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翼而飛

梅雪衣的肩膀被衛今朝捏得生疼。

即便是最動情的那一刻,他抓緊她,也不會用上這麽大的力氣。

金陵小世姬已被拖走了好一會兒,他仍然沒有松開她。

梅雪衣感覺有點不對,她小心地擡起眼睛,發現他喘得厲害,幽黑的眼珠旁邊溢出了一道道細細的血絲。

他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無端讓人感到陰森。

“陛下?”她擡起手,撫了撫他的心口。

他終于動了動眼皮,眸光依舊沉沉地盯着她,薄唇一動,嘶啞地開口:“王後賢良淑德,莫不是想勸我納趙潤如為妃,緩解兩國之間的關系?”

梅雪衣:“……”

這昏君是真的眼瞎。她血衣天魔和賢良淑德這四個字能沾上半點邊嗎?勸他睡別的女人?他未免想得太美。

唇剛一動,他那冰冷的手指便摁了上來,禁止她說話。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繼續說道:“如此,王後便能找到機會跟沈世子離開?”

梅雪衣:“……”

沈修竹,又是沈修竹!這昏君真是病得不輕!

有朝一日她恢複實力,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定是捶這瘋子的頭,直到把他捶到正常為止。

不過此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只能忍氣吞聲,把他狠狠摁進金絲軟榻裏,腰一擰,坐到他的身上。

她憋着火氣,兇狠地拽他的腰封。

衛今朝:“……你在做什麽?”

“謀殺親夫!”拽了幾下沒能拽開他的束帶,她發狠地垂下頭去,用牙齒咬住那錦布撕扯,“讓你死在床上,我好随沈修竹私奔啊!”

衛今朝:“……”

他像見鬼一樣盯着她,盯了一會兒,咳嗽着笑出了聲。

他捉住她,翻身把她掀進了金絲榻裏面,囚在雙臂之間。

他盯着她,發着狠笑:“梅雪衣……梅雪衣!”

“衛今朝。”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我不喜歡沈修竹,更不會跟他走。”

他死死盯着她,好像要用目光剖開她的畫皮,剝出她的真心。

他忽然問:“那我呢?喜歡我嗎。”

梅雪衣呼吸微滞,眸光晃了晃。

兩個人距離太近,視線相接,他那幽黑的目光仿佛能望穿她的眼底,讓所有心思無處遁形。病态的深情如山如海,太沉,壓迫着她,讓她一時無法輕松地開口說出虛假的甜言蜜語。

她的片刻遲疑落在了他的眼中,他勾了勾唇:“沒關系。孤不介意。”

他翻身起來,坐在金絲軟榻旁邊,收斂着氣勢。

梅雪衣感到心底空蕩蕩的地方落進了一枚小石子,有一點細微的墜痛。

她坐起來,輕輕把雙臂從他腰側環過去,擁住他。

他拿開了她的手:“不必勉強。孤不急。”

都稱孤道寡了還說不急。

他緩緩揚起了下颌,聲音平靜:“若選擇跟他走,那你會死。孤……迫不及待想要殺死你,沒有說笑。”

她能感覺到他在壓抑着翻騰的情緒。

他在折磨他自己。

梅雪衣嘆了口氣,把自己的臉頰貼在他的後心。

“只要不離開你,你就會護我平安,對嗎?”她輕聲細語。

他的身體悶悶顫了下,低沉堅定的聲音貼着她響起:“對。”

好吧,有這句話她就放心了。在這昏君身邊,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羅鲛緞,行軍路上還能每日泡鮮花浴,想要天材地寶大可以向他開口……離開他?她是瘋了還是病了?

若說那床笫之事,他這張臉好看得叫人眼暈,放在從前恐怕是會被她搶回天魔宮的。也不好說到底是誰占誰便宜。

總之,只要她對他沒有動心,不去深想自己并不是他心中的‘梅雪衣’,那就什麽問題都沒有。

動心麽?呵,血衣天魔只不過是見色起意而已。

她再一次把雙臂環過去,摟住他勁瘦的腰。

正待說話,外頭忽然傳來了匆促的腳步聲,一名近侍在得到許可之後,垂首上前禀道:“沈副将求見陛下。”

衛今朝低低地笑了起來。

“這個沈修竹!讓他進來。”

梅雪衣依舊摟着他,他輕輕拽了下她的胳膊,沒拽動。

他側過小半幅俊臉:“王後,沈修竹要進來了。”

她一動不動,懶聲道:“怎麽,昏君還要顧忌在臣子面前的形象嗎?”

他啞笑出聲,不再管她,任她像一條無骨藤蔓挂在身上。

在沈修竹踏入辇車之前,梅雪衣還是松了手,一本正經地坐在昏君的身旁。

“陛下!”沈修竹滿面急切,“金陵小世姬殺不得啊!臣願以死相谏,求陛下收回成命!”

看着他這副模樣,梅雪衣不禁想起了衛今朝對沈氏一門的評價——忠臣良将。

其實她也知道殺死趙潤如實屬不智。當然和昏君也不好談什麽智不智。

如果趙潤如死了,那麽從今往後,再也無人會選擇與衛國談判,任何人舉旗造反,都是師出有名。

就算不談将來只說現在,眼下若是殺了求和使者,那麽金陵國再無退路,只能傾力一戰——衛今朝打的是快準狠,深入敵國腹地,補給斷絕,若金陵不惜一切代價,用血肉把這支衛國軍隊拖進泥沼的話,衛軍早晚是個全軍覆沒的結果。

梅雪衣托腮看着昏君。

他微眯着眼睛,目光深邃難測:“趙潤如必須死。”

沈修竹疾疾把局勢分析了一遍,他心急如焚,額頭上密密麻麻爬滿了晶亮的小汗珠。

“你說的這些,孤都知道。”衛今朝轉了轉黑玉扳指,垂眸啞聲道,“可是孤說,她必須死。”

一字一頓。

“陛下!”沈修竹重重叩首,“三思啊陛下!家父若在此地,定也會以死相谏啊陛下!”

衛今朝用一根瘦長的手指點着額角,聲線平平緩緩:“孤令定國公死守契殊邊境,他若敢離開一步,孤便會取他人頭——沒他死谏的份。”

沈修竹:“……”

他憂心如焚,視線一轉,落到了梅雪衣的身上。

她正在一臉無所謂地吃漿果。

“王後!勸勸陛下啊!”沈修竹咬牙道。

梅雪衣擡頭,漫不經心:“沈世子說得很有道理,照理說,金陵小世姬的确不應該殺。可是陛下是因為她冒犯了我而降罪于她,我若說情,豈不是令陛下寒心?在我心中,沒有什麽能比陛下開心更重要。”

兩個男人的目光微微錯愕,都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

衛今朝的唇角勾起幾不可見的弧度,然後迅速抹平。

他點點頭,動了動手指:“既然王後也為她說情……如此,便留個全屍。重喜,把鸠酒交給沈世子,由沈世子來送她上路。”

近侍重喜躬身上前,托盤上盛着一只精致的玉杯。

沈修竹長眸微張,難以置信地看向衛今朝。

昏君眸色幽邃,居高臨下,凝視他的眼睛:“沈世子若執意死谏,便自飲了罷。”

嗓音低沉沙啞,氣勢沉沉,沒有惡意沒有怒氣,只有對生殺予奪的淡漠。

沈修竹倒抽了一口涼氣,探出微顫的指尖,觸到玉杯時,仿佛被冰冷的杯壁灼到了手。

手指一彎,捏緊了杯。

牙關不自覺地咬緊。

很顯然,哪怕他真的飲下這杯鸠酒,衛今朝還是會殺了金陵小世姬。這個昏君向來說一不二,在他興建摘星臺、朝暮宮的時候,沈修竹便親眼見證了他是如何暴戾狠絕。

衛國之所以還未大亂,只是因為這昏君運氣實在是太好。

為建高臺而開山采石,竟連續挖出了好幾處巨型的金玉富礦坑,有了這筆飛來橫財,昏君非但可以放肆地大興土木,還能輕徭減賦、修路搭橋引渠,如此一來,衛國百姓過得也比從前滋潤了。

百姓的訴求很簡單,只要能過上好日子,管你什麽昏君暴君。

豐衣足食還能儲下餘糧,誰有那閑心去造反?哪個臣子想反昏君,底下的百姓第一個就不答應。

沈修竹無奈地捏緊了手中的鸠杯,終是洩了一口氣。

罷罷罷,無論如何,也得給小世姬留個全屍。

他疲憊地起身,正要告退,忽有一名小将領匆匆而來,單膝沉重地跪擊地面。

“禀陛下!金陵小世姬,不翼而飛!”

衛今朝與梅雪衣很有默契地望向沈修竹。

沈修竹面露無奈,急忙辯解:“不是臣,臣只有死谏之心,沒有劫刑場的膽子。”

那可是誅族的大罪。

小将領繼續禀道:“現場沒有任何痕跡,無人員傷亡,亦無目擊證人。人忽然便失蹤了,屬下百思不解。”

梅雪衣微微挑眉。

她倒是不覺得這件事有多麽稀奇。金丹以上的修士,再借助一些潛蹤法寶,大可以在凡人軍中來去自如。

連飛火劍都出現了,再出現一兩個修士又有什麽奇怪的。

她悠然望向昏君。

他微眯着眼睛,收斂了氣勢,看起來就像一方無波無浪的海。

“孤親自去看看。”他緩緩起身,“沈世子,你随行。”

沈修竹垂首跟上。

快踏出門時,昏君偏過頭,若無其事地道:“王後好生歇着。”

衛今朝又在梅雪衣沐浴的時候回到辇車中。

她非常警惕地縮到了花瓣下面,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自上次鴛鴦戲水之後,他又有好一陣子沒碰過她。想到他臨走前那句淡淡的‘王後好生歇着’,梅雪衣不禁嘴角微抽,就怕他憋着勁,準備給她來個大的。

視線一轉,果然見他手中拿着線裝話本。

梅雪衣:“……”

如今,她一見到這話本,便會反射性地腰酸背痛腿抽筋。

“陛下!”她趕緊說起正事,“那金陵小世姬,究竟是怎麽逃的?”

“不急。”衛今朝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先來聽聽這一段——王後離宮的故事。”

梅雪衣心中一跳,擡眸盯着他。

他沒有靠近她,而是坐到了金絲軟榻上,單手執着卷,慢吞吞地念了起來。

故事是這樣的——

嘉武關大捷之後,金陵連攻三個月都以失敗告終,秦姬無奈之下,派人來求和了。

衛今朝是明君,自然不會窮兵黩武,他見好就收,決定與秦姬議和。

他也該回去見他心愛的妻子了——平原一戰之後,梅雪衣便返回京都,繼續為他安排後勤補給,算起來,夫妻已有足足三個月沒有見面。

念頭一起,堪稱百爪撓心、相思成疾。

安排好嘉武關防務之後,衛今朝搬師回朝,這一路,金陵質女趙潤如求見數次,皆被拒絕。

他知道秦姬的意思,秦姬想要讓他納趙潤如為妃,如此,兩國關系可更近一步。

他并不考慮這個提議。只待和談完畢,利益交割之後,便會把趙潤如扔回金陵去。

和談人選他已經敲定了。

他的王後雖然外表纖弱,其實胸有溝壑,是個良才。他打算把和談的事情交給她,由她來對付趙潤如。她的狡黠多智他早已領教過,有她出馬,必定能從金陵榨取最大的利益。

回到京都那一夜,又是小別勝新婚。

這一回,衛王奢侈地換了一張白玉榻,擁住嬌妻,愛了個酣暢淋漓……

……

梅雪衣聽着衛今朝用平靜的語氣緩緩念出直白熱烈的文字,身在熱水中,她卻沒有感到絲毫燥熱,反倒像是浸在冷水裏面一樣,渾身絲絲發寒。

“陛下……”她忍不住開口打斷他。

黑眸沉沉瞥過來一眼。

平靜深邃,沒有波瀾。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當他用那獨特的嗓音念到‘百爪撓心,相思成疾’時,她的胸腔居然感到酸痛,絲絲縷縷難言的苦澀和甜蜜交織在一起,落向心靈深處最空洞的地方。

而此刻,他平鋪直敘地念出二人在白玉榻上的種種,她竟感到陣陣失落。

見她遲遲不語,他垂眸,繼續往後念故事——

衛王回朝之後,比往日更加忙碌。

到了夜間,他發現自家的小嬌妻就像一只亮出了爪牙的小動物,兇狠得緊,好像恨不得把他的骨髓榨幹。

她可真是太小瞧他了。

衛今朝拿出了真本領,将她化成一捧酥雪、一灘花泥。

偶爾她若無其事地提起,金陵小世姬趙潤如臉皮當真是無敵厚,總在梅雪衣面前睜眼說瞎話,稱衛王與她在路上便有了私情,白日裏衛王不回朝暮宮時,便是在質女殿陪伴她。

衛今朝只覺好笑。他告訴她,趙潤如數次試圖湊到他面前,遠遠便被他打發了。回京數日,他都不知道那個質女究竟長什麽模樣。

他對別的女人沒有半點興趣。

與梅雪衣雖是一見鐘情,但和她相處越久,他越是為她心折。絕世的容顏只是冰山一角,她的心是通透的,由內至外,美麗至極。他早已在心中祈願,一雙人,歲歲年年……

……

念到此處,昏君的嗓音徹底沙啞。

梅雪衣伏在木桶邊上,滿心悵然。

這話本,不知是哪位高人替他寫的情書。

明明是濃情蜜意,淫詞豔語,可她這般聽在耳中,卻是心頭微恸,鼻眼絲絲發酸,只想擁住他,貪這一朝之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