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一杯熱茶潑下來,傅錦言的手背立馬紅了一片。
她忍下火辣辣的疼痛,仍然畢恭畢敬地跪着,就像那只手壓根就不是她的一樣。
“賤種,你是成心要燙死我不是!”
發難的人是她的祖母,而她,現在是這個家裏的奴婢。
“你老子都被你給克死了,你怎麽還有臉活着,整日裏給我添堵!”
傅家是寒門出身,憑借她爹考中狀元起家,但為娘的都偏愛小兒子,再加上她爹當年執意違背母命,不肯在發達後抛棄糟糠妻,攀龍附鳳,傅老夫人更是視她們母女為眼中釘,肉中刺,她爹因罪自盡後,她們祖孫倆徹底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
身為削籍為奴的罪官之女,好在叔父傅賢仁厚,冒着可能會被連累的風險,四處求情奔走,總算把她留在了傅府裏。
國法難違,即便傅家收留了她,她也再不可能是從前那個封疆大吏的掌上明珠,只能本本分分地給她的堂妹做婢女,除非她真的想害叔父被抄家。
叔父至孝,後宅又是女人的天下,她每天都在想傅老夫人問的那句話,為什麽還要活着?
明明府裏的人煩她,她也過得那麽累。
“少在我跟前裝可憐,別妄想動什麽壞心眼,若是瑤琴有個什麽閃失,看我饒得了你!”
她越是不言語,傅老夫人越是憤恨,覺得她心機深沉。
“瑤琴,聽祖母的話,別和你那個糊塗爹學,給我好好地看着她,她敢不規矩,你直接來跟我說!”她拉着堂妹傅瑤琴的手,毫不遮掩地道。
一直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傅瑤琴當即換了副面孔,為難地抓着傅老夫人的胳膊,撒嬌道:“祖母,錦言姐姐想必也不是故意的,她之前哪裏做過這等粗活,您就別生她的氣了,小心氣壞了身子,您放心,我會好好看着她的!”說完還扭頭沖傅錦言眨了眨眼睛,以示自己的無辜。
“你呀,沒經受過苦日子,哪裏知道人心的險惡。”
面對自己喜愛的孫女,傅老夫人頓時慈眉善目起來,心氣也順了不少,摸了摸傅瑤琴那雙水蔥似的白嫩小手,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傅錦言,冷冷地道:“還杵在這裏做什麽,一點兒眼力見也沒有,做奴才都可惜了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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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錦言一臉木然地退了出去,背後傳來祖孫倆開懷的笑聲。
下人的屋子陰暗悶熱,回到住處時,被熱浪一沖,她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這一跪錯過了午飯,手上的燙傷沒有及時浸冷水,又冒出三四個黃豆大小的水泡,鑽心的疼痛讓她的嘴唇都在微微抖動。
靠着床頭坐下,她微微閉上眼睛,滿心怆然。
連祖母和叔父這些至親,都相信她爹是畏罪自盡的,可她不信,沒有查清楚真相之前,再怎麽辛苦她都要咬牙挺過來。
“姐姐、姐姐,醒醒,我打了井水來,快把手伸過來。”
绮蘭匆匆地端了一盆水進來,以為她睡着了,低聲喚道。
她睜開眼,默然地打量着眼前的小丫頭,有些困惑,別人都繞着她走,唯有绮蘭主動親近她,令她想不通,精明伶俐的傅瑤琴身邊,怎麽還會有這般傻乎乎的丫環。
見她坐着不動,绮蘭也不以為意,拉着她的手放進盆裏,火熱的傷處在井水的刺激下,逼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姐姐忍一忍,都起水泡了,若是不好好浸一浸,熱毒悶在裏頭,說不好要起膿瘡的。”怕傅錦言受不了亂動,她輕輕抓着她的手腕。
“謝謝。”傅錦言艱難地笑了笑。
“沒什麽的,我也只能幫到姐姐這些了。”绮蘭搖了搖頭,仔細查看了下她的傷處,“水泡要拿針浸過香油,挑開了才會好的快,等晚些我去廚房尋些來,姐姐你自己先注意些,莫要把它們碰破了。”
傅錦言下意識要拒絕,又怕傷了她的心,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給你添麻煩了。”
“咱們都是小姐的丫環,姐姐以後就別再跟我客氣了。”果然,見她沒有拒絕,绮蘭高興的如同得了賞錢一般。
門外就有人喊绮蘭的名字,罵她小小年紀就會偷懶耍滑,绮蘭慌忙跑出去走,她也不願落人口實,擦幹了手也跟了出去。
傅瑤琴的小心思她壓根就沒有放在眼裏,好在礙于叔父的威嚴,下人裏也沒有人敢随意刁難她。
一下午都沒有見到傅瑤琴的影子,等绮蘭給她處理完傷口,勉強吃了幾口晚飯,她就早早睡下了。
“錦言姑娘,這麽早就睡下了?”
剛要合眼,門外傳來傅瑤琴的乳母李媽媽的聲音。
“媽媽稍等,我這就來。”
“姑娘還醒着就好,不勞煩起身了,我就是過來傳句話,明兒個是小姐的姑母恭王妃的壽辰,小姐說要你陪她一塊兒去,也好散散心呢,姑娘明日可要記得早起。”李媽媽隔着窗戶道。
“有勞媽媽,我記下了。”
手上有傷,穿衣服實在不方便,傅錦言也懶得同她客氣,躺在床上回了一句。
李媽媽嘴上和氣地告辭去了,沒走幾步,又回過頭來,撇了撇嘴,輕聲地對着屋子唾了一口,“還真把自己當主子了!”
她的叔父雖然讀書不行,但運氣一直很好。
當初她爹中了狀元,他的恩師本想用女兒來拉攏他,被他斷然拒絕了,後來傅老夫人用他為官積攢下來的銀錢,以及他的官位,為叔父傅賢捐了一個不錯的差事,恩師愛屋及烏,加上叔父也生得一表人才,便把庶出的女兒嫁了過來。
憑着她爹一路高升,以及岳父這座靠山,叔父雖然能力平平,卻也在官場混的如魚得水,甚至連半年前她爹私貪軍饷都沒有連累到他,反而因為潔身自好,不與兄長同流合污受到嘉獎,升成了京官,在京城站住了腳跟。
幾年前,恩師家的嫡女,也就是傅瑤琴的姨母又成了恭王妃,叔父一家和皇室也沾親帶故起來,尤其是五皇子寧王殿下,對傅瑤琴一見鐘情,沒事就往傅府跑,羨煞一衆京城權貴。
再看看她,從嬌小姐到被圈進的丫環,運氣半點也不肯眷顧于她。
她這個堂妹不是她見過最聰明的人,卻絕對是最喜歡耍弄聰明的人。
臨入睡之前,她像往前一樣祈禱,希望她爹能托夢告訴她一切真相。
第二天一早,她就做好了為傅瑤琴的快樂做陪襯的準備。
結果一到恭王府,別說是傅瑤琴,連她都有些意外,那個總是抓住一切機會往傅瑤琴身邊湊的寧王,今天居然沒有出現。
傅瑤琴雖然一貫表現的很清高,沒見着人影還是有些悶悶不樂,沒有了寧王的讨好,她與其他小姐名媛有什麽區別?
她不高興,傅錦言就更別想好過了。
當着其他郡主小姐的面,把她這個昔日貴女使喚的團團轉,來彌補寧王帶來的缺憾。
“我的好姐姐,這幾樣點心膩的不行,我們哪裏吃得下,勞煩你再去那些松軟的來吧。”折騰了半日,傅瑤琴對着她端來的點心,幽幽地嘆了口氣,滿是對她這個笨丫環的無奈。
她識趣地端起盤子就走,手上的傷還是疼的厲害,手裏的托盤那麽重,她必須先找個地方歇歇。
“哈哈,你們覺不覺得她端着托盤的模樣比從前順眼的多了?”
“哼,再怎麽自命不凡還不是得認命!”
“就是,想起她之前那副假清高的樣子就覺得膈應,如今那些個追捧她的都哪裏去了?”
“你們一個個的能不能積點嘴德,好歹她也是我的堂姐。”
“得了吧,狐貍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還跟我們裝,你若是真護着她,何苦這般折騰她?”
不等她走遠,屋裏的人就毫無顧忌地說開了。
轉過一片竹林,她剛要松一口氣,冷不防迎面撞過來一個人,她的手一軟,糕點碗碟散了個七裏哐當,一地狼藉。
她心累地一擡頭,正好和寧王的視線撞了個正着,連忙斂首行禮:“奴婢該死,請寧王殿下恕罪!”
“皇、皇……是本皇子的錯,你莫要自責。”
她錯愕地擡起頭,生怕是自己聽錯了。
寧王宋熙是大周朝的五皇子,也是最小的一個,今年十五歲,是皇後所出,天生的金尊玉貴,難能可貴的是,他身上非但沒有飛揚跋扈的習氣,還是一個标标準準的謙謙君子,溫和寬厚。
他傾慕傅瑤琴是人盡皆知的,可這會握着他那雙溫潤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既歡喜,又有一絲哀傷,不是她眼花,就是宋熙中邪了,總不可能把她和傅瑤琴認錯吧?
哪知更匪夷所思的還在後頭。
她愣了一下神的功夫,連手也被他抓過去了,宋熙那神情,仿佛是遇到闊別多年的親人一般。
她“嘶”地一聲,猛地把手抽了回來,就看見他一臉不解地望着她。
“殿下恕罪,奴婢手上有傷,不敢沾染貴體。”強壓下心頭的疑惑,她盡可能真誠地解釋道。
“是我不好,碰疼你了。”手又被他一把拉過去,只不過力道輕了許多,也只是抓在手腕處,“怎麽傷的這麽嚴重?跟我去找太醫瞧瞧。”
“多謝殿下關心,不礙事的。”
她哪裏敢跟他走,更何況他現在還眼泛淚花,若是被人誤會了,哪還有命回去,就真的遂了祖母的願了。
“傷了這麽大一片,不敷藥怎麽能行。”
“是我自己笨手笨腳的,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麽。”她借着蹲身撿起散落的東西,逃避他的糾纏,“小姐還等着我去送點心,失陪了。”
“等一下——”
“錦言姐姐,我都快餓死了,你怎麽杵在這裏呢?要我好找!”
她一聽到傅瑤琴的聲音,絕望地閉了閉眼,真是怕什麽偏來什麽。
“呀,這不是五殿下嗎?恕瑤琴失禮了!”她又走近了些,刻意作出一副驚奇的樣子,“怎麽你們都站在這裏,是有什麽稀奇寶貝嗎?我也來瞧瞧。”說着繞兩人轉了一圈,那雙靈動的杏眼在二人之間來回逡巡。
“沒什麽——”
“瑤琴你來的正好,該勸她去看看太醫才是。”
宋熙打斷她的話,讓她恨不得拿托盤拍暈他。
她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今天抽的什麽風,盡拉着她往傅瑤琴的槍口上撞。
“都是因我莽撞,讓殿下受驚了,小姐稍等,我這就去換一份來。”她都能感應到傅瑤琴目光中的兇殘。
“我的好姐姐,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們是姐妹,哪裏有什麽小姐丫環之分,再這樣喊我可真的生氣了!”哪知傅瑤琴偷看了寧王一眼,瞬間隐去怒氣,拉住傅錦言嬌憨地道。
“……妹妹,那我先去了。”她這會從善如流,只為盡早脫身。
“等一下。”
才剛擡起腳,宋熙又喊住她,徑自走了過來,“方才風沙迷了眼睛,帕子借我一用。”說完見她不動,竟伸手将帕子從她手上拿了去。
“這條髒了,改日我再賠你幾條新的。”往眼睛上拂了兩下,他竟順手将帕子收了起來,一臉認真地道。
“殿下,你這是……”
他這般一反常态,連傅瑤琴都懵住了。
“怎麽了?”
“沒……沒怎麽。”
傅瑤琴滿心的委屈,卻又不能宣諸于口,畢竟之前的姿态擺的太高,只能心裏暗自計較,莫非是她太端着了,寧王覺得失了顏面,故意拿傅錦言來氣她?
不過傅錦言可管不了那麽多,趁着他二人說話的功夫,她已經沒了蹤影了。
不管宋熙是出于什麽目的對她另眼相待,給她帶來的都只能是災難,現在的她,早已不再有什麽妄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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