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變卦

從沒靠近過他的人,一下把他攥住。

阿三有好一會兒都不會動,只愣愣盯夜莺,看他急急向自己求證,看他像一朝出了鳥籠卻突然畏懼天地,怕無所依,看他……他……像個錯付了癡心的人一樣,一下捶,一下鬧的,向他撒潑。胸膛裏隐約鈍疼,像生一塊新肉,阿三幾乎懷疑,他要多長一顆心出來。

并非他良心發現,那東西早就喂了狗吃,下到黃泉身上也缺少零件。拳頭就在底下醞釀,打他個三拳兩腳,不怕他不乖乖上船,可是……

“你以為阿哥會跟你一起走……”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說,眼神兇神惡煞地吊起來,一副惡毒的模樣,“不過同你睡過兩覺,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他笑他,自來一股看不起的下流,“老實告訴你,阿哥這會兒已經上船了,只不過不和你一條船……”

原以為他至少會慌亂,可夜莺卻只顧笑了:“他登船了……”是劫後餘生的粲然心動,可惜稍瞬即逝,還沒能看清,夜莺又拉着他問,“是哪條船?什麽時候出發?也去香港嗎?”

他問得太多太細,阿三答不上,越想編,心裏越煩躁,幹脆抻手把他推開:“愣什麽!來帶人吶!”他吼兩個壯漢,上前提人,“快點,船要開了!”

船錨起錠,深深沉到江面下,一去不返。

夜莺發了瘋地吼:“我不去,我不上去!”他蹬地,抱柱子不撒手,“不走……”到底還是難堪地哭了,“昇爺……昇爺……我不走……”那叫聲,喊得鐵石心腸的人聽去,都要扭開頭……

可阿三沒有心,所以惡狠狠的,一根根掰開他的指頭:“送上去!”

大勢已去……

郵輪辭別吳淞口,向浩瀚的明天,留下身後,兩道濤濤白浪,轉眼消失不見。

靡靡之音的法式大餐間,受餘夜昇之托的錢先生坐那喝了三杯白蘭地,始終沒有等來他要等候的人,正打算去船艙裏瞧瞧,卻聽甲板上一陣騷動,他拉着過路的洋水手問究竟,怎麽了?

其實沒什麽,就是個沒坐過輪船的鄉巴子,不小心墜海了。

啧啧,鄉下人,沒見識,何必來登船。

阿拉密司號去往一片陌生的新天地的同時,太陽從厚重的烏雲間遲緩地睜開眼。

大陰天,賣報郎在街頭行色匆匆的人群中高聲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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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外!號外!上海灘大亨餘夜昇,策劃刺殺華人探長!”

曹昌其死了,倒在一個沒人經過的死胡同裏,身上中了兩槍,死時用手在地上,留了一個血淋淋的,少了一筆捺的夜字。敷島的尉官親自帶隊,不惜闖入租界,荷槍實彈得封鎖十六鋪和楊樹浦等沿江的碼頭,終于,在一艘英國郵輪上,請下了餘夜昇。

餘夜昇被捕入獄,杜絕一切探視。

同月,日軍支持的共榮市民協會成立了。

會長一張笑眯眯的書生面孔,比故去的曹昌其更和煦,會做人,人人與他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當然,誰敢跟他來強,新會長背後有日本人撐腰,自己又是那麽厲害一把狠角色,誰不知道他呀,即便換了綢緞袍,一副儒雅派頭,改了響當當的大名,陸潤生,陸會長,還不就是原來餘夜昇身邊的小跟班,左右手小六子,他反了,賣了餘夜昇,換來了高帽子。

阿三一直在等,等過了就職典禮,等過了老六在臺上點頭哈腰得接過日本人頒發的證書,等到他謝過簇擁的人坐上車,才用一把小刀,抵住他的脖子。

老六一點不見驚,反而扭頭去看他:“阿三,這麽久了,你上哪裏去了,我一直在找你!”

刀尖紮破肉,老六不動了:“我問你……”老三的聲根冰窟窿裏爬出來的人一樣冷,“你還記得當日我們拜大哥的時候,怎麽說的?”

“記得,不許扒灰放龍,不許引水帶跳,不許江湖亂道。”老六講得頭頭是道,“我都記得。”

老三齒顫:“你害了大哥,我按規矩,替大哥行幫規,你認不認!”

“我憑什麽認,我犯哪條了?”刀劃過脖子,阿三虛了手,到底沒要了他的命,老六捂着脖子,還同他論起道理,“今天是大哥不在,如果他在,這個位置一樣也是要坐的,日本人定數不會放過他。你不占,別人就要占,只有我坐穩了,兄弟們才能不叫人欺負了,才能聚一起,有飯吃,有肉有酒有女人!”

“你要說我賣大哥……”老六的笑浮着狡猾,像一個老練的獵手,瞟老三的胸口,一扯,一方秀氣的帕子,上頭繡了玉蘭花,潔白如玉的撣開,來不及往回搶,就摁落在脖子的傷口上,沾了血,髒了,“咱們倆……”只用一塊手絹,他就把老三折磨透徹,老六睨他,仿佛看一條可憐蟲,“誰先對不起大哥的,你心裏清楚……”

“呃……”捂着肚子,老三捂出一手血。

老六手握槍,勝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都什麽年代了,人人都用槍了,你還在耍你的刀!活該你給大哥陪葬……”

“說到背棄,你不知道吧,可有人比我更辣手。”老六開了車門,手裏一團白東西一揚,皺手絹蝶似的随風飛去,“阿哥和你放在心尖上的人,這會兒沒準在哪個男人身下賣騷呢。”他笑得幾乎狠,幾乎陰毒,“婊子就是婊子,張張腿,笑一笑,又是一個新主子,哈哈……哈哈哈哈……”

耳朵裏衆聲轟然,老三忍痛撞開他,翻身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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