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圓缺???“二娘子小産了
馬車入宮。
李诏再踏入熟悉的仁明殿,時間尚早,秀女還未被宮中姑姑牽引至大殿候選。
殿中金獸燃香,薄霧濃雲迎袖。
她特地趕早去向楊熙玉請安,是覺該正面以對自己的态度,以及近日之事。
只是她在外堂還未見着姨母,等了一會,卻等到嘉柔姑姑前來與她躬身道:“昭陽君,娘娘去東宮了,今晨不會回來。”
未料到如此,李诏自覺興許楊熙玉是特地避而不見她,可自己半月來搜集成冊的名冊卻不能不交給她,否則便是白來一趟。是而将手中自己整理好的名冊交給嘉柔姑姑,道:“還請姑姑幫我将這本冊子交給姨母。今日太子弟弟擇妃或是能派上些用場。”以此消除愧疚,以此邀功标榜。
見嘉柔妥帖收下後,李诏稍稍放了些許心,提裙離開,轉去了趙檀宮裏。
到時趙檀正在逗着籠子裏的松鼠,李诏默不作聲地站了一會,而聽那位長公主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她遞了片葉子進籠,“李诏你杵着做什麽?進來吧。”
“莫要嘲笑我了,”李诏曉得趙檀是在笑她推了趙玠太子妃的位置,跨過了門檻,繞到趙檀面前,看着那捧着松子的松鼠道:“檀姐姐怎麽還能養這個?”
“誰管我?”趙檀哼笑一聲,“疫病早過去了,瓯江又離皇城多遠?空口憑人幾句話,還想宰我的松鼠,若真殺了,豈不是坐實高麗人的罪名?”
“檀姐姐怎知道這罪名是真是假?”
“何必管真假,要看人如何定論。”趙檀鳳目一淺,笑着看着李诏,“我思覺你如今膽兒見長,是為推脫這場婚事,因而說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李诏眉間稍蹙,搖了搖頭。
趙檀微微一訝:“這麽說,你确實得病了?”
李诏點了頭道:“檀姐姐怎好覺得太醫皆好被糊弄?”
“若說原先太醫署有幾位妙手精銳,可如今不都派去溫州了?”趙檀放下了逗鼠的棒子,“剩下在宮中幾位,也不過能看一看尋常風寒而已。”她又凝眉問道,“你曉得麽?誰将此事先傳出來的?”
“我也不知。”李诏搖頭,坐了下來,“傳出來的人又是什麽居心。”
“你早知道自己有疾了?”趙檀竟然也一時愣怔。
“及笄那夜就聽人提起說是厥脫了,只是并未與外人相告。”李诏淡然道,像早已接受這個事實。
趙檀突然輕笑,似是想起了什麽,眼色厭惡至極:“若是這樣,我父皇恐也早有耳聞你的病症了,哪裏會是昨日才突然知曉。”
她那時還未好全,便被趕送至了馬球賽場之上。
本想推脫,卻因得了她那位姨夫官家的指令,一個“诏”字送到她手中,為的是瞧一瞧她是否在裝病,又是否有病入膏肓之态?到底輕重幾何了?
明面上的和顏悅色、關心體貼都是假的,她姨夫趙适的疑心忌憚,意味着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
然而諷刺的是,這麽一個無情的笑面虎,亦或者是盼着她不治身亡的姨夫,卻是眼下唯一能幫助她的人。
直到那時李诏才曉得趙檀所說的一句“找錯人了。”是個什麽意思。
只是,是誰外傳說她要死的?
暗地裏她能數出幾位,卻不覺他們會亂傳言此事。她無法去細思是誰做了這一件事,然無論如何卻都讓李诏借了力,方得稱心。
李诏沒有應和趙檀,也不能罵官家卑劣不道,于是便找了其他而言:“話說,那位高麗王子呢?今日他也受邀入宮了?”
“入宮歸入宮。”趙檀蹙眉,心不在焉道,“等孫茹他們回來了,該叫人好好瞧瞧你這病。”
“孫太醫原先在疫期替我把過脈了。”李诏唇角一抿,笑說:“我要去寺裏待一段時日,同老婆婆似的,不寄托醫理,反倒是求神佛了。”
“你要是信,那便去吧。”趙檀一改常态,沒有笑話她。
回到祖母以及章旋月等諸位女眷的身邊,李诏見雙眼還是腫着的沈绮也到了宮苑。是而二人坐在了一塊兒。
“怎成了這個模樣?”李诏還有心思笑。
“還不是都因為你?!”沈绮忿忿,卻也還不下口,想着總不能今後每次見她都哭喪着臉,努力笑了笑。
“你這副模樣,倒也免去了被選為太子宮妃的擔憂了。”
惹得沈绮破涕為笑,可又哭又笑難看極了。
李诏也因此心中烏雲微霁,擡頭卻見翠羽面色難堪地趕了過來,在章旋月說了幾句。
随即章旋月的面色一下子晦暗下來,看了一眼同旁人談着天的周氏,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李诏見此,起身走到翠羽邊上,小聲問道:“出了什麽事兒了麽?”
翠羽吞了口氣,眼色焦急難掩:“二娘子小産了。”
李诏像是沒聽清,又将她拉開那簇人群了一點距離,鄭重其事地問:“誰來報的?”
“前腳你們剛走,後腳李勺便來了。他打小就伺候二娘子,原先是跟着一同去的嶺南。”
不是加急送到府上的一封信,而是平南王府上趕來的李姓奴仆。
“什麽時候的事?姑母還好麽?”
“就在四日前,說是突然腹痛難忍,便喊了婆子,生下來的時候就不哭不喊,活了一日就沒了。”翠羽面色不晴,“二娘子雖是扛了過去,然出了很多血。”
李诏一算時日,此時李畫棋已有六個月身孕,倘若将孩子生下來亦是不足月。可好端端的,怎地突然小産?
耳畔仿佛還回響着趙棉離別時的邀請,小姑娘甜甜的嗓音和笑靥逐漸模糊起來。
“诏诏姐姐,等娘肚子裏的弟弟或者妹妹生出來了,你要來我們嶺南呀。”
自己笑着說一定,然而怎知落得一場空。
李诏不敢去想遠在兩廣的趙棉,經此變故,會是如何的心情。
見周氏遠坐與人相談甚歡的模樣,李诏前去與章旋月提了此事。她這我繼母似是心中有數,嘆道:“今日先不告知老夫人了,恐怕受了驚怕,夜裏睡不着,明早我與你爹一起與她再講吧。”
這廂翠羽調整了面色去作陪周氏,而李诏又回了沈绮身邊,聞她說午後宮苑裏頭王侯貴女可游園。
“彩燈已經挂起來了,不曉得夜裏是個什麽景象。”沈绮笑着又說,“太學裏好些娘子都打扮妥當往仁明殿去了,年前報選推舉的旨意下來的時候,我爹替我擋了擋,說我這八字容易犯沖,宮裏便沒有後話了。”
而李诏還在秀女名列之中。
她将這點惱意抛在腦後,同沈绮道:“昨兒的月亮有缺,不如今日正十五完滿。我剛剛還沒去看過,宮裏紮的彩燈又有什麽新花頭?”
沈绮還未答複,卻見內侍張公公急急趕來,李诏對視了片刻會意,拉着沈绮一同跪下。這位張公公恰趕在秀女遴選之前,當衆與她宣念一封官家墨跡未幹的诏書,他人見勢接連颔首躬身以伏地行禮,如帝親臨。
高聲宣讀:“……聞臣女李诏年韶華,身感重疾,而病日篤。昨經會診,太醫禀難,朕夙夜嘆泣。人命危淺,朝不慮夕。感醫術有限,佛法無邊。朕顧念汝一心向佛,特允遷之徑山寺,三年靜養苦修。願诏積功德,解煩憂……”
诏書言辭和緩,倒也沒有降罪的意思。只是其中內容被坐實,原先康健的少女竟身患重疾,還被送至清貧苦寺之中,叫人匪夷所思。
而身周旁人聞旨議論紛紛,一時嘈嘈切切。膽兒大的,則向李府幾位投來或是憐憫或是輕賤目光。
沈绮在一旁,挽着李诏的手一緊,卻是在禮官內侍眼皮子地下,直直回瞪了那些幸災樂禍的人回去。
張公公宣旨完畢,于私語充耳不聞,扶了李诏起來,又朗聲道:“昭陽君,務必保重身體。官家憐憫,言您今日不必去皇後殿上。此封诏書是官家親筆,妥帖收好罷。”
也不知他人如何作想,這一份诏書是令之受嘉獎還是受了貶罰。
可看那李罄文如今在廟堂上風生水起的模樣,又像是官家借由李诏之事來警戒衆臣:扶搖直上者,不可獨大。
這份及時的诏書,也阻斷了讓李诏再度踏入仁明殿的心,既然身為秀女卻不入場,便也無了獲選之機,一絕楊熙玉擅自獨斷的後患。
周氏與章旋月面上無波瀾,與人稍作解釋,得人嘆息扼腕,話過幾旬,便也不再提及。
李诏雖覺躲過了這一劫,卻也找不到合适時分去與姨母和解,怕是往後矛盾加深了起來。
是日元夜,宮中長廊燈火如海,将人簇擁在這一條道上。
李诏方從熱鬧筵席之中脫身以喘一口息,擡頭從宮燈之間的縫隙望去,天上的圓月似也黯然失色,敵不過眼旁明晃晃的彩燈如晝。
身後遠處的桌席之上積聚了以飲酒助興、高談闊論的朝中重臣與高門貴女,想起他們各個笑容肆意。
楊熙玉還未将太子的妃嫔人選公之于衆,本既定太子妃是她,李诏自覺不該在那個場面上出現,叫他人難堪。
她以為此處逼仄回廊無人,還可從杯觥交錯、推杯換盞的虛妄之中逃離出來,保留自己的一方清淨之地,而不想,又正面遇上了本不該在此停留的少年。
他的發絲已然全部束起,用雪青色的發帶盤繞固定,上頭有着星星點點的繡式,發髻中間以一支玉簪左右貫穿,分明也未有太多變化,然他眼色似與往常模樣大為不同。
這時李诏才突然想起,昨日是他的生辰,此人已到了束發的年紀。十六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
燈火将人的臉兒照得極亮,叫心底晦暗無所遁形。
無論進退,都令自己更為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