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念故
這世上,有身強體健之人,也有弱不禁風之人,前者與刀劍為伍,後者以藥物為命。其實不然,二者皆是一樣的性質,刀劍無眼,是藥亦毒,有什麽不公平的呢?
那時我還是只小狐貍,法力微弱。狐王洞遭天譴時我正在外面玩,等我回來時,只看到天命站在洞口,如雕塑般。那時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只是看到他手上似乎是被劃傷了,不停地往外冒着血。
“老爺爺,為何不進去?”我走近道,“你的手怎麽受傷了?我幫你包紮吧!”
容不得他拒絕,我已撕下一片衣角為他纏好。聽着撕裂的聲音,我的心兒七上八下的,想的卻是回去後那些長老會怎麽□□我。
前陣子只因吃飯吃到一半便飽了吃不完了,他們便在一起開會,□□我浪費糧食,這還是小事,最後他們讨論讨論着,這浪費糧食的事便上升為危害狐族,人神共憤的事了!若不是琉琰一摔桌子,估計他們會将我火葬了贖罪……
那時父王已去,大哥不知蹤跡了,二哥琉琰雖為名正言順的狐王卻是名存實亡,每日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上哪兒玩呢!于是狐族大小的事便交給這些胡子長得都能去當瀑布挂的長老了。
“爺爺,你疼嗎?”
我後來才知道,這句無心的話,卻是救了我一命。
因為曾有一天,有一個姑娘,也曾這樣問過他:“你疼嗎?”
怎麽可能會不疼,都是有心的呀!
我便認識一個從小在藥桶泡大的人。狐族遭天譴後,我無家可歸,法力又微弱,只能常做些偷雞摸狗之事。我變幻成一只耗子潛伏在一富貴人家的房中,每日還能偷到許多美味,日複一日,我也把自己當成耗子了。
那富貴人家什麽都不缺,唯一的遺憾卻是膝下僅有一子,而且離不開藥。我在這家裏是老大,經常領着一幫小耗子去尋食物,但我們皆不約而同地從不去那少爺的房間。為什麽呢,藥味兒太沖了,受不了。
然而事情也不是絕對的,那一次府裏的人好像有什麽要緊事都離開了,只剩下兩個丫鬟跟小少爺,我們連渣滓都沒找到,最後還是我壯着膽子跑到了小少爺的房裏,心想着他那裏總會有吃的吧。
一進屋就把我熏得頭暈眼花,差點挂了。我敏銳地看見小少爺正趴在桶邊睡着了,真是天助耗子也!我便小心翼翼地溜了進去。剛想爬上桌子偷塊糕點,那小少爺卻在這一刻睜開眼了,他的眼睛極清澈,就像後院小溪的水。
于是,我不敢動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他想的可能是這耗子也恁膽大了點兒,我想的卻是他會不會喊人進來。把我抓了是小事,若是端了耗子窩,便太不厚道了……
突然,他伸出手,把我吓得打了個激靈,卻仍不肯輕易逃走。
只見他将手伸向旁邊的桌子,從盤裏拿了塊小糕點。
該不會是給我吧?還是,裏面有毒?我郁悶了。
那小少爺臉色蒼白,對我說:“我給你糕點吃,我們便做朋友好麽?”
我沒敢茍同,沒準這是個陷阱,他要是猥瑣我我還沒處申冤呢!
他又将糕點往我這兒靠了靠,眼裏總算有了點光彩:“你放心,我不會害你的。以後你随時可以來這裏要吃的,也可以帶上你的朋友。”
這世上真有如此好的人嗎?我心懷戒備,卻又貪戀他的微笑,覺得他挺孤單的,挺可憐的。算了,要死要活便這樣吧!
我晃了晃胡須表示認同,且朝他跑了幾步停下了。
他露出了純真的笑容,将糕點放在我面前,接着又把盤子也端了過來,全給我。
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有時趁沒外人,我還爬到他床上蹦跶着玩,後來便發展為同床共枕了……
好事不長,他爹商量着要搬家,說是尋一個風水寶地來給他養病。當時他死活不肯,可又無可奈何。我記得那天,他将我放在手心,哭得跟淚人似的,我想他應該從沒如此傷心過。我想變回人形跟他道別,可我跟耗子生活得久了,竟忘了怎麽變回去了。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淚如決堤,卻不能說一句安慰的話。最後,他嗚咽着說給我準備了很多很多的食物,都藏在某某處,我要記得吃。
我仍記得他最後的身影,小小的身影。如果這算喜歡的話,我想我是真的喜歡他。
後來耗子們一個個都搬走了,只有我還守在那裏,一邊修煉,一邊等他回來。
可是,我沒能等到他回來……
而此時,我站在大街上,看着從對面藥鋪出來的人,心口驟然揪緊。
夏蟬聒噪,人聲嘈雜,卻都入不了我的耳了。
那少年依舊柔弱無比,提着兩袋藥出來,皮膚也白得不正常。他走得小心翼翼,我卻看得提心吊膽,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在他快跌倒時适時扶住他。
那手腕,就跟竹子似的,瘦弱不堪。
他不是出門了嗎?他不是家中還算富裕嗎?怎麽如今卻……
“謝謝”他的聲音如細蚊般,随後輕輕離去。
皮膚被陽光灼痛,一如我此時的心情。
生時未同君,死亦長相守。
這是他念過的一句話。
可是,我沒有資格……
“喂,你怎麽了,該不會看上人家了吧!”雲裳用手揮揮我的視線道。
“沒事,只是想起往事了。走吧,不是要看白青天審案嗎?”我故作輕松道。
“神經病”雲裳翻了個白眼。
我無奈地撓撓頭。
“沒事吧?”西施道。
“嗯”
我突然覺得,我沒那麽喜歡西施了,或許我只是喜歡那雙為我拿豆腐時白玉般的手而已。
我還不懂愛,真的。
煙花墜,浮雲滅,緣是夢中煙。
這一場浮華夢,終究是醒了……
去了衙門才知道,今天不審案。白跑了一趟,雲裳自是心裏不痛快:“這個破白菜,做事磨磨蹭蹭的,一點不像爽快人。”
我搖搖頭道:“公堂是什麽地方,豈能人人都能去的?再者,人們都将上公堂視為不齒,更何況是女子上公堂。倘若那李氏的嫂嫂确實冤枉,那李氏便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了。”
“那白菜青天就不審案了?”雲裳問道。
“審還是要審的,只是得換一種方法——私底下進行。”我勾唇道。
“切,說得好像你什麽都知道似的!”他大步向前走去,甩給我一個漂亮的背影。
西施看看我,欲言又止。我沒功夫去想了,便一齊回了客棧。
漸入盛夏,如火的日光燒得人皮都快焦了。那僅遮擋住一部分烈日的綠意,竟成了舒爽的唯一避難所。
一切如舊。
據說玥國退兵了,沒人知道為什麽,但畢竟可喜可賀。西施仍要堅持去豐士,仿佛那裏有着他的寶貝。令我不解的是雲裳從一開始便跟着我們的用意是什麽,我們對他無從了解,他就像是一個謎。
“謝謝”我對一個村民道。然後拐了幾個彎,才找到了所謂的地方。
矮牆荒草叢生,褐色的木門上盡是裂縫,能伸一只手指進去,清風一過,塵土飛揚。他,怎會落個如此田地!
我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扣了一下門,四周很靜,沒人回我。我又壯着膽子敲了一下,還是這樣。我疑惑了,難道走錯地方了?
“這位公子,你是找這屋子的主人對吧?”一個肩扛着鋤頭的壯漢問道,“他昨天就搬走了”
“敢問他去何處了?”我道。
“不知道”他搖搖頭。
“哦,多謝了。”我拱手道。
“唉,好好一個公子,也是怪可憐的。本來過得好好的,怎麽就家破人亡了……”那男子邊走邊嘆道。
只嘆世事無常,不由人半點。
我也不知自己是懷着什麽心情回去的,只覺得心被掏空了。
“去找你的相好了?”一個戲谑的聲音從側面傳來。
推門的動作停在半空,我轉身道:“你怎麽在這兒?”
“哼,看你這樣子,估計你那相好抛棄你另尋新歡了吧!”他毫不客氣道。
“你——說話能不能別帶刺!”我允許他侮辱我,怎樣都可以,但不允許他诋毀他。
“怎麽,不忿了?”他斜着眼道。
“這與你無關!況且,我還想問問你,你既然對我有意見,當初又為何上我們的車?現在一路跟過來,說是朋友,連你是誰都不知道。說是陌生人,可又偏偏知道你的名!你到底是誰,有什麽企圖?”我将手支在他腦袋邊,盯着他,語氣不善道。
他猛地推開我,我一個踉跄,差點摔倒。他指着我,手指有點發抖,卻是瞪着一雙鳳眼道:“你懂什麽!有氣別亂撒!你不待見爺,爺還不願意待在這兒呢!”
他甩袖離去。
袖中的手猶豫了下,還是伸出來,想拽住他的衣擺,可我拽住的,只是一縷稀薄的空氣……
我千不該萬不該遷怒于人,琉璃呀琉璃,什麽時候你也如此狼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