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名娼
深夜,一輛黑色別克車篤悠悠地開過刷了白漆的法國梧桐,停在小白樓前。
打車上款款下來一襲綠衣,绲了蔻梢綠和豆灰雙绲條的領口,不知道勾到哪裏,被扯掉了一個扣,托起張白淨的小臉,丹青描摹的眉眼,眼下浮泛一點青,是俗相的疲倦。
“就這麽走了?”車窗裏探出半張男人的臉,金色領章上綴兩顆三角星。
兩指夾白條,上蓋一方紅戳,他像雄鳥吸引雌鳥一般,自有留住人的法寶。
夜莺的嘴唇抿成纖長的一道,抖顫的眼珠随那張紙條飄,腳步折返,他走回車門邊,緩緩彎下腰,把臉送進沉黑的車窗。
長長嘆出一口氣,男人意猶未盡地揉擦濕潤的嘴唇:“回去交代一聲……”餍足後的慵懶,他虛着眼,把字條塞進夜莺敞開的領口,下命令,“往後的一個月,你就不要再安排其他人了。”
入小樓,守夜的披了襖在門燈下候着,小模小樣地過來,要攙扶夜莺上樓,夜莺沒讓,賞了他幾個大子兒,自己一個人扶着旋梯扶手,趔趄向上。
今非昔比,從永樂坊出來,夜莺身價倍漲,剛離開餘夜昇,就爬上參謀總長顧中将的床。
如今他住獨棟小洋樓,一個人擁有一間帶露臺的卧室,從門口回房間,要攀三十三階旋梯,好似登月,遙不可及。
屋裏沒關窗,風把小桌上押的花箋吹了一地,拆的,未拆的,各種筆跡,各懷鬼胎,滿紙荒唐的信誓,淺情人做不得數的溫柔。夜莺踩着它們,扯窗幔,四方格的玻璃上,多出一張修羅的面孔。
阿三帶着地獄裏爬上來的惡氣味,扼上夜莺的咽喉:“為什麽?”因為激動,他呼哧呼哧嘶着氣,“阿哥都替你安排好了?為什麽還回來!”
也不知道他在露臺上貓了多久,死人一樣的體溫抵到他背上,和他的綠衫粘在一起,阿三看見了,看見他和一個男人,借蒙蒙夜色,在小樓門口,做那種見不得光的勾當。
“為了錢。”艱澀的,夜莺從那把鐵鉗的虎口下發出細小的聲音,“我不會幹別的工,昇爺給我的錢用光了,我還得回頭,吃腿子飯,香港那裏……我不熟的……”
金堆玉砌的香巢背後,是為了生活出賣靈魂和身體的人,阿三空蕩蕩的胸膛突然猝痛,豈止是他,自己不也為了能填飽肚子,早早割了心。
可不一樣,他能挨兄弟始亂終棄的槍子,卻見不得夜莺衣履煌煌,零沽色笑:“做什麽不等等阿哥!”
“等?”像是聽了多好笑的一個字,夜莺涼薄地問,“我等得來他麽?”日本憲兵司令部,有來無回的人間活地獄,想出來,除非你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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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冷漠激怒了阿三,傷口崩裂,阿三橫豎要拉個墊背的:“我掐死你個臭婊子!”
夜莺嗅到血腥:“你中槍了吧?”阿三一震,煞白的臉上,多出一只手,神奇地麻痹了創痛,“我櫃裏有藥,至少讓我替你包紮下傷口。”手是蠱惑,聲音是蠱惑,柔膩的觸摸,匆匆間滑開,“我不想明天一開門,別人發現兩具屍。”夜莺平靜地說。
又是騙他的,櫃子裏哪裏有藥,倒是藏了一瓶烈酒,沖鼻的味道,聞一下都要醉倒,夜莺咬開蓋,遞到阿三唇邊:“喝。”
找來一塊布塞滿阿三的嘴,夜莺接過酒:“是男人,就忍着。”
滿地花箋裏,一把鋒利的拆信刀,夜莺抓過來,裁開阿三辨不出顏色的衣服,仰頭吞了一大口,盡數噴在傷口上。接着,是那只比真絲還細嫩的手指,一點不客氣的,鑽進傷處。
阿三懵了,忽地咬緊布團,有一瞬,他分不清是疼多些,還是激奮更多。夜莺很了解槍傷,處理得幹淨利落,才一會兒,一顆癟掉的小彈頭,滾到地上,那麽快,阿三突然怨,太快了,子彈射得還不夠深。
挺着魁梧的胸膛,阿三舉高手,紗布在肚皮上一圈圈纏,夜莺的頭發和呼吸,麻醉藥似的在胸口交替掠過,熏熏然的癢:“後天,最遲下周,日本人會放人。”
“你怎麽知道?”
“聽人說的。”夜莺揪着紗布頭,打了個結,“過兩天,我去一趟司令部。”
腰杆子晃動,疼痛又轟然,阿三猛驚醒:“你……你要做什麽?”
夜莺從他的胸膛下擡頭,瞟了他一眼,又低頭:“我能做什麽……”他什麽都不會,除了朝人張開腿,“向人讨了個交情,從軍部,要了張通行證……”
軍部的通行證?他一個下賤胚子哪來通天的門路,同貴人攀交情?那都是用笑,用身子,用做娼的手段和屈辱換來的。
拳頭擂在地上,是無用在剜心,阿三在這份煎熬中,學會了忍:“你……怎麽回來的?我明明看着你上船的……”
夜莺想,這有何難,人只要不死,真心想做的,沒有做不到的。
不過喝了幾口江水,他到底沒有淹死。
“這幾天,你就在我這裏養着。”
夜莺扔給阿三一個枕頭。
“等你接到你的大哥,要殺要剮,我悉聽尊便。”
阿三攥着枕頭的手松開,沿床上淺淺的一彎側影,虛虛撫摸。
怎麽可能,他苦笑。
莫說大哥不答應,就是現在,他也舍不得動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