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馬車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出了城, 素錦心裏頭忐忑不安,時不時輕輕撥開車簾往外看一看,外頭早已是漆黑一片, 今夜連星辰都沒有。

馬車七拐八拐, 拐到靈山腳下,才堪堪停下,前面的山路窄小,馬車是過不去的。

山路入口立着兩個大漢, 看得素錦心驚膽戰,又不得不努力端正了态度,跟在自家小姐身後, 寒風呼嘯的聲音,這會兒她已經聽不到,只豎起耳朵,遠處仿佛有狼嚎,更多的是不知道什麽聲音。

眼前的大漢,讓素錦多了些安心, 又多了些糟心。

車夫不是趙家人, 長得人高馬大, 素錦已經腦補了無數可怕的事情, 就這樣的大漢帶着她們兩個小姑娘, 一只手似乎都能将她們的腰給擰斷了。

燈籠裏的火苗忽明忽暗, 在漆黑一片的山路上顯露出幾絲恐怖。

趙安然牽着素錦,抿着唇緊緊跟着車夫。車夫走得慢,路上若有荊棘雜草,他也拎着刀刷刷砍了,倒是不知這砍草的姿勢讓後頭那個小丫鬟看得更是心驚肉跳。

也不知過了多久, 才隐隐見着前頭有一絲亮光,是一個茅草棚子裏頭亮着燈。

趙安然其實有些好奇,陸玄序安頓得不錯,有人來接,也有人守護,但讓她一個女兒家三更半夜跑這麽遠,似乎不像是那個紳士的他的作風。

不過書裏頭陸玄序出現的時候,已經功成身就,是威風淩淩的大将軍了。而這回兒,沒有家族勢力的支撐,他只是一支野軍隊的統領罷了。

大概是想紳士,也沒那個紳士的條件吧。

趙安然心裏頭這麽想着。

車夫一路帶着趙安然進了房間,才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退下,許是顧忌趙安然是個女孩子,便也放素錦一起進去,又帶上門,立在門外守着。

趙安然後知後覺想起來,這個車夫,就是當年那個跟在陸玄序身邊處理事務的随從,幾年不見,他也變了。

陸玄序也變了,與之前文弱的氣息不一樣,雖說還是不像個習武的大漢,但眉眼的頹廢與唇邊的胡渣,無不在說明他這幾年的辛苦壓抑。

趙安然沒與他客氣,只冷笑一聲開門見山:“處心積慮?你是手頭上無人用了,非得拉上那麽兩個十歲的孩子?”

陸玄序臉色未變,甚至坐姿都未變,示意她坐下,伸手給她倒了杯苦茶:“沒什麽招待的,趙小姐且将就些。”

趙安然沒接,并不是嫌棄那茶不入口,而是發現眼前這個男人的手,竟然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

他受傷了,所以,他那般忙碌,還抽出時間來面對她的質問。

陸玄序聲音裏頭有些嘶啞,讓他一如既往的清冷裏添加了些許感情。

“趙安傑不是個被人左右的人,我若靠騙,能騙走你另外那個弟弟,卻騙不走他。”

即便趙安然帶着怒氣,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實話。安傑從小心思多,哪怕平日她說什麽,安傑都聽,但其實他要做的事情,從沒人能阻攔。

比如他想從軍,一步一步的,妥協的那個人,一直都是她。

陸玄序輕輕靠在椅背上:“趙家商行,這兩年聽得很多,我以前都沒想過,你竟然有如此本事,将生意做得這樣大。”

趙安然心情浮躁,哪怕他語氣平靜沒有一絲譏諷的意思,趙安然都覺得他似乎話裏有話。

“我從不缺掙錢的本事,我缺的是那個自幼無依的弟弟回到我身邊。”

陸玄序不可置否:“自幼無依?我可不這麽覺得,這幾天他時常與我說到你。”

趙安然撇撇嘴:“他會想我,就是不肯回來,可他不回來,我這樣努力,又有什麽意思?”

陸玄序微微側頭,有些詫異的看着她:“我以為你,從來都不是一個為了他人而努力的人。”

“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是?”

陸玄序想了想:“你我是一類人,知道自己的目标目的,也知道該怎麽去行動。”

“一類人?”趙安然盯着陸玄序看了許久,笑着點點頭,“那麽你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你在乎的人?陸夫人?不,如今不能稱她陸夫人了。我之前總也想不通她是誰,直到今天見了你……”

陸玄序下意識的擡起手在自己滿是胡渣的下巴上抹了一把,手頓了頓,頭側向一邊,似是不想讓趙安然看到他現下頹廢的模樣。

“我與我娘,并不像。”

“模樣不像,但你們的神态很像,或者說,現在你的神态很像她。”

傍晚時落了點小雪,這會兒雪化成了水,沿着屋檐一滴一滴往下滴,屋檐下有一只破了的水桶,積了雪水,水滴下來,就有一種蕩漾的水波聲,砸在人的心口。

陸玄序嘴唇有點幹,無意識的舔一舔,許久才問:“她……好不好。”

趙安然收回目光,也收起攻擊似的語氣,輕輕搖頭:“我不知道,離開荷香鎮後我就沒有見過她。公主關閉庵堂,聽說,連一應的采買,都是尼姑庵裏的尼姑處理。”

陸玄序一雙眼原是如同古井一般毫無波瀾,可這會兒閃着微弱的光,趙安然看不出來,那究竟是絕望難過,還是帶着希冀的光。

“她……怎麽會好,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陸玄序握緊拳頭,旋即松開,平靜了一會兒:“那時候事情匆忙,我趕回去的時候,她自苦得只剩一口氣,若非是等我,若非是……還好我趕上了。”

陸玄序的聲音,有些幽深,仿佛不是在旁邊,而是在很遠的地方,慢慢的傳過來。他手肘撐在桌上,雙手捂着臉,手上青筋迸發,是許久的苦悶無處發洩。

“趙安然……謝謝你。”

趙安然想了想,問道:“其實,我不明白,既然已經救出了你娘,為何你還是要離開陸家?”

還?

陸玄序埋在手上的眉微微皺起,想要問,卻沒問出口。

“離開陸家,不等于是将現有的一切拱手讓人嗎?那是你親人你兄長打下的江山,裏面還有你大哥,你甘心嗎?”

陸玄序擡起頭看着趙安然,甘心嗎?怎麽可能甘心?他的親哥哥,他那個什麽都會,骁勇善戰的親哥哥,與堂兄一起在沙場上萬箭穿心而死。

連屍首他也沒看到,下葬之日萬人空巷,多少人哀悼,哀悼的是他陸家滿門,而不是他的哥哥。

聖上稱贊陸家,賜侯爵,那都是兄長們用命換的侯爵。若沒有那場戰役,依着陸家的功績,遲早這忠勇侯還是陸家的,而他哥哥将是忠勇侯世子。

陸玄序擡起頭苦笑一聲:“拱手讓人?不用我拱手讓人,那已經是別人的東西。他将族譜都改了,把那個人的名字都改了,排在我前面,行三。”

趙安然一肚子的疑惑,排在他前面如何,行三又如何?只要陸玄序在陸家一天,還怕他翻了天不成?陸玄序根正苗紅的陸家嫡子,不論是父族母族,還是自身的本事,哪一樣比不過外頭的那個外室子?

“我娘之所以打算自殺,是因他入宮,替陸玄正請封忠勇侯世子。”

趙安然瞪大了眼,茫然之中也明白過來,為何那日劉曉峰會說不論嫡長,都是那位新的陸三爺陸玄正的。原來根本不是陸玄序将一切拱手相讓,而是那人來勢洶洶,陸将軍偏心至斯所致。

陸玄序松了手,又靠在椅背上,除了眼睛有些發紅之外,沒有一絲一毫傷心的模樣。他看向趙安然,這些話他從來沒有對旁人說過,知道這些事情的人,大多是充滿憐憫的看着他。而眼前這個少女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的憐憫,他心裏卻有些奇怪,卻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二人相對無言坐了許久,素錦覺得空氣似乎都凝固了,他們說的話,她一半聽得懂,一半聽不懂,想猜也猜不透。這個男人是誰,似乎是小姐的舊友,可小姐對面他的樣子,別說比一般朋友,就是比熟識一點的客人,都要疏離許多。

趙安然開了口:“我……其實也不知道找你做什麽,也許是不甘心,不甘心你就這樣拐走我弟弟。”

陸玄序的笑溫和了些,緩緩點了點頭說道:“嗯,我明白。”

趙安然嘆了口氣,上下打量陸玄序:“你受傷了?可要緊?”

素錦這便擡起頭來看眼前的男人,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因微微靠着椅背,不是完全正襟危坐,顯出一絲頹廢模樣,但更多像是趕路的疲憊。至少她沒有看出來,這個男人哪裏受傷了。

“若是要緊的傷,我也不會這樣趕路過來。”

趙安然聽了這話,略略有些愧疚:“你去看你娘了嗎?”

陸玄序搖搖頭:“沒有,當初她說了,若我離開陸家,她不會見我的。”

這是一筆爛賬,兒子認為不靠陸家,他也能成就一番事業,母親卻不舍長子的犧牲,全給便宜了外人。

陸玄序也沒等趙安然說話,擡起頭來:“我的家事說完了,該說一說你的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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