是我。你的處分……”

我沒說完就被他打斷:“別再叨叨這事沒完!我說最後一遍,處分跟你沒關系,不許再提了!”

他嚴厲地說,我看着地面,我們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那個什麽教導員的通訊員,你別幹了,你開不了口,我去開口。”

他放開我就走,我知道他要去連部,連忙把他攔住,我怕他因為這件事去和焦陽鬧矛盾,焦陽畢竟軍銜比他高,我不能因為這件事讓楊東輝得罪了焦陽,把他自己陷于困境。

“我已經幹了,跟連長也下了保證,就不能再反悔,排長你別管了!”

我情急地說,他火了:“你是我的兵!”

“我現在也是他的兵!”我口不擇言,對着他僵硬的臉。

他看我的眼神,驚愕,怔愣,不可置信,我幾乎無法承接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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