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很想活的小雞
便利店的門輕輕響了一聲,雷宵剛吃飽,精神尚好,于是就微微擡頭看了一眼,見一個畫着濃妝女孩子走進來,她下身穿着超短裙網格絲襪,上身穿着大開領的低胸衣,露出好大一片胸脯。
已經是深秋了,今晚氣象臺預報的溫度是零上六度,這女孩鼻子凍成鮮紅,幾乎和塗了厚厚唇膏的嘴巴一個顏色了,頭發顯然是假發,也是凍肉一樣的鮮紅色,上中下連番呼應,有些滑稽相,她一進門就帶進來一陣寒風,便利店裏面顯然比外面溫暖的多,讓她不覺放松了身子,眼睛四下看,哆哆嗦嗦在小貨架上看來看去。
雷宵自己雖然不怕冷,但看同事已經穿上毛衣,為了避免惹人注意,也就穿上厚夾克外套。乍冷乍熱,這少女露在外面的一大片皮膚上激的全是雞皮疙瘩。看到發青的皮膚上那一串一串的小顆粒,雷宵想:早知道人類也有穿的這麽少的,他就不用穿這件累贅外套了。
“小姐,你要買什麽?”看她在賣食品的貨架上看個不停,雷宵出聲問。
“哦。買……這個,不了,不了,還是這個吧。”
她放下一杯即食面,拿起一個面包,明顯咽了一口口水下去。
“一塊五。”雷宵看着那女孩子遞過來的鈔票,眉頭皺了一下,是一張百元鈔票,很髒,到處都是可疑的顏色,還用油筆寫了一句很露骨的髒話。
“沒有零錢嗎?”
女孩陪笑着搖搖頭,雷宵厭惡的看着那髒錢,錢用舊了原來這麽惡心,厚厚的、軟軟的、帶着膩死人的氣味兒,那褐色的是什麽?土黃色那一塊又是什麽?黑色還黏糊糊的突起是什麽?看着都惡心,他不願意碰那錢,于是道:“沒有零錢找,你明天晚上有錢再給吧。”
那女孩子連忙說着:“好的、好的,謝謝、謝謝!我一定給你送過來。”她接過面包就站在便利店裏吃起來,一聽那咀嚼吞咽的聲音就知道餓極了。
“能不能給我喝一點水?”那女孩很快吃完了面包,意猶未盡的舔着嘴唇,小心翼翼的問雷宵。
雷宵頭也不擡遞出一個紙杯,用下巴朝飲水機努了努,就不理她了,飲水機裏有泡面用的開水,女孩開心的說着謝謝,接着熱水吸溜着喝起來。喝的吱吱作響,這種聲音雷宵聽了很不舒服,就和他剛剛喝血的聲音一樣。
突然‘咚咚’兩聲輕輕的悶響,雷宵回頭,見一個打扮更誇張的女人趴在窗戶上敲,比腦袋小不了多少的大耳環随着她的動作也撞到玻璃上,臉上的粉底在玻璃上蹭髒了一大塊,她大聲喊:“莎莉!莎莉,出來吧,有生意了!”
屋子裏的女孩連忙向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又沖雷宵笑了笑:“謝謝你!”她和雷宵記憶中的一個人一樣,是那種彎月形的、笑起來幾乎眯的看不見的眼睛。不過她上下眼皮都塗着大大的油煙黑色眼影膏,就是眼睛整個閉上了遠看上去也比別人瞪着還大,鮮紅色的唇膏顯然是便宜貨,吃東西的時候脫落了一點,十分醒目的粘在白牙上,雷宵漠然的板着臉,一點表情也沒有,他覺得,就視覺效果而言,這個女孩比他更像一個僵屍。
門一開一關,雷宵聽見外面的大耳環的聲音:“……長得雖然帥,但是不中用,不少姐妹沒事的時候去挑逗過了,不要錢都沒有反應,只怕是……”門自己關上,後面的話聽不見了,不過應該是“不行、陽痿”之類的話吧,明顯說的是自己,先前吃面包的伸手阻止她說下去,兩個人一起走遠了。
雷宵回想一下,晚上來買東西的顧客不少,類似這種打扮的也不少,這條街有許多俗稱‘野雞’的街妓,就是這一群人了。雞多了,生意也不太紅火,一個晚上幹站着過于無聊,加上雷宵長得又很順眼,确實有不少人挑逗過他,比如扭着腰在他店裏假裝摔倒等他扶的,買了香煙湊過來讓他幫着點着的,泡了面故意說燙手讓他幫忙端的……雷宵懶得自己都恨不得有人幫他喘氣,哪有這等助人為樂的好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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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別說他的身體已經沒有這方面的感覺了,就是心裏上也看不上這些人,他以前可是杏林街的第一名醫,大家閨秀中意他的人也有不少,就算是一樣的妓女,一兩百年前那些妓女也比現在含蓄的多,雷宵覺得自己的思想在僵屍中應該算的上開明的了,互聯網他都能接受,但放蕩的女人還是接受不了。
不一會剛才吃面包那女孩就被一個四十多歲的老頭子擁着進來,買了一盒保險套出去了,她尴尬的看了雷宵一眼,雷宵仍舊沒有表情,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難道會有人智商低到誤會你是正經人不成?
天色微明,眼看着又是一夜混過去了,雷宵從來不看牆上的挂鐘,時間對他沒有任何意義,每一天都是分子,然而那分母是無窮大,所以別說是一天,即便是一個月、一年、一百年、一百萬年……在數學概念裏也仍然是無限小。雷宵曾經在威尼斯看過被水泡的生癌症一樣斑駁突起的石雕,常想,現在海枯石爛也不用很久了,會不會最後物種滅絕了,可以稱得上永恒的東西只有他?
白班的店員來替換他了,雷宵沒有地方去,卻也只能懶洋洋的站起身子往外走,走過街道轉角,遠遠的看見一個十幾歲、混混打扮的男孩在一個女人身上狠狠的踢,他抓着那女人的包叫:“放手!你個婊子!放手!”
那女人勇猛的和他厮打,然而不敵男孩的力氣,終于被他搶了去,她使勁哭罵:“還給我,那是我的錢!你還給我!你喪良心的,對得起媽媽嗎?”邊哭邊叫,聲嘶力竭,眼淚把眼影膏沖出兩條黑色的通道,直直的挂在臉上。這一回頭,雷宵卻認出來了,就是拿一百塊髒錢來買面包的那個街妓,叫什麽來着?莎拉還是莎莉的。
她轉頭看見雷宵,立刻尖叫:“搶劫啦!救命啊!先生,有人搶劫,你救救我!”
雷宵皺皺眉頭,懶得動彈,那個搶錢的混混卻轉向他,罵道:“你他媽的少管閑事,否則老子宰了你!”
雷宵‘噗哧’笑了:“有勞,那我可要謝謝你了。”
小混混愣了一下,那女人使勁往回拽她的皮包,小混混揮手不耐煩的給了她一拳,拿着包就走,到雷宵面前的時候揮了揮拳頭,雷宵漫不經心的看了他一眼,雷宵身材高大,那個小混混還只是少年,打量着覺得自己不一定能打過,撂下一句狠話就拿着包走了,留下那個莎莉還是莎拉坐在地上呻吟,大概是腳扭傷了,只見她握着腳脖子使勁揉。
她坐在地上,雷宵能感到她灰心沮喪的要死,整個人都幾乎縮小了。然而只是一瞬間,她深吸一口氣,張嘴笑了,道:“還好還好,我還有一百塊在鞋子裏他沒看見。”眼淚将她臉上紅的黑的混成一團,連擦幾下,反而更髒了。但是笑容已經在調色盤一般的臉上綻開,竟然還挺開心。
大概是她笑起來眼睛像那個人,雷宵有些說話的興趣了,他問:“傷哪裏了?”
那女孩連忙又笑起來:“沒事沒事,就是扭了一下,不要緊!還好沒有抓破臉。”
“你……包被搶走了,要不要報警?”
“別!別報警……他是我弟弟……”
“什麽?”雷宵這下可吃了一驚:“弟弟?親弟弟?”
女人聳聳肩膀,點頭道:“是啊,親弟弟,他賭錢,欠了高利貸!”
“以前還挺聰明的,被人帶壞了。家裏就這麽一個男孩子,都寵着他,不過搶走了我媽媽看病的錢以後,妹妹和媽媽都不願意認他了,開始我還會給他一點吃的,後來……也顧不上了。”她撇撇嘴:“他沒錢了就去偷,為這個都進了三次局子了,都因為年紀小,又放了出來。還好他不敢搶別人,只敢搶我的錢,要是搶別人能饒了他嗎?我聽說搶劫可比偷嚴重多了。”
她使勁站起來,大概腳疼的厲害,一沾地就呻吟了一聲,她又沖雷宵笑笑,道:“真謝謝你啦。”
雷宵微微一愣,謝什麽?他就是順路走過來,看着她被搶,什麽也沒有做。
“今天要不是你,我弟弟不會那麽快走,說不定會來找我鞋子的,以前我藏鞋子裏的錢也被他找到過。”她又笑了:“他知道我差不多這個時候下班,經常在這等我,我又沒什麽地方可以藏起來,要不是我媽媽生病實在要用錢,我也不會一點也不給他……”
“你爹也不管他?”
“爹?哦,我爸爸自己整天喝的醉醺醺的,上次弟弟回家,他都不認識了,還以為是來追求我妹妹的小子呢。”莎拉又笑了:“還好我媽媽和我他還認識。”
還好還好,看來這個女孩的口頭語就是還好。雷宵打量着她,爸爸酗酒媽媽卧病,弟弟學壞自己是野雞,窮的五塊錢的方便面也舍不得吃,還好?你到底哪裏還好?雷宵搖搖頭,轉身走了。
身後傳來那女人的聲音:“謝謝你!我明晚上就還你的面包錢!”
第二天晚上她沒有來,連着好幾天也沒有看見她,雷宵也不在意,他原本沒有指望一塊五毛錢的欠賬能收回來。直到那個戴着耳環的女人進來買東西,他随口問了一句,那女人嚼着口香糖說:“莎莉啊,腳脖子腫的有足球那麽粗,根本下不了床,我勸她去醫院看看她還舍不得錢,你要想做她的生意,我可以帶你去她家,不加你租場的錢了。我和她是好朋友,不會騙你的。”
好幾天還沒有好,雷宵皺皺眉頭,道:“應該是傷筋……應該是韌帶撕裂,還有組織液滲出淤積。你讓她去藥店買兩塊錢的蒲公英熬水喝,剩下的渣滓外敷,記住,要熱敷!”
“切!你是醫生啊!”大耳環不屑的白了他一眼。
雷宵一愣,随即暗暗苦笑,自己真是職業病了,一百多年過去了還忍不住開藥方。
他很快就閉上嘴,收自己的錢去了。可是沒幾天,莎莉就拖着腳走來向他道謝了,她腳脖子已經基本消腫,雖然還有一點疼,卻無大礙,原來那個大耳環‘芭芭拉’還是将雷宵開的藥方告訴她了。
說了一會話,兩個人也就認識了,雷宵知道她的本名叫阿玲。這是個很普通的名字,讓人一聽就知道她出身不會顯赫。果然,阿玲說家裏孩子多,又沒錢,自己小學沒有讀完就退學了,十一歲開始撿垃圾賣報紙幫補家用,開始家裏還勉強過得去,後來媽媽病了,爸爸見怎麽努力幹活也不能養活老婆孩子,索性放棄了。開始使勁喝酒,沒有一天不爛醉的,幾乎每天早晨,阿玲都要找遍小城,用一輛板車把從垃圾桶旁或者是陰溝旁邊找到的爸爸拉回家,一家之主沒有收入了,家中境況頓時一下千裏,飯也吃不上了,妹妹年紀還小,餓得整天哭,媽媽幾次想尋死,阿玲沒有辦法才走了這條路,那一年她也只有十五歲,算算幹這個足有五年多了。
“那天腳脖子本來沒有扭那麽厲害的,可惜剛好板車壞了,我只好把爸爸拖回家,大概是累着了,回去就動不了了,多虧了你雷哥!樓下小診所看了我的腳開口就要五百塊,你兩塊錢就幫我治好了!”阿玲又笑了。
“還好我的腳好了,我還以為以後不能站街了呢?吓死我。要是坐在路邊,人家不以為我得了什麽病,誰敢找我啊?”她笑了起來,又道:“歇了這麽多天,可得努力掙錢了!加油!阿玲握了一下拳頭給自己鼓勁。
雷宵看着她,猶豫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你……難道不覺得生活很絕望,有時候,不想活了?”
“當然沒有!”阿玲笑起來:“我現在每天晚上能掙兩百塊呢!等攢夠十萬塊錢就去醫院給媽媽治病,媽媽病好了我還要上學!”
她深深吸一口氣,笑了:“為什麽不想活呢?我很想很想……活下去!”
雷宵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有些怔怔的看着她。阿玲被他看的有點不好意思,眼神左飄右閃,一眼看見牆上的挂鐘,不由‘哇!’了一聲,道:“一點了!沒想到聊了這麽久,雷哥,我得先出去了,要不今晚就不能做兩單生意了,再見。”瘸着腿急急就往外走。
“阿玲!”雷宵叫住她,遞過去一支熱牛奶:“你喝吧。”
阿玲慌忙搖着手,道:“不用不用,雷哥,你自己喝吧,我不餓。”
“這是老板給我的工作餐,不用錢的。我對牛奶蛋白過敏,不能喝這個,你喝了吧,不然也是浪費。”他又将牛奶往前遞了遞,道:“外面太冷,喝了這個暖和些。”
阿玲遲疑的接過溫熱的牛奶,又看了一眼雷宵,黑黑的眼圈裏面突然露出一絲紅意,她使勁吸吸鼻子憋回去眼裏的這點水光,笑道:“謝謝你,雷哥。”聲音也有一點變了。
雷宵隔着玻璃,見她把牛奶緊緊貼在胸口上,一直走出好遠好遠也沒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