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番外二:白粥

淩晨三點,接到君楚電話。

“喂……”他好像剛下一臺手術,聲音又沙又啞,我一聽見,就握緊了話筒。

可我沒忘記,淡定又冷漠:“什麽事?”我們正冷戰,上一次電話,還是一周半前。

他應該是真的累透了,連同我計較的心都沒有:“這麽晚,你還沒睡?”

如果我睡了,誰又同你講話,半夜擾人夢,想想就生氣,于是胡謅:“睡了,被你吵醒了。”說完又後悔,哪有電話響一聲,就接起來的傻瓜。

不想被他嘲笑,所以故意說:“沒事的話,我先挂了。”

“穆知秋……”他喊住我,“別趕稿了,你年紀也不小了,傷身。”

他打電話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那我寧可他換一種方式,像以前那樣,從背後抱住我,揉我的太陽穴,不管我說什麽,抽掉我手中的筆:“管好你自己吧,有時間關心別人,不如早點返家,邵醫生。”

我和邵君楚相識十載朋友八年,兩年前才從捅破玻璃紙,搬入銅鑼灣,做起關門情侶。他家幾代杏林高手,他大學卻執意選修西醫,氣得他爸爸趕他出家,當時我已自食其力,靠寫小說專欄,自己吃飽,還能接濟一個他。

後來他不負所望成為外科大夫,白袍白得會發光,他穿在身上,對我說:知秋,我鐘意你。

多麽好笑,我們兩個男人,連接吻做愛都不會,順理成章在一起。

兵荒馬亂第一次,事後,我趴在他身上,聽他的心跳,問他後不後悔。他無師自通,又壓返我,再來一次,再一次,我告訴你。

現在想來,臉皮還會燙,可心裏空蕩蕩:“邵醫生,你這周,不,今天,多少臺手術了?”

他聽出我的口氣,不是關心,也有點惱:“你呢?寫了多少字?是不是我不打這通電話,你又要在書房看日出?”

幸福不過一瞬間,不到兩年,同在一個屋檐下,他有他做不完的手術,我一寫稿就忘了日月,我們因為各自忙碌,始終聚少離多,偶然某天碰面,都似家中遇賊:“穆知秋,你多久沒刮胡子了?”

Advertisement

我兩眼血絲,小心翼翼辨認他:“邵……君楚?”宛如一雙陌生人。

穆知秋,我後悔了……最後一次吵架,他同我說。

而我只回給他一個字……滾!

“我們這樣,有什麽意思?”我在電話裏問他。

他沒想到,可又接得很坦然:“那你想怎麽樣?”

我不說話,他也沉默,我們都在等,等快刀斬亂麻,卻又不想自己動手。

最終:“知秋,見個面吧。”我無法拒絕,哪怕心裏有個聲音在說,再見恐怕最後一面,“今早6點,行運樓,我等你。”

我用了1個小時把自己洗幹淨,又花1個小時鏡前換新衣,皮鞋也要挑嶄新的,一次未穿過,剃了須,噴了古龍水,花枝招展,仿佛出門相親,誰能料其實是去和分居情人談分手。

入店,在卡座上,我找到邵君楚,他早就到了,雙手交叉在胸前,看到我,眼睛一亮,可是未起身:“來了。”與我相比,他的樣子邋遢得多,喪失攀比心,我問他,“你沒休息?”

他取過杯子為我倒茶,又遞來餐單,修長的手指,不像個醫生,倒好像個藝術家:“睡幾小時更難過。”他還是那麽殷勤,“我給你叫了腸粉和燒麥,你看看還要加什麽。”

可我們并不是來食早茶的:“鳳爪,雲吞面。”他聽到愣了愣,看了我一眼,并沒有說話。

菜上得很快,雲吞面上桌,擺在我的面前,我又慢慢推給他:“你的。”

“謝謝。”他插上筷子攪了攪,埋頭吃起來。

看他吃得香,我也肚慌慌,過了7點,人陸續多了起來,兩個雪鬓霜鬟的老人過來問,能不能和我們拼桌,他們一個白眉威嚴,個子很高,背微微駝,一個眉目溫文,眼神溫和,一雙手始終攙扶着高個的老頭,半刻不脫手。

邵君楚站起來,繞過桌子,我便很自然的往裏,讓了半個位置給他。

“邵醫生?”兩位老人中的一個,認出他,“你是邵醫生?”

另一個聽了,嗓門大起來:“你又騙我來紮針!”

“沒啦。”個頭矮的那個,扶着高個的手,湊在他耳邊說,“帶你飲茶啦,你坐好!”他輕輕地攙着他,在我們對面坐下,“不好意思,他耳朵不好,聲音大。”

我好奇地看着他們始終握在一起的手,聽邵君楚很親切地稱呼他們:“葉叔,你說的是我爸。”

“邵羨英的兒子都這麽大了?”大聲公老糊塗了,叫邵君楚爺爺的名字,他身邊的人朝我們笑笑,并不糾正他,“餓了吧,先叫東西吃。”

“好啊。”從嘴角到眉梢都在笑,原來他也不是不能輕聲說話,一出口,就是溫柔。

點心妹推着車過來,他擡手就要拿排骨、糯米雞,被身邊人摁住手:“一碗白粥,一籠叉燒包。”

“又喝白粥!”

矮個的撕開一個熱氣騰騰的燒叉包,喂到他嘴邊:“有叉燒包。”

他撇嘴,頑童一樣難伺候:“燙。”

矮個的立刻吹了吹:“吹吹,吹吹就不燙了。”

得逞後,大聲公眉開眼笑,乖乖吃下身邊人喂的一個包子一碗粥。

我心裏動揣測,于是湊過去小聲問邵君楚:“他們是?”

手臂貼手臂,邵君楚轉頭,看了看我們緊貼的肩膀:“他們姓葉,是我爺爺的病人。”他聽懂我的意思,看我的眼神古怪,說得很輕,“和我們一樣。”早有準備,還是吃了一驚,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對齯齒鲐背的同性愛人,堪稱奇跡。

君楚的呼吸吹入耳朵,我連忙躲開,也不嫌燙,拿了一籠路過的蝦餃,掀開籠蓋,用蒸氣掩面紅。

“啊,蝦餃!”大聲公夾起一顆。

“不許吃!”被他身邊人截胡,“你忘了你的痛風了,還敢碰蝦餃。”

幹脆扔了筷子,耍脾氣:“這個不許吃,那個不許碰,還有什麽意思!”

“你真是越老越頑固,我說的你都不聽了。”

“你還不是一樣,多少天了,我想吃碗湯團,你都不給我做。”

“醫生怎麽跟你說的,要吃清淡,不要葷腥,糯米吃了不消化!”

“醫生都是狗屁,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被罵狗屁的邵君楚出來打圓場:“葉叔。”這次,他喊矮個的那個,“吃一點點,沒關系的。”

“聽到沒!”有人撐腰,高個的又得意。

“半夜疼起來,沒人管你。”話雖這麽說,矮個的還是剝開水晶皮,把蝦肉放嘴裏嚼爛了,喂給迫不及待的老頭,“只許吃一個,年輕的時候就這樣,從來不聽我的。”

“誰說!”哄老婆似的,他指誓,“聽你的,我就吃一個。”

“葉叔。”也許是作者的獵奇心,我主動問他們,“你們的關系真好。”

“好什麽。”小葉叔說,“天天給我氣受,恨不得我比他早死。”

一聽他說死,另一個葉叔突然板臉:“說什麽,給我呸掉,你不會死,我不會允許。”那股霸道的架勢,活像能斷生死的閻羅王。

說着說着,他竟握緊他的手,指尖發抖,眼睛一瞬不瞬把人守着,好像怕眨一下,對方就消失。

“那你就健康點,好好陪我啊。”

茶壺嘴裏飛出的沸水,點心籠上陣陣飄香的白煙,格子窗外落進來金黃的光都不再吸引我,眼睛裏只有他們,其他都失色。

我大膽的矚目,終于引來小葉叔注意:“這位是邵醫生的朋友?”

“啊!”很失禮似的,邵君楚摸摸鼻子,“是,我朋友。”

“我叫穆知秋。”我連忙介紹。

大小葉叔同時看了看我們,我又低頭,前輩面前賣乖,一種怕被識破,又好像早已被看透的尴尬。

對方倒很自如,笑着問我:“穆先生也是醫生嗎?”

我搖頭:“不是,我為雜志社,寫專欄,偶爾發發小說。”

小葉叔是個很溫和的人,他誇我:“讀書人,了不起呢。”

可另一個,就很八卦了:“成家了嗎?”大聲公聲如洪鐘。

我臉酡紅,好像一塊挂鈎上的叉燒:“沒有。”搞不清為什麽撒謊,“我還是單身。”我感覺到身邊,邵君楚投來的眼神。

小葉叔剮了大聲公一眼:“讀書好,但是終身大事也不要耽誤,穆先生有喜歡的人了嗎?”

也許是心裏作祟,我總覺得他說這話時,笑眼睛一直在我和邵君楚身上來回:“沒有。”我用一個謊,圓另一個謊,“沒人喜歡我。”我沉默,無趣,不會解風情,連情人也快留不住。

“一定是你架子大!”大聲公嚷,“讀書人就這樣,喜歡不喜歡,都要人猜,不肯好好說出來。”真多嘴,一針就見血。

小葉叔端茶壺:“就你話多,飲茶啦。”然後又給我添水,“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放下茶壺,他突然說,“心裏裝了太多事,又不敢說,什麽都不告訴他。”

桌子上,大葉叔握緊他的手,對他笑,一往而深的深情:“你不說,我也知道。”大葉叔依舊一副篤定傲然的口吻,“你沒有什麽能瞞得過我。”

我突然豔羨,想穿越時光,回到過去見證他們的人生。

“白粥也是滋味,但忌熬過頭。”在我發愣的時候,小葉叔看我和邵君楚,“有些話,能說的時候一定要說,有的事不能等的。”我看着他們,大大方方十指緊扣,交換了一個眼神,“什麽話,你得說出來,對方才能知道。”

老茶館斑駁的舊招牌,經過半載風雲,金漆的字,已經黯淡,若然失去一邊。

我們在灰突突的行運樓三個字底下道別,我和邵君楚目送他們顫巍巍,攙扶着離開 。

“真羨慕他們。”我有感而發。

直到他們轉過街角,邵君楚才幽幽開口:“最多到年底,最快三個月。”

我一時沒懂,恍惚轉頭,心中一跳,我明白到:“你是說……哪個葉叔……”我有意不信,可邵君楚沒必要騙我。

“大的那個。”他不願說下去。

好半天,我才問:“另一個葉叔……知道麽?”他點點頭,“只有他知道。”

我捂嘴,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邵君楚也很沉默,站在路邊,伸手為我攔了一輛車,打開車門:“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原地不動,一對母女超過我,擠上那輛TAXI,急急關上車門:“去尖沙咀。”

“怎麽了?”邵君楚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不過來。

我數着地上的方格子,好比數石塊,要搬走幾塊,才能到他身旁:“我有話要對你說。”

“現在嗎?”他看手表,“我三點鐘還有一場手術。”他看起來真的累壞了。

我應該懂事點改日,又不是不能再見面:“就現在。”

他拿我沒轍:“那就附近吧,午飯後我回醫院,還有時間睡一會兒。”

被他們說中,我天生不會說話,做事總是小心,左顧右盼,可這次……

“知秋……”他被我拉着,在大街上跑,“你帶我去哪?”

我埋頭趕路,步子大得腳下生風,他被我拖着,一路小跑:“穆知秋!”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叫我的全名,氣聲中有笑,“這條路,我怎麽看着這麽眼熟,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裏啊?”

他說這個,我就生氣,再問去哪兒,我就不要他。

我大口喘着氣,長年伏案寫作,我早就不适應任何劇烈運動。

肺像要炸裂一樣,離水的魚那麽地吸了一口風,整個嗓子都疼。

可我還是原原本本,老老實實地說了兩個字,回家。

有些話,不早不晚,我想現在告訴他。

【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