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他拼了一年,拿了很多成績,出色地完成任務,每一項軍事素質政治素質都無可挑剔。他比誰都更有資格得到表彰。可他的嘉獎沒了。

因為我。

因為我,毀了他的榮譽。在他的前途上,狠狠捅了一刀。

回到排裏,大掃除。我彎着腰拖地,蘸着水的拖把在水泥地面上拖出一塊塊的水印。排裏的人分組在幹活,沒有一個人說話。

白洋從他排裏來找我,拿了個拖把陪我。他猶豫着想說什麽,也沒張口。

樓上傳來三排的歡呼聲,那是在慶祝三排長的先進。

“媽的,叫叫叫!樓是你們家的啊?”一個兵沖到樓道口對樓上吼了一嗓子,把手上要挂的燈籠砸了出去,燈籠沿着地面滾到牆角。

“算了算了,咱排長年年先進,偶爾一回就當讓讓他們。”

“憑什麽?排長哪項不如人了?比軍事素質,比班排成績,比帶兵能力!要不是上次那事,現在輪得到三排在這鬼喊嗎?”

二班的趙順,山東兵。他一直崇拜排長,視他為偶像。趙順憋着一股怨氣,轉過身盯着我。

“可是有人還心安理得的很,跟沒事人似的,也是,人家忙着跟教導員屁股後頭跑前跑後,眼裏哪還有什麽排長!什麽叫白眼狼,這就是!”

“說誰呢?怎麽說話呢你?”白洋丢開拖把棍子。

“說誰誰心裏有數!咋的,我說得不對?”

“你找茬啊你?”白洋要上前,我拽住他,趙順氣憤又輕蔑地瞥着我,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彎下腰拖地。

趙順一腳踹翻了水桶,桶裏的污水流了一地,剛拖過的地面弄污了。

“你!”白洋沖過去掀他衣領。

“白洋!”我厲聲喝住他,趙順挑釁地瞪着我,我拉開白洋,白洋急了:“老高!”

我把他格開,周圍的戰友看着我們,我一言不發地走過去拎起水桶,走向水房,背後趙順罵:“媽的,為這種人出頭吃處分,也是個傻逼!”

我停住腳,轉身說:“你說什麽?”

趙順臉紅脖子粗:“我說他傻逼怎麽了?有人瞎了眼,活該就是個傻逼!”

我手裏的捅照着他的臉飛了過去。

“你再說一遍?”

他頭一偏桶砸在牆上一聲巨響,我上去扽起他衣領扯了過來:“你罵我可以,再罵他一句試試?!”

旁邊人呼啦一下過來拉開我們,我腦子充血硬被人抱住胳膊拖開,動靜中走廊那頭一個人走出辦公室:“幹什麽??”

一聲喝令,所有人都立正站好,走廊靜得只有他走過來的聲響。

楊東輝走過來,目光淩厲地掃過我們和地面上狼藉的污水空桶,眼光停在我和趙順身上。

“怎麽回事?”

他嚴厲地問,我和趙順都盯着地面不吭聲。

“高雲偉!”

我擡起頭:“報告!我幹活不小心,水桶碰灑了,二班的戰友在幫我收拾!”

趙順轉頭看了我一眼。

“報告,……是這樣的。”趙順聲音不高。

楊東輝看着我們,他和我的目光對視,目光中是教官的敏銳和凜冽,沒有任何別的東西。

“白洋!”

“到!”

“你說!”

“報告!……我剛才沒看見。”

“好,都不肯說,不動口那就動手。全體俯卧撐!地上的水什麽時候幹了,什麽時候停!”他吼道。

“是!”

他轉身走了,我們在污水裏趴了下去,此起彼伏,我做着俯卧撐,水漸漸幹了,陸續有人爬起,最後只有我,他們都默默站着看着我,白洋要來拉我,被我甩開,我埋頭瘋了似地做着,額頭淌下的汗打濕了剛幹的地面,排裏的人都安靜了,我像在和地面做生死搏鬥,失去知覺的胳膊和身體還有我的面孔,都扭曲在一起……

營房後的樹林裏,白洋說老高,我知道你們排長先進丢了,你心裏不好受,可這事不能全怪你,你別把那個姓趙的話放心裏,誰不知道你為了楊排司令員的車都砸了!你們楊排是個磊落人,不會怪你的,你別跟自個兒過不去,鑽牛角尖,都已經這樣了,你自責也沒用!

我抱着腦袋,盯着地面。

自責也沒用,是,這是白洋說得最正确的一句話。

在連部,我聽到了指導員跟楊東輝的談話。個人先進是一個指标,楊東輝當排長的時間不短了,今年是他的關鍵年份,節骨眼上他丢掉了一個重要的指标,還背上處分,結果會怎麽樣,我已經在指導員的談話中聽到了。

我盯着光禿禿的草地,上面結了一層冰碴子。

回想到警衛連的這些日子,我都幹了什麽,難道我來,就是為了今天這個結果。

如果我還老實待在通信連,如果楊東輝根本就沒認識我,他就還是那個楊東輝,警衛連的骨幹,士兵的偶像,首長眼中的重點選拔對象。

今天的先進就是他的,明年的調級就是他的,空缺的副連長的位置也是他的。

從排職到副連雖然不難升,但職位差別講究很大。就算機關的職位比基層部隊多,他熬到年限升上去,還能輪到什麽好位置。軍區機關争奪激烈,關系網重重,別說連職幹部,營職、團職都多如牛毛,一個毫無背景全靠摸爬滾打硬拼上來的基層排長,沒有硬指标傍身,他拿什麽跟別人争?最後到犄角旮旯挂個什麽助理員、幹事的虛職,軍事素養就徹底廢了,他的軍旅理想也廢了。

不客氣地說,後來部隊腐敗風氣日盛,到近些年,機關軍官晉職明碼标價,代理排長轉正起步價一萬,連職到營職十萬,這都是我眼見的事情。部隊風氣變了,司、政、後、裝,一個“後”的腐敗就是一個無底洞,就我警備區所屬省軍區的一個後勤部長,現在叫聯勤部了,當年同樣是警衛連出身,因長相英俊嘴甜把首長女兒追到了手,當了首長女婿,從此平步青雲,一路升到後勤部長、軍區副司令員,發跡軌跡和某軍中大老虎相似,成為軍虎派系,直到老虎落馬被牽連,牽出其後一個龐大的腐敗集團,絕大多數都是營房部、後勤、基建的腐敗鏈。這是真人真事。

這也是我很長一段時間內對軍隊黑暗痛心失望的原因。這是每一個真正熱愛軍隊、愛這身軍裝的軍人的無奈,在部隊待久的人或多或少都懂這種無奈,也讓很多胸懷熱血的人涼了心。但這并不影響我內心的信念。好在現在軍中打虎,軍內作風整頓扭轉不正之風,對效果拭目以待。

扯遠了。當年部隊的風氣還比較正直,也使得楊東輝這樣一身正氣的人能夠有出頭的機會。但是90年代末部隊也在轉型期,警備區這種同屬軍地雙重領導的單位,不受到市場經濟沖擊也是不可能的。為晉職塞錢塞關系的大有人在,所以即使當年我還小,也知道楊東輝通過正常渠道晉升有多麽重要,也有多麽難,因為在複雜的軍區大院,能夠給他這樣的幹部上升的空間,實在是太有限了。

落下一步,在今後就可能落下十年。在部隊,這句話不誇張。

他的房間我天天打掃,他房裏的東西我最清楚,包括各種榮譽、勳章。

XX省軍區“愛軍精武”個人标兵、XX省軍區獨立營優秀士兵、XX教導隊優秀教練員骨幹比武總評“雙第一”、XX軍區偵查尖兵集訓隊尖刀學員、偵察兵單兵比武大賽“個人全能”、“砺劍—19XX”演習比武精度射擊冠軍、武裝越障冠軍、個人三等功……

這些沉甸甸的軍功,他流血流汗拼回來的榮譽,就要毀在我的手上。

“你上次說的大軍區的關系,還能不能夠上?”我問白洋。

他說“老高,我知道你想幹啥,可是人家不管這事,聽說過現官不如現管嗎,隔着層級,不符合部隊規矩。”

“我去求栾司令員。”

“你可別天真了,那是司令員!你想找就找啊?他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出了名的正派老頭,再說年後楊排參加比武,名次好就可以撤處分,你現在跑去找栾司令員,司令員還以為楊排讓你來開後門,一生氣,連處分都撤銷不了。”

是。何況我憑什麽找司令員,就憑我一個犯錯誤的小兵?我太自不量力了。

先進沒了,就算處分能撤銷也是年後至少幾個月的事情,等到那個時候,什麽都板上釘釘了,來不及了。

辦法,我需要的是辦法。即使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士兵,想要撼動一個軍令如山的結果是蚍蜉撼樹,我也要試,不惜一切代價。

白洋看着我,說:“老高啊老高,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真是舍近求遠,靠着大樹都不知道享蔭涼啊!”

我擡起頭:“什麽意思?”

“你知道副教導員是什麽人嗎?去打聽打聽吧。”

我從不知道焦陽的這層關系,焦陽也沒提起過。

我打聽之後才知道,原來連裏很多人早就知道,就只有我這個“忙着跟在他屁股後頭跑前跑後”的人不知道。

真是諷刺。

軍中的高幹子弟,天之驕子,從他的出身來說,他當個通信營的少校實在是委屈他了,到我們這種級別的軍事機關挂職,更是太委屈了。用現在的詞語說,軍二代,紅二代,軍人世家,根正苗紅。總之,是個上層建築,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

焦陽來到這裏沒有提過一句身份,耍弄過一點特權意識,沖這點我敬他。

“副教導員那麽喜歡你,你又是他通訊員,跟他關系這麽近,你去開口他應該會幫忙。你要抓住機會。”白洋說。

是,機會。

屬于一個普通士兵的機會,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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