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塊錢,算命吧

那以後,阿玲沒生意的時候都會來雷宵小店裏暖和暖和,臨走雷宵總會給她一支熱牛奶喝,阿玲也不再推辭。她的笑容更多了,雷宵曾經觀察過,她一個人笑的次數比一條街上的人加一起都多。原本工作餐裏還有面包的,雖然雷宵也不吃,不過這個就只能偶爾給她一回了,要不然會被懷疑。雷宵說不喝牛奶的借口是自己牛奶蛋白過敏,怎麽解釋自己永遠不吃面包?總不能說自己碳水化合物過敏吧。

阿玲接過牛奶以後,她那畫着巨大黑眼圈的眼睛總會露出雷宵喜歡看的笑意。就這麽一點東西,就可以讓她笑的那麽滿足。她經常說:“雷哥,你真是好人!”雷宵聳聳肩膀,心道:“傻孩子,我要是好人,你就是神仙了!”

過了年,氣溫慢慢回升,雷宵已經脫掉夾克,換上襯衫了。有一天,雷宵剛剛來上班不久,仍舊是他的老樣子,半睡不醒的靠着椅子打盹。門一響,一個梳着披肩發的女孩推門而入,雷宵只用眼角的餘光瞄了一眼,突然他全身巨震,猛地跳了起來,身後的椅子翻在地上,咣當一聲巨響。

來人被他吓得大叫一聲:“雷哥,你吓死我了!”原來是阿玲。

雷宵眼睛瞪得極大,緊緊盯着她,呼吸急促無比,手扶着桌子,手背上青筋崩起老高。阿玲被他吓着了,結結巴巴的說:“雷、雷哥,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雷宵慢慢放松了繃緊的身子,摸索着扶起椅子,坐了回去,又等了一會兒,才能開口:“阿玲啊,你突然進來吓我一跳,這麽早店裏一般沒生意,我還為睡覺讓老板抓住了呢。”他的聲音很不自然,卻已經盡了最大努力維持平靜了。

阿玲嘻嘻笑了起來:“雷哥,其實你總是一副半睡不醒的樣子,老板要是真來看到恐怕真要扣你工資。要都像剛才那麽精神多好。”

雷宵陪着她哈哈幹笑幾聲,忍不住偷偷打量,太像了!阿玲今天沒有化妝,眼睛還沒有平時三分之一大,月牙一樣眯着。她散着頭發,穿着一件老式棉布長裙子,舊舊的淺黃布面上繡着菊花,正是那個人最喜歡的一件衣服的樣子啊。她穿着這麽一件裙子,這麽眯着眼睛笑,整個人,整個身形,就是那個人的樣子啊。那一瞬間,雷宵以為時空錯位,那個人日思夜想的人驟然出現在他面前,所以才會如此失态。

看雷宵一直打量自己的衣服,阿玲有些不好意思,道:“這個是我媽媽年輕時的衣服,确實過時了,不過我沒有正經一點的衣服,以前的都小了,雷哥你別笑話我。”

原來是她媽媽年輕的時候穿的,看着挺有點複古的味道,雷宵回想幾十年前确實時興過一陣這種繡花連衣裙。和一百多年前他所在的時代一樣,服裝的潮流是周而複始的,指不定什麽時候又流行起來了。再仔細看看,這件連衣裙和記憶中的款式還是略有不同的,只有花色一樣。再仔細看看,笑容也只有眼睛那部分像,整個看着一點也不像,那個人的笑是含着憂郁的、讓人心痛的,阿玲的笑純粹是美滋滋的傻笑。

雷宵只覺得失魂落魄,有一搭沒一搭接着阿玲的話,說的前言不搭後語。阿玲看了看他,皺起眉頭:“雷哥,你是不是沒睡好覺?我替你一會,你睡會吧!”說罷手腳麻利的拖出幾個貨架下的紙箱,又把椅子擺好,替他做了一個可以半躺的床鋪,自己站在桌子後面,幫雷宵收起錢來。

雷宵站起來又被她按回去,他苦笑着道:“我不睡,我真的不睡。”雷宵十點上班,現在已經差不多十二點了,他無奈看了阿玲一眼,問:“你今晚不去做生意了嗎?”

阿玲笑一笑:“今天不做,今天是我生日。”

“我答應了媽媽,生日這一天不做。”她的笑容裏終于有了一絲惆悵,輕輕嘆道:“知道我做這個,媽媽哭了一整天,不過她沒有說過一句讓我不要做,她就算不治病,妹妹也還得吃飯啊,我自己也要活下去啊。後來她說:‘阿玲,你生日的時候不要做,媽媽生你好辛苦,至少那天你要幹幹淨淨的。’”

她轉頭看着雷宵,眼睛裏含着剛才的憂郁,強笑道:“放假一天也好啊。”

雷宵眼前一黑,只覺得泰山一下子砸進他胸口裏,痛!痛不可當!她笑的時候只是眼睛像,可是這樣惆悵、憂郁、心痛,又強裝笑顏的神情卻像極了!那個人臨死的時候已經是一個老婦人,就是用這種眼神看着外表仿佛是她孫子的雷宵,雷宵覺得自己胸口像被一塊大石頭壓着擠着一般,悶悶的幾乎沒有呼吸的餘地。他知道她要說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麽——她去了,以後誰陪着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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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個小丫頭的像極了那個人的惆悵表情一閃而過,比流星還快,随即就笑了。她從貨架上拿下一個有奶油夾心的面包,掰成兩半,遞了一半過去,笑道:“雷哥,我生日,我請你吃面包,有奶油的!就當是生日蛋糕了好不好?”

這一笑就不再像了,雷宵下意思的接過面包,胸口還是麻木的,不知道是想再看一會她惆悵的樣子,還是慶幸她不像了。

阿玲已經吃的嘴唇上都是奶油,有奶油的面包兩塊錢,比沒有陷的貴一點。阿玲吃完一摸口袋,哎呀一聲,不好意思的說:“我忘了今天換衣服了,就帶了一塊五,雷哥,我明天再給你送來吧。”

雷宵搖搖頭,道:“不用了,我付錢。”

“那怎麽行啊,你工作都夠辛苦的了,每天晚上覺也睡不成,你看你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樣,也掙不到多少錢,衣服都舍不得買,我每個晚上能掙兩百呢!我來付錢!”她向牆上的挂鐘看了看,道:“雷哥,十二點了,我先回家了,難得今天可以照顧一下媽媽,妹妹年紀小,貪睡,晚上總是醒不了,我明早上再送錢過來。”然後她拿出一張寫着電話號碼的卡片塞進雷宵口袋裏,鼓起勇氣道:“雷哥,這是我的電話,你的朋友如果……如果想,或者可以幫襯我的生意。”她看着雷宵,臉色有些紅,眼圈也有些紅,但是随即又笑了:“無論如何,掙錢越多越好!”

她走出門,雷宵将半個奶油面包随手放在桌子上,滿腦子都是阿玲像極了那個人的一笑,她今天還穿着和那個人一樣的棉布裙子,簡直就是來專門折磨他的,雷宵覺得自己簡直恨她,為什麽要出現在自己面前?為什麽要提醒自己那個人已經去了?你活成那樣,不自殺去,還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為什麽專門穿的一摸一樣到自己面前笑?

雷宵知道自己已經不可理喻,然而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狂躁情緒,又來了,又來了!每次喝完血之後都會出現這種烈火一般的焦躁,酸痛苦漲,讓他每一寸皮膚,每一根骨頭都難受的不得了。他閉上眼睛,發現自己瘋狂的想再看到那樣的神情,比渴望血還渴望着那種憂郁的笑容。舊日裏的點點滴滴争先恐後的從記憶深處湧出來,她抱着他,她陪着他,她為他哭,她為他愁,哭的時候總是背着他,而當面的時候就會用這麽帶着憂郁的笑容看着他……雷宵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嚎叫,随即沖了出去,他就那麽使勁走、使勁叫、使勁跑,砸碎徒手能砸碎的一切東西。夜色籠罩了整個城市,不管是什麽地方都像他的未來一般暗無邊際。那麽多年過去了,他又一次像最初那樣瘋狂,只可惜這一次,身邊沒有了那個一直陪伴安慰他的人。

快天亮的時候,他以酗酒、擾亂治安的名義被抓進了警察局,盡管他沒有喝酒,但是從表現出的症狀看,他不承認醉酒就只能承認精神障礙了。

拘留十二小時以後,阿玲交了五百塊錢,将他保釋出來。原因是雷宵身上只有阿玲的電話號碼,警察試着打給她的時候,雷宵還譏笑:“她自己五塊錢都舍不得花,你要五百塊,她會建議你幹脆把我槍斃了。”誰知阿玲接到電話立即答應着就來了,居然真的掏出五百塊錢來将雷宵贖了出來,雷宵自己都不覺得自己還值這麽多錢。

辦好手續,又是黃昏時分了。雷宵蕭索的走着,聽着阿玲不住口的說話。

“哎呀,雷哥,你把我吓壞了,你昨晚上是怎麽了,門也不鎖就出去喝酒,你們的便利店被人搶光了,今早上我去還錢,看到你們老板咬牙切齒的罵你呢。說你要是不賠錢,就要找黑社會殺了你!雷哥,我也沒有那麽多錢能幫你賠,要不你先找個地方躲一躲吧。”

雷宵擡起眼睛看着她:“阿玲,難道你有錢就會幫我賠了?我要是沒錢還你呢?”

阿玲被他看的低下頭去,咬着嘴唇道:“雷哥,你老板要是真的找了黑社會……我還有一點錢,先還給他,以後慢慢還,就算還十年二十年,總能還完的。”

雷宵輕輕一笑:“十年二十年……”他的神情落寞無比,讓阿玲這樣神經大條的人看了也能明顯感到那種深刻的絕望。

阿玲有些憂慮的看着他:“雷哥,你遇上什麽事了?別發愁,會有辦法的,老天不會讓人活不下去,真的,會有辦法的!”說着,她拉着雷宵的手用力握了一下,笑道:“爸爸不幹活的時候我也以為活不下去了,後來不是也有辦法了,是不是,雷哥!”

雷宵長長的打了一個哈氣,什麽跟什麽呀,自己的情況能和她比?要是當婊子就能解決問題,雷宵現在也不介意了。

“你餓不餓?我今早去你們便利店,看見昨天給你那半個面包還在桌子上放着呢,警察說給你什麽你也不吃,你一定餓了吧,我請你吃飯吧。”

雷宵搖搖頭,他是真的不餓,前天他剛吃了一個人,這一個月什麽也不用吃。

阿玲發愁的看着他:“不管有什麽事也不能不吃飯啊,雷哥,振作一下,沒事的!”

見雷宵還是默然不語,阿玲又道:“雷哥,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先到我家休息休息吧。我讓媽媽給你做胡辣湯,我媽媽煮的湯可好喝了,一通汗出來,特別解酒!要是頭疼,我還可以幫你揉揉,你別不相信,我爸爸整天喝醉酒,我給人揉腦袋那可是專業水準!”

雷宵斜眼看着阿玲,不知道怎麽會有這種人,自己活的像鬼火,居然還試圖照亮別人?

他皺着眉頭推開阿玲的手,道:“我不頭疼,不用揉了。”

阿玲被他用力推了一下,有點傷心的縮回手,那憂傷只是一閃就過去了,突然笑了:“啊,對了雷哥!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聽聽他說話,就一定能高興起來了,每一次我心情難受的要命的時候我就去找他看看。走吧,雷哥,走!”阿玲拖着雷宵就走,雷宵懶懶的跟着,阿玲的舉動在他看來很弱智,然而無可否認,這個智商不高、家境不好、生活糟糕的人比自己快樂得多。

“就是他,他用石頭算命!他的石頭一握就會發光。”阿玲遠遠指着街角擺地攤的人叫起來。

還沒有到了那個人面前,雷宵幾乎就想笑起來,這個人理着挺整齊的小平頭,穿盜版耐克球鞋,帶着一副黑框眼鏡、仔細看,耳朵裏還帶着耳機,大概在聽歌,可他身上卻穿着一件诤明瓦亮的杏黃色道袍,絢麗奪目,耀眼生輝。此人手捏劍訣,指頭上卻帶着個不鏽鋼的豹子頭裝飾戒指,整個一個今古傳奇。

今古傳奇正握着一個老太太的手,道:“……雖然有一點點灰,不過沒關系的,阿婆你年紀大了,多少會有點小病小災,從石頭裏看出來比醫院去檢查省事呢,醫院去體檢一次,簡直貴死個人!不過一看阿婆就是兒女孝順,這個錢呢當然舍得給你花,可那排隊咱排不起啊,有那麽多功夫,聽聽戲多好,以後你老人家可是命好了,吃穿不愁,吃穿也沒有什麽稀罕,關鍵是孩子出息啊,工作也順利,生活也順利,也就是你老人家的好命了,是不……”那老太太不斷點頭,笑眯眯的走了。

他的生意居然還不錯,他們湊過來的功夫,又有一個人握着石頭聽他白話上了。加上周圍圍着看熱鬧的、裏外三層,頗有點老北京天橋賣藝人的風采。還有不少人在嘀咕:“準!真是準!”

阿玲領着雷宵擠了進去。從他看阿玲的眼神可知,他明顯是認得的,可是卻裝作完全不認識一般,道:“這位小姐,算命嗎?人所有的吉兇禍福都是由身邊的氣場決定的,你氣場是白色,那就說明你未來會很快樂,氣場是藍色,就說明你未來會很自信,氣場是五顏六色,說明你以後的生活會很浪漫,要是氣場的顏色不正,有點帶着髒髒的灰色,那可就不好了,說明你有重大的問題困擾,不是身體不好,就是時運不濟,那就可以早做準備,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啊,或者多去廟裏燒燒香,做些好事,就能轉運了。一次只要十塊錢,要不要試一試?”

雷宵不屑的撇撇嘴,心道:“每次裝不認識,不知道騙走阿玲多少錢了。”然而阿玲已經遞過去一張二十元的鈔票,道士讓她握着那個雞蛋大小的白石頭,然後嘟嘟囔囔的念着一段咒語,就相信他一次,當他那聽也聽不清楚的話就是咒語吧。

慢慢的,阿玲手中發出一團淡淡的白光,仔細看才能看出來一點痕跡,那顏色又變得有一點藍,又有一點紅,轉了幾下就消失了,雷宵不知道這個道士玩了什麽把戲,實心的石頭,又不是燈泡,怎麽真的會發光呢?或許以前他還有興趣研究一下,但是現在實在沒有興趣,他現在對什麽也沒有興趣,左右是道士說什麽也不信的。

只聽那道士用極富感情、近乎誇張的聲音道:“哎呀,小姐,恭喜你,白色藍色紅色,都是最好的顏色,你現在或許有少少不如意的地方,但是你的人生卻是一般人望塵莫及的,你的命天生就比別人好,就算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你也能找到出路,你也能開心起來,別人是前三十年命好,你是後五十年命好,到時候一定大富大貴、開心快樂、美麗雍容……”他聲情并茂的展望了半個小時,幾乎所有的好詞都用上了,才道:“要是暫時還沒有過上好日子,你也別難過,那說明你會長壽,後五十年的好運呢,你還不止五十年的活頭!”

阿玲興奮起來,臉頰通紅,雷宵心道:“這個說法很好,就算你已經七十歲了還沒過上好日子,那更應該高興,說明你長壽嘛!甭管算的準不準,花十塊錢聽這麽多鼓勵的話也不錯,就當看便宜的心理醫生了。”

“雷哥,你看看吧!”見雷宵搖搖頭,阿玲又道:“我錢都交了。”

雷宵有些無聊的握住石頭,那個道士臉上已經堆上職業性的笑容,張口便道:“哎呀這位先生,恭喜你,白……”話音猛然噎回嗓子裏,只見白色石頭一到雷宵手中,立即變成黑色,随即一股股黑色氣息從雷宵的手指縫飛快的滲出來,濃的就像有生命一般。轉瞬間,雷宵一只手已經看不見了,變成西瓜大的一團濃黑。更多的黑色還在不斷沖出,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輾轉糾結,又不斷膨脹。

別人握住石頭發的光不管什麽顏色,都是極淡極淡的、要使勁瞪大眼睛才能看見一點點影子,可這黑色卻已經脫離的光的概念,變成不透明的、液體一般的濃黑,墨汁已經是最黑了,可是這黑氣給人的感覺,只有比墨汁更黑,見過的事物已經沒有一個能形容這種黑,只有感覺,這黑仿佛地獄,黑的不見底。現在只是黃昏,可雷宵身邊迅速變成了黑夜。而且是那種無星無月,窒息凝固、黑的再也不能再黑的黑夜。

四周人遭此變故,頓時驚叫聲四起,雷宵驟然變了臉色,将石頭扔在地上,黑色又掙紮了一下,才慢慢消失,再看那塊白色石頭已經變成純黑的顏色,像一塊墨錠一般。

雷宵看了那個手足無措的道士一眼,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的問:“你這個石頭是哪裏來的?”

“我、我,一個去雲南旅游的網友給我帶回來的,我用了三年了,我也不知道它為什麽人一握上去就會發光,那網友說是從森林裏撿的,雲南有些部落撿這些石頭來測運勢,開始我也不信,只是拿着哄哄身邊的朋友,後來看着真的挺準的,我才拿出來擺攤的。”

道士害怕起來,叫道:“大哥,你別生氣,不行我陪你錢,我也不知道怎麽就不準了!可能是壞了,用多了,壞了!我陪你錢!我賠你……可、可是我也不能陪太多,我要價從來不多,還要交城管費,我也沒掙多少啊!”

阿玲趕緊上前道:“雷哥,你別激動,算命其實不準的,我早就知道,其實我就想讓你聽聽他說話,我覺得他特別會安慰人,你別真相信了,什麽命啊,一塊破石頭還能算命了?不準不準,別信他!”

“誰說不準?”雷宵緩緩開口,嘴邊一絲譏笑:“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遇上個算命準的!”

他看着地上已經成了黑色的石頭,看的恍惚起來,思緒忽忽悠悠,一直飄到一百多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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