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緣止

多年後,當我一個人來到這曾住過的村落,那群孩子已到了背着母親縫的布包上學堂的年紀了,人人皆道,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孩子,學點知識總會有用的。

當年在樹蔭下陪我聊天的老人,有幾位已不在了。那些姑娘,也有大部分嫁到外鄉了。

那池紅蓮,還是半含苞的狀态。我忽然想起那天,他為我摘的,複又被擲在腳下被□□的蓮,是如此潔白,又是如此肮髒。

碧色空蒙,山色迷離,我撷着一縷夏風,将相思竟至。

花開不記去年人,猶照相思夢裏人。由來人世多牽挂,豈由一碗孟婆茶。

微風輕拂,我側頭一看,原來是杜若。他安靜地看着我,如這紅蓮般灼目。

頭又開始疼了。

我猶記得那日秦麟扇我的那一巴掌,很辣,很疼。他眼中隐含着淚光,能把八尺男兒逼得流淚,我也是史無前例了,我這樣想。

一切都怪我。

我與他,從小青梅竹馬,後來他家沒落了。他那天夜裏對我說,語氣平靜得跟從沒發生過什麽似的。

無論如何,請你照顧好他。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他便不見了,就如人間蒸發了般,整個将軍府,只剩下了他留下的所有衣物以及将軍印。

他終究是走了。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我。

我欠他的,太多太多……

“我們回去吧”杜若輕輕道。

我望着他:“好”

—— —— —— —— —— ——

在皇宮裏跟着陳司奕一起在禦池釣魚,我說:“我的皇帝大人,你忙活了這些年,到底有沒有把人釣着。”

“那是必然的”他挑眉道,又趴在我耳邊悄悄道:“我告訴你,別看小庚庚平時的斯文樣,其實到了床上,那模樣……”

“在說什麽呢?”一個聲音冷不防在身後響起。

我跟陳司奕趕忙一本正經地釣起魚來,我道:“說你美若天仙國色天香呢!”

李長庚揉揉太陽穴,将手中之物遞給我:“這是他托我給你的”

我放下魚竿接過,那是一個精致的小木匣,奇怪,此時我的心情竟然是死水微瀾般地平靜。

輕輕打開,裏面是一朵白玉雕成的蘭,栩栩如生,美不勝收。

他的用意,我明了。一如那夜,鐘離毓為我選的那盞花燈。

“在想什麽呢!”陳司奕拍拍我道,“快點釣,我已經釣了一個了。”

我将匣子握緊,猛地扔進禦池,驚起一陣水花,漸沉于底。

“這麽貴重的東西扔了真可惜,怎麽不給我?”陳司奕啧啧道。

“你有整個天下,還不算多嗎?”我白他一眼道。

“說的也對,自與玥國合并後,我的疆土又大了一點。”陳司奕摸摸下巴道。

“你宮中的禦廚會做紅梅映雪嗎?”我問道。

“什麽鬼?”

“就是一道菜,用魚做的,很好吃,我哥就會。”

“從未聽說過”陳司奕歪歪頭,拍拍掌,一太監便從隐處走了出來。“給玉宅發個加急文書,讓鐘離毓過來,順便帶着他妹妹他媳婦,把狀元也帶過來。”

“你這是做什麽?”我問道。

“我也要吃紅梅映雪”他沖我眨眨眼。

我絕倒。

“小璃,話說棠夽他到底是得了什麽病,怎麽就突然走了?”陳司奕認真問道。

我看着池中波瀾不驚的水,倏然憶起那日他靠在我肩頭,對我說,他有多恨這個世界。

他還說他恨自己活着。

他服了毒,我想,是因為他過不了心中那個坎兒。也許從第一天遇到他起,我便能料想得到,這個孩子思想畢竟太極端,有很多事,不能用常理推斷。

玥王棠夽本是個街頭的流浪兒,至于他為何被送進宮,後來又在前玥王駕崩後繼承了大統,這成為了一個永久的謎,被塵封在皇陵之中,永無人知。

最後那一日,我看見大火中的他,豔若桃李。

他說,如果化為灰的話,便可自由了,随風飄,任意而活。

他說,璃兒,不要怪我。

他說……他說……

我什麽都聽不見了。我只知,那日玥國的雪,大若玉簟,害得人睜不開眼。雪落在他臉上,竟變得跟膚色般透明了。

咫尺,便是天涯。

我握着拳,忍着不讓自己的淚滑下。看着他,在火光中,化為烏有。

陳司奕的話将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人便如蜉蝣,轉瞬即逝。”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 —— —— —— —— ——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鐘離毓便拖家帶口來了。

“這麽急讓我來幹嘛!”鐘離毓道,“難不成又要開戰了?”

“開你個頭啊,我要吃紅梅映雪。”陳司奕指着盆裏我們剛釣的魚道。

“你要吃我就給你做啊!”鐘離毓看看我,瞬間懂了,仍理直氣壯道。

“那是當然,我是皇帝。你若不做,我便将你媳婦跟兒子抓起來賣到怡香樓。”陳司奕此時一副帝王氣。

“算你狠!”鐘離毓咬牙道,“臣祝皇上吃了這道菜便不舉!”

“噗”陳司奕一口茶噴了一地,“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

“小辰,過來!”我決定無視他們。朝小屁孩道。

“做甚麽”小辰走過來道。

聽說這孩子生母去了,因此鐘離毓才把他帶在身邊養。

“我不在的時候鐘離毓有沒有欺負你?”

“不怕,我有玉哥哥!”他眼冒紅星地拉着玉生煙道。

“今年你也該到了束發的年紀了吧,怎麽皇上還讓你幹個閑官?”我問道。

“我也不知道”

“好吧,我出去透透氣。”

腳不聽使喚地走到禦花園中,裏面花卉繁多,迷了人眼。有一人出現在眼前,頓時百花失色,他笑語嫣然,眼角微挑,似他,又似他。

“小璃”他握住我的手。

我微微擡頭,看見他濃密纖長的睫羽。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遺兮遠者。

“你怎麽出來了”

他不言,只是在我額上落下了一吻。

“你幹什麽,被人看到了多不好。”我緊張道。

“沒關系,小璃,我喜歡你。”他的眼亮若明星。

“你臉皮怎麽這麽厚”我臉紅道。

“就喜歡你”他固執道。

“好,我也喜歡你。”

午飯時自然非常熱鬧,尤其是我們三個,光是搶紅梅映雪就打起了架。我頭一次覺得做鐘離毓兄弟果然是一件極為痛快的事。

“你們,你們兩個欺負我!”陳司奕捂着發青的眼圈道。

“你也動手了”我毫不退讓道。

“你你你”他嘴巴一癟,“我不跟你們玩了,這魚還是我釣的,琉璃他就釣了兩條!”

酒足飯飽後,我們躺在帝位的臺階午睡。陳司奕道:“鐘離毓,我罰你一輩子留在皇宮當禦廚!”

“我媳婦會抓爛你的臉”鐘離毓哈哈大笑道。

“那我也讓我媳婦抓你”陳司奕道。

玉生煙與李長庚早早地便走了,似乎是無顏留在這裏。我跟過去看了看,只見他們在說話,玉生煙說什麽:“你還念着他嗎?”,李長庚微笑道:“一直未忘”

聽不懂,我便又回來了。

陳司奕指着小辰道:“聽聞崎州那裏為歷朝歷代的煙花之地,市易黑幕重重,據聞還有私賣官鹽的。我命你為崎州的府尹,給你三年時間将崎州給我治理得政通人和。”

“無需三年,一年即可。”小辰閉着眼道。

“好,有骨氣!”陳司奕道,“到時我把公主許配給你。”

“這話你前幾年就說過了”小辰鄙視道。

“沒辦法,先皇只我跟公主兩個子嗣,我又從不碰後宮的女子,母後便将公主看得極為重要,母後說要為公主挑一個能肩扛重擔的人。”陳司奕搖搖頭道。

“是麽?”小辰望着他道,“給我三年,我将你這崎州治理好,順便将玥州治理好,你便将公主下嫁給我。”

“如此甚好,我正頭疼大慶跟玥州的人語言不通風俗不同沒法兒治理呢!你若能将這兩件事辦得妥當,我便答應你,到時母後應該也不會有什麽意見了。公主今年十二,三年後及笄,正當出嫁之時,到時我給你做媒。”

“多謝”

“至于杜若,我知道你善文,便去浦玮做個監察史吧,也可幫着白麓青。”

“至于琉琰,我送你一個酒樓,以後我去你店裏吃飯,你要是敢問我要錢,我就廢了你!”

“皇上,那你幹什麽?”我道。

“我看着你們工作,監督你們,贊美你們……”

“去死!”我揍他一拳。

“你敢謀殺皇帝!”他瞪大眼睛道。

“話說秦麟不在了,誰來補他的缺兒?”我忽然問道。

“那個章鵬,你應該認識,挺有作為的。”他道,“話說,秦麟出家了,你可知道?”

“開玩笑吧,你怎麽知道?”我詫異道。

“這天底下能有我不知道的事兒?”他啜口茶道,“就在崎州的岫雲寺裏”

“出雲寺與岫雲寺有何關系?”

“我以為你會問我他為何出家”他乜斜道,“出雲與岫雲的方丈是師兄弟,聞名遐迩。”

“哦”

—— —— —— —— —— ——

這年季冬,扶綏下了極大的雪。鋪天蓋地,朵朵紛飛。

橫笛落梅同風起,低鬟慢舞歌九天。

我站在欄前,翹首望着漫天的雪。屋裏炭火燒得正旺,我卻不願安享溫暖。只因那火,隐隐約約地,向我的內心深處蔓延……

三個月前,我還對着這場大火,沖秦麟發火:“他人呢?你就是這樣照顧他的?他給你留的信呢?你憑什麽把它燒了?”

一切記憶,随着這場火,化為灰燼。關于葉瑾瑜的一切一切,他的物品,他的氣息,淹沒在焦味兒中。

我愣愣地看着漫天的大火,只知,那個給我糕點吃,寫字給我看的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清根和尚一個勁兒地拉着我,勸我道:“他心裏也,你就別逼他了。葉施主是自己在樹下自裁的,也不怪他。”

我沒說話,只是眼淚湧出來,抑制不住。其實我知道,那封信,即使不看,他也猜得到內容。只是我,不甘心。他就這樣離開。

轉身,身後傳來他低沉的聲音,這是此生,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以後想起來,也會覺得很悲傷。

“幫我,照顧好他。”

在我走出寺廟不久,便有消息傳來,有人在葉瑾瑜的墓前自刎。

生若蜉蝣,奈何情深。

故事戛然而止。

杜若為我披上鶴氅,神情溫柔無比。

我伸手接住飄落的雪,道:“等這場雪停了,我們便去崎州罷!”

“好”他含笑道。他握着我接了落雪的手,雪在掌心融化,透過指縫濕潤了彼此的手。

“我第一次見你時,是五歲那年。那個經常買你豆腐的孩子,就是我。”我道。

“我知道,你哥都跟我說了。”他垂眸看我的模樣真的很美,一如那天那人掌心翩翩起舞的螢火蟲,在林間暈染了月光。

我也憶起,他也曾這樣對我說過:“我第一次見你,不是在路邊,而是在扶綏。你每天去買豆腐,而我,是賣豆子給杜若的人。這樣做,只是為了,讓你吃我的豆子。因此,那天的相遇,不是邂逅,而是重逢。”

“只是我沒想到,你會長得這麽快。我打聽了許久才知,原來你們一家,都不是普通人。盡管如此,我還是一路跟着你,盡管我也知道,你喜歡杜若。”

我想,這些事,我永遠不會忘卻。

飲冰雪兮杜若芳,折芳馨兮夜星稀。攬明月兮思難卻,望天涯兮斷人腸。

蜉蝣一夢千帆過,夢醒人誤黃梁時。

縱為蜉蝣,也要生如夏花,剎那芳華。

在去崎州的路上,聽見車夫跟小厮閑聊:“你是不知,那老玥王可不是什麽善類,養了一後宮的娈童,還最愛讓娈童穿女裝。最後弄得自己命短歸西,也是丢盡了人。”

“你怎知?”小厮問道。

“我在裏面當過差,況且這也不是什麽秘密,玥國人皆知。”

我靠在杜若肩頭,閉上眼,那個夢,此生,再也沒有出現過……

朦胧中,聽見有歌聲從遙遠的地方飄來:

幽蘭花,在空山,美人愛之不可見,裂素寫之明窗間。

幽蘭花,何菲菲,世方被佩資簏施,我欲紉之充佩韋,袅袅獨立衆所非。

幽蘭花,為誰好,露冷風清香自老。

作者有話要說:

人生如白駒過隙,雖無可避免地留下遺憾,卻豔若朝霞。不管結局如何,只要你在,一切皆是春花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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