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番外二 飼養3
一年後,江照偶然從其他老師那裏聽說,何求沒有參加高考,還搬到了北方的事兒。
他馬上辭職北上,想要把何求找回來。但是茫茫人海,盡管他到處托人打聽,始終杳無音訊。
江照其實沒想過為什麽要找他,也不知道找到之後應該怎麽辦,他只知道自己無時無刻不在後悔。
人就是這樣,捏在手裏的握不住,說完了又後悔,東走西顧到頭來一無所有。
他念了博士,換到大學做講師。他不停地用工作懲罰自己,拒絕所有相親,和家裏出櫃,對朋友坦白,用壓力來麻痹自己,但依然不能解脫。
每次走在校園裏,看着那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小鳥一樣從他身邊飛過,同他問好打招呼,他總是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年他沒有那麽做,如果何求正常畢業參加完高考,甚至如果何求一開始就沒遇見他,那麽今天他可能就和他們一樣,能擁有燦爛光明的未來。
江照想,是不是他們遇到的時間不對,如果老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不會做錯。
可惜,哪兒有那麽多如果。
時間一久,江照對找到何求這件事他已經不抱希望了。他漸漸只希望何求過得好,希望何求在沒有他的人生裏能順利一些,而他自己也應該往前看了,江照覺得他和何求可能一輩子就像兩條平行線一樣往前走,永無交點。
出櫃後,江照陸陸續續又談過幾次戀愛。可惜和大學裏一樣,每一次都不長久。
他對別人很溫柔,看到痛苦的人總會想要解救,好像這樣就能彌補心裏埋藏了那麽多年的愧疚,但最後別人都會用同一個理由拒絕他,你眼裏的那個人不是我,你在看着誰?
江照博士畢業第三年,當上了他們院系的副教授,事業如日中天,在外人看起來他應該是正當春風得意的時候。但江照每天還是過着兩點一線,乏善可陳的生活,餓了吃渴了喝累了睡,無悲無喜像一潭死水。
離他們大學三個路口開外有家新開的寵物醫院,很受學生歡迎,特別是女孩們。據說那兒有個醫生特別帥,對動物和人都非常溫柔,而且一視同仁,不會因為你帶去看病的是只烏龜就怠慢你。
所以學生們在宿舍養的小寵物都喜歡往那兒送,醫院還有寄養業務,每到節假日他們要回老家就能把寵物安排在醫院裏。
江照不養寵物,自然對這茬沒放心上。直到有一次,有學生在他課上開小差,幾個女孩頭湊頭圍在一起叽叽喳喳,面龐通紅實在太明目張膽,江照只能走過去敲桌子。
女孩們馬上噤聲,把手機老老實實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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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照說話時候無意中低頭一瞥,看到沒暗的手機畫面突然怔住了。
那是張偷拍的側影,照片上的男人面容清瘦,染着一頭漂亮的亞麻色長發,在腦後挽了個小揪揪,他正坐在太陽底下親一只貓,眼對眼,鼻對鼻,笑得真誠又溫柔。
江照的大腦出現了幾秒空白,然後突然,所有的歡喜、悸動、思念、愧疚還有心疼,都混雜在一起,呼嘯着向他卷過來。
他在窒息前,聽見自己用幹巴巴的聲音問:“在看什麽?”
學生以為他興師問罪來了,都不敢怠慢,老老實實和盤托出,從照片來源到主人是誰,還一再強調是校內論壇上下載的,和她們無關。
江照點點頭走開了,他表面平靜,其實心裏火急火燎的,第一次恨不得自己的課能立刻馬上結束。
下午的時候,江照按着論壇上的地址,找到那家寵物醫院。
走到門口他突然才突然想到,如果真的見了何求,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麽。
是假裝什麽都沒發生,問候他嗨好久不見?還是直接道歉,說我很想你?
好像都不合适。
江照在門口困獸一樣轉了三圈,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電動門突然緩緩打開,何求陪着個老太太從醫院裏出來。
兩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遇上了。
江照張張嘴,擠出一抹自以為自然的微笑。反倒是何求顯得很平靜,他囑咐兩句,送走了老太太,轉身對江照點頭:“江老師。”
何求長大了,比起記憶裏那個瘦弱的高中生,他的肩胛開闊了很多,渾身都是被社會捶打過的味道,禮貌又疏遠。
江照有點貪婪地看着他的臉,心像被一雙無形的手狠狠揉捏着。
何求沒有給江照甩臉色,甚至還細致周到地把他帶回辦公室,招呼他坐下又給他倒了杯水。
江照偷偷把手插在上衣口袋裏攥緊。
“好久不見啊。”
“嗯,十來年了吧,老師倒沒怎麽變,還這麽年輕。”
江照讪笑:“怎麽可能,我也老了,今天早上照鏡子發現兩根白頭發,倒是你,長個了。”
何求笑笑:“那是,這麽長時間,人都會變的。”
江照心裏一空。
他驚訝于何求的蛻變,畢竟在他記憶裏,何求一直是個謹慎又有點孤僻的孩子,容易害羞會臉紅,膽大的時候也能飛蛾撲火。然而十年一過,他居然也已經變得游刃有餘起來,讓人看不透。
“你來……辦事麽?”何求問。
“啊,我是聽學生說這裏能寄養寵物,想先來看看。”
何求點頭:“對,這是我們醫院剛推出的新業務,特別适合長假回家的學生,你是要寄養什麽?”
江照心虛,想到朋友家的大肥貓,就随口胡謅:“貓。”
何求點點頭:“貓好,我可以幫忙帶。”
江照支支吾吾:“是我朋友的,我就是來問問,大學宿舍有規定不能養寵物。”
何求一愣,不知道想到什麽,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句:“你現在還住宿舍麽?”
“對,職工宿舍條件挺好的,也方便。”
兩人就都不說話了,何求轉過臉去看着窗外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
江照一杯接一杯地喝水。過了一會兒何求突然又自言自語地補了一句:“是方便。”
江照覺得自己大概是老了,根本參不透他什麽意思,只能順着話往下接:“不過規矩也多。不能養寵物、不許用大功率電器、不能喝酒、不能帶易燃易爆物品、十一點還有門禁,學生們天天都怨聲載道的。”
何求笑眯眯地托着下巴聽,江照說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何求好像對大學生活完全不了解。
“你……畢業以後……”
何求打斷他,起身又幫他接了杯水:“我高三下半年就辍學了,去治病,恢複了很久後來又去考了獸醫資格證,才慢慢回到正軌。”
幾句話他說得風輕雲淡,卻在江照心裏刮起了十級臺風,他藏在口袋裏的手被自己掐得生疼,他還記得何求自殺過。
“我去看了心理醫生,吃了藥,還試了電療。”
聽到電療,江照一震:“為什麽?”
“為什麽?”何求很奇怪地看了江照一眼,好像他說了什麽天大的笑話,“是你說我有病的你忘了麽?有病就要治。”
“所以現在我要結婚了,我治好了。江老師,你看我已經是個正常人了,你高興嗎?”
何求翻出手機相冊遞過去,裏頭有他和某個姑娘的合影。女孩也長得白白淨淨的,笑起來溫婉得體,站在何求邊上兩人看起來很般配。
她把手搭在何求肩上,頭微微向他側過去,是十分親昵依賴的姿勢。
“我們是兩年前認識的,當時我還在心理咨詢機構做康複,她是護士,這兩年我跑遍大江南北到處去旅游也是她陪着我的,我覺得很好,和她在一起很安逸很舒服,沒有負擔。”頓了頓,他又說,“你說過的,安穩是最要緊的。”
何求彎腰湊到江照耳邊,又把之前的話問了一遍:“江老師,你高興嗎?”
冷汗從江照額頭上流下,他喉嚨緊得發痛,知道何求在報複他,但是半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何求最重要的那幾年人生,他錯過了;最美好的前途未來,是他親手打碎的。
他以前沒能陪在他身邊,現在就沒有資格奢望原諒。
江照想為自己辯解,想道歉,想把那段時候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說出來,想告訴他,他知道錯了,錯得離譜,希望他能原諒。
但最後他也沒說,這些事實,不管以前如何,放到現在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就像再新鮮再昂貴的食物,一旦過了保質期,同樣毫無價值。
江照痛苦地閉起眼睛,他想,這都是報應。
半年後,江照準備辭了大學老師的工作出國散心。
這段時間他又去了寵物醫院好幾次,他沒再找何求,只偷偷隔着玻璃窗看他,貪婪地想把他的每一個表情都刻在記憶裏。
好幾次他都看到照片裏的那個女孩來辦公室找何求,兩人有說有笑郎才女貌。
江照落荒而逃,再後來,他就不再去了。
他想,何求應該是結婚了,可能過不了多久就該有寶寶了,一家三口幸福美滿,這樣好,這樣就好了。
只要他幸福就好。
臨出國前,江照請朋友吃了頓散夥飯,其中一個就是他做高中老師那會兒,一直要介紹他相親的那個同事,酒過三巡,那人醉醺醺地對他說:“江照啊,你有個學生還記得麽?”
“什麽學生?”
“就是那個……那個以前在高中很喜歡跟着你……啊……最後沒念完的那個……叫啥來着?”
江照眼皮一跳,不動聲色地說:“何求。”
同事興奮地拍桌子:“對!就是何求!昨兒個我在小飯館碰見他了!死活拖着老板一定要人幫他做那個什麽麒麟魚。”
江照手一抖,一筷子魚肉掉進茶杯裏。
“人老板都說了不會做,他就一家一家問,這軸的呀也不知道為啥就要吃這個,反正我停完車出來看他也沒找着,坐路邊嘩嘩地流眼淚,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一大男人被誰欺負了。诶不過你別說,這小孩變化真大,以前我記得才這麽高……”
後面朋友說了什麽江照一點都沒聽進去,他只知道,何求找的那道菜叫玉樹麒麟魚。
他還知道,那道菜,何求說過,是他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
江照想了一夜,第二天把機票退了。
他要去找何求,不管有沒有結婚,他都想去看看。
他想當面問他一次,那個魚你還吃麽?
他想告訴他,我錯了對不起,麒麟魚我給你做,你愛吃一輩子都行,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何求有一套不大不小的公寓房,八十來平,黃金地段學區房。當年這塊地皮還沒開發的時候他趁最低價買下,幾年已過,周邊配套交通跟上之後,房價“嗖嗖”翻了五六倍。
很多人都羨慕他,說他眼光好,未雨綢缪,将來結婚生子,小孩對的學校問題都不用擔心。
何求每次聽完就笑笑不說話。
學區房對他有什麽用呢。
他那套房子,裝修擺設簡單,甚至可以說乏善可陳,灰牆灰地板,灰的沙發椅子,連床單枕頭都是灰的。從廚房到書房的所有用具,都按規律分門別類擺放,整齊劃一,角度都是有講究的。
唯一的亮點大概就是客廳挂牆上的那副巨大油畫。當時他之所以會心血來潮買下是因為銷售告訴他,這幅畫的名字叫“吶喊者”。
何求在錯過高考之後的第三年,去考了獸醫資格證。之後的幾十年,他每天從單位到家裏,兩點一線從沒變過。
沒有朋友,沒有娛樂活動。因為所有的聚會随着年齡增長,都不可避免地會聊到婚姻、家庭、孩子,如果你沒有,你就是異類,你就是異類,你就會成為每一次話題的焦點,他很不喜歡,也覺得這種關心和同情是不必要的。
他的父母身體還健在,和他保持着一種不鹹不淡的關系。
他覺得這種适當的距離是很舒适的,經常聯系,但誰都不過分侵犯和依賴誰。最近幾年,父母已經漸漸不再提起結婚的事情。
何求覺得如果大家可以看淡一些,他也能找個适當的時候回家看看。他也不想下一次見面,是出現在對方的葬禮上。
雖然何求的父母至今還是像普羅大衆一樣,認為結婚和傳宗接代是一種使命,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但何求始終不同意,他當年用死亡去抗争,最後在父母這裏獲得緩刑。
他說:“我不喜歡就不應該欺騙她。”
那個姑娘很好,脾氣溫順人也漂亮,工作得體收入不菲,而且和他聊得來,他們至今還保持着偶爾的聯系,不過自從姑娘結婚生子之後,何求就很少去打擾她了。
他想,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他知道姑娘在很久之前喜歡過自己,只不過他沒辦法回饋。
他的愛情,已經在某一年終結了。
他現在覺得一個人也挺好,平靜規律,沒什麽意外發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最近幾年,開始明顯感覺到自己體能上的退步。這讓他也開始有意識地加強鍛煉。所以周末他偶爾會去市立圖書館坐一會兒,然後花兩小時徒步回家。
年輕時候他想要愛情,後來想要自由、財富,想要的太多,但是最近幾年,他已經只會考慮養老問題了。
他很早就給自己備了遺書,放在家裏最顯眼的地方,以防自己突然暴斃在家沒人知道。
遺書裏是這樣寫的——
麻煩我死了以後,骨灰能撒在江裏,或者做肥料也行,至少對社會還能有點貢獻。還有最要緊的,是書櫥最底下那層有個大木盒,麻煩和我一起火花,或者埋在我身邊。
殡儀館處理後事的幾個工作人員聊起這事兒,有人好奇就問:“那盒子裏到底是什麽?”
另一人回:“也沒什麽,就是點讀書時候留下來的課本和卷子,好像挺多年了,老師寫的評語都模模糊糊看不見了,也不知道他為啥要留着。”
說這話的時候,窗外噼噼啪啪放起熱鬧的鞭炮煙火,家家戶戶的窗口開始飄出餃子和飯菜的香味,還有“咚咚咚”規律的切菜聲。
轉眼,又是一年過去了。
“咚咚咚”的切菜聲越來越響,混着窗外的鞭炮聲。
何求隐隐約約聽到有人叫“球球”。
他猛地睜眼,心跳劇烈,仿佛剛剛從夢裏的骨灰盒裏蹦出來,重回陽間。
“都睡一下午了,起來洗手準備吃飯。”
有人在門口喊他。
何求躺着沒動,大腦像個處理器一樣開始緩慢啓動,去思考這個熟悉的聲音到底是誰。
嗓音低沉溫柔,是他熟悉的口氣。
那人站在門口沖他笑,他臉上有汗漬,還有點歲月的痕跡,但無損他的英俊。他穿了一件居家針織衫,純棉長褲舒服又妥帖,看得出來他身材保養得很好。看何求坐床上不動,那人走進來,彎腰把額頭貼上何求的。
“沒病啊,怎麽好端端的睡一覺就傻了?”
何求“噗嗤”一聲笑出來:“沒傻,睡懵了。”
男人又用鼻尖蹭蹭他:“又做夢了?”
“嗯。”
何求抱住男人的腰身蹭了一會兒,聞到熟悉又安穩的味道,心跳才漸漸歸位。
“好點了?”
“好了,是不是又背着我抽煙了?”
男人一僵,讪笑着賠罪:“就一根,我保證以後少抽,真的!”
何求隔着衣服在他腰上咬了一口,翻身下床去洗手:“和你說了八百遍都不聽!背着我偷偷抽,還保證,你說你保證有什麽用!”
走出卧室,他看到桌上放了七八道菜,有肉有菜有餃子,圍在中間的,是一大盆玉樹麒麟魚。
何求翻出兩杯子,倒了兩杯小酒遞給男人。
男人撈過他,像抱小孩似的把他抱坐在腿上,圈在懷裏,何求回頭在他嘴上飛快親了一口。
“新年快樂,江老師,歲歲平安。”
“新年快樂,我的球球。”
——
江老師和球球的故事結束了,結局有不同種解讀方法,大家挑自己喜歡的去理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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