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表彰

排裏趕緊出來了幾個人,我不顧正在巡邏跑了過去,看車上除了駕駛員空空的,急忙問助理員:“我們排長呢?”

助理員說:“你們排長喝多了,在招待所,人不得勁兒,來兩個人去照顧一下!”

那晚楊東輝跟連長陪武裝部的領導喝酒,武裝部來了好幾個猛人,這邊就楊東輝一個,還要給連長擋酒,白天做了一天示範演練人又很疲憊,拼着把那些人都撂倒了,自己也喝倒下了。現在人還在招待所躺着,連長不放心,讓連裏去人照應。

我心裏一緊,摘下鋼盔塞進同崗戰友的手裏,把巡邏哨的對講機也丢給他,“我去!”我解下彈藥袋就往車上登,被我們班長沖過來把我揪了下去:“擅離崗哨你是想關禁閉是不是!找削!給我滾回哨上去!”

班長帶着另一個人去了,為什麽偏偏是在我上哨的時候,但是鐵的紀律在這,軍人沒有命令就從崗哨上離崗,在戰争時期可以槍斃。

走在巡邏路上我滿腦子是楊東輝醉酒的情形。他昨晚抽了一宿的煙,早上跑操時我就看出來他一夜沒休息好,今天一整天的演練晚上還連續拼酒,身體是鐵打的也受不了。他酒量過人,喝酒又很有數,連裏會餐那麽多人上也沒能讓他趴下,可是現在卻倒了,我是最知道原因的人,但是去照顧他的卻不是我!

終于熬到了下哨,交接完我就跑到值班室往招待所挂電話,招待所喊來了班長,我劈頭就問:“班長,排長咋樣了?”

“沒啥事,有我在這你操什麽心?這麽關心排長就把紀律給我守好,上着哨呢就敢尥蹶子,要排長在不削死你!少一天到晚出幺蛾子,給排長氣受!”

班長還氣我剛才不遵守紀律讓他在助理員面前丢了面子,如果不是班長跟我關系好,又看在我關心排長的面子上,一個一年兵敢這麽幹早挨削了,還跟你那麽多廢話。

我說:“班長,我想過去看看,你想想辦法。”

班長說:“排長睡了,你有心就行了,老實在班裏待着,明天排長就回去了,你表現好點,排長看着也高興。”

當兵讓我最痛恨的事就是沒有人身自由,要逾越這堵院牆需要繁瑣的程序和沒完沒了地請示、彙報、等待。可是這就是部隊的最基本,服從!

楊東輝的宿舍裏,我摩挲着裝着那套便裝的塑料袋,輕輕放進他的儲物櫃最底下。

這是給他買的衣服,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他穿在身上的時候。以後,我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允許我踏進這間屋子。

熄燈號已經吹過了,班長不在也沒人管我回沒回班,我拿着電筒擺在桌上,用電筒的光照着,重複每天在這做的一切,拖完了地整理完了房間。做完了不想離去,我看看他的床,床上整整齊齊的豆腐塊,疊得非常漂亮、标準,像他的人一樣,軍容嚴整,一絲不茍。他的床疊得很平整,我不忍心坐,拿出馬紮坐着,旁邊挂着一套作訓服,我把衣服取下來抱在懷裏,上面還殘留着煙味。

我靜靜地坐着,腦子裏是昨晚的一幕幕,和他最後看我的眼神。不知道他怎麽樣了,是不是還難受着,要是半夜難受了,班長他們不知道能不能照顧好他。該回屋了,但我不想離開這個有他氣息的地方。我環顧四周,看看還能再幹點什麽,決定把他的儲物櫃從裏到外都擦一遍。擦到其中一個櫃子裏面放着他的行李包,那是他從倉庫回來那天用的。上面落了灰,我拿出來想給他洗洗,把裏面東西騰出來時,有個信封掉在地上,掉出了一沓信紙。

撿起它們,我用手電筒一照,愣了。

信紙上都是他的筆跡,而題頭都是我的名字。

在手電光下,我一張張地翻看這些信紙,每張紙上都只寫着一個開頭,和總是沒寫完的幾句。

雲偉:你好。

雲偉:你的來信我都收到了。我一切都好,你不要擔心我,要專注訓練,你……

雲偉 砸車的事我知道了,你怎麽能這麽胡鬧?沒有排長看着你,你就任性妄為,等我回去收拾你……

雲偉:現在已經是淩晨2點了,我在倉庫的後房打着手電給你回信。你的信我都看了,也總想提筆給你回信,可是遲遲沒有動筆。你不會怪我吧。這裏很安靜,也很荒涼,我總是想念連隊,想念戰友們,也想念……

稿紙上寫到這裏就沒有了,想念兩個字的後面是一個鋼筆塗掉的墨團,然後他劃掉了這句話,信到此戛然而止。

我想看清墨團塗掉的是什麽字,可是已經看不出來了。

是什麽字,是“你”嗎?是“也想念你”嗎?……

信都沒寫完,我眼前浮現出他在燈下拿着鋼筆,在信紙上一遍又一遍寫回信的樣子。他一封信都沒有回我,我以為他根本不想回信,原來他寫了這麽多,這厚厚的一沓紙,每個字跡都很認真,上面都是寫了劃劃了寫的痕跡。

為什麽不寫完,為什麽明明寫了,最後卻還是一封也沒有寄給我?

我想起他昨晚把我的信丢在地上的表情,低頭看着信紙上。

到後面的稿紙上,字已經越來越少,最後一張紙上,只寫了我的名字,其他就是一片空白。

雲偉那兩個字,用鋼筆描過好幾遍,留下了重重的筆印,幾乎穿透了稿紙……

第二天一早,楊東輝是趕在起床號吹響之前回來的。

可是我只來得及在微亮的晨光裏匆匆看到他的身影,甚至沒有和他說句話的機會,因為全連換常服戴軍帽集合,8點鐘,整個警備區在大禮堂召開全年總結表彰大會。

還有幾天就是年三十,這場總結表彰大會是對整年度工作表現突出的集體和個人進行表彰,而評優評先的榮譽不僅關系到集體,更關系到個人前途,尤其是基層幹部,關系到幹部的晉銜調級,和滿了年限盡快往上提的砝碼。部隊的軍官晉升如同爬臺階,到了時間就必須上個臺階,如果時間到了這一層臺階沒跨上去,那麽後面也沒機會了,在部隊到頂了,等着轉業或複員走人。

冗長的首長發言之後,開始宣讀表彰名單。

警衛連獲得了“争先模範連”N連冠這個關鍵榮譽,以及擁政愛民先進集體稱號,這兩個榮譽到手,連長指導員可以松一口氣了。

伴随着個人表彰名單的宣讀,一個個獲表彰的先進個人上臺領證書,挂勳章,系上大紅花,榮光滿面。

名單讀完了,沒有楊東輝的名字。

三排長上去了,三排的人在歡呼,我們一排集體沉默。

我剛到警衛連的時候就知道,每年度的先進個人嘉獎,自從楊東輝到警備區警衛連的那天起,就沒有一年沒拿過。

最後一個領獎的人上臺了,我看着前面幾排,楊東輝就坐在那裏,我只能看到他挺拔如松的脊背,他認真有力地鼓着掌,我看不到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也不能想他心中的感受。從他來到警備區起,每年的這個時候站在臺上的人是他,接受首長們的表彰和臺下戰友們掌聲與歡呼的是他,而現在,這是他第一次坐在臺下,坐在冷板凳上看着別人,這些掌聲和榮譽都和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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