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束發???“是在生我的氣麽?……
李诏曉得自己不能在他面前心虛示弱。
朝後退,則似逃竄,倒顯得格外屈辱。于是與他行禮道:“元大公子。”
元望琛卻因這一聲稱謂而卻步,臉色微僵,顯得并不自然:“昭陽君。”
合仄廊道上,兩個人本可擦肩挨過。
而走近後的李诏,卻直直盯着他今天綁上的發髻,以及……那一支玉簪。
她突兀地舉起手,又驀然放下,眼色繁複地道:“昨日輪到你束發了。”
未想到李诏竟然還會與他攀談,元望琛愣了愣,心中一時的不解消弭,面色恢複如常,點頭道:“正月十四,元宵前一日是我生辰。”
“未曾聽到太尉府上辦了禮。”李诏在想,有誰會去他府上見證少年束發呢?
“本也是我自己的事,便也未請外賓。”元望琛的話淺嘗則止。
又聞她随意道:“弱冠時可會有大操辦?”
弱冠幾多遙遠?
元望琛突然想起她還邀請過自己觀及笄禮。眼下,李诏是覺錯過束發日了麽?
她這句話是不想再錯過弱冠之禮了麽?他如今并不想與李诏關系搞得太僵,可也不能在此時輕妄地就定下幾年後的事情。
這像是一個期約,少年覺得這種允諾太重了。
因而元望琛回道:“還有四五年,如今讨論這個為時過早。”
“哦。”李诏面色寡淡地笑了笑,又不做聲了。
糟糕。
或是說錯話了。
少女的情緒在他的眼底轉變得尤為明顯,一想到太醫署醫丞管中弦言她活不過二十,元望琛霎時悻悻,似乎是估摸出自己不該這般口快。若真以月計,李诏便撐不到那時候。
“今日雖為太子選妃,然要等到他束發後方會成婚。”元望琛言其他,試圖跨過這個坎。
而李诏也不愈沉浸于蕭條悲戚之中:“太子弟弟年紀尚青,也不明白為何今年就籌備大選了。”她忽地看向元望琛,又故作不經意地問道:“你這支簪是昨日用上的麽?”
少年話語間也不吝啬,于李诏只想維持相安無事的狀态:“父親拿來給我的,說是娘原先就備着的。”
李诏瞥了一眼。
“你要拿下來看看麽?”元望琛顧念起方才惹她不快,想着她若對這簪子好奇,不妨拿下來給她看一看,也算緩和一下二人現在的處境。
此話叫李诏略一訝異,而見少年直接将簪子從頭上拔了下來,捏在手中轉動了一圈,交到她的手上。
玉簪通體碧翠透亮,唯在尾部雕了一支梅,再無多餘矯飾。
李诏只覺得有些恍惚,是這一類玉器都相似麽?為何與她的還回的玉釵狀如一致?梅也是個司空見慣的物象。
她端詳了一陣後,又交還給元望琛。指尖不小心劃過少年溫熱的手掌心,令元望琛燙手一般地收了回去。
“這簪子倒也尋常普通。”李诏望着自己的指尖,下了一個定論。
得了奚落,少年倒沒有愠色,嘴卻道:“與你李府的珍寶自然不可相較。”
分明是揶揄的語氣,可聽在李诏耳裏,卻又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知自己父親并不如自己想得這麽清貧,少女不再搭話,而是問:“你怎麽沒在筵席上?今日不是趙玠的大事麽?”
“我是伴讀,又非伴禦。”元望琛輕輕道了一聲,并非嗤笑。
不由得想起曾經因在宮中圈養鴨子被李诏規勸,自己是太子伴讀,并非內侍。
他這話算不算把自己所言放在心上?
聞言少女突然淺淺笑了笑,心中幾股洪流又亂撞起來,覺得自己徹底沒救了,盡力壓制無用心緒,又感沒意思極了。想着自己還是不必與元望琛此人消磨時間,于是當下便同這位太子伴讀告退。
而她方走出幾步,手腕卻是一緊。
沒有回頭,然她知道自己是被身後少年陡然拉住了手腕。
他的指尖恰搭在自己的脈上,李诏心跳或是有過一瞬的激烈震驚,而自己的脈搏逐漸恢複平靜。
李诏心中暗想:元望琛是聽不見她的心跳聲的。
少女低眉看向那握住她的颀長手指,蹙眉不解其意,踟蹰之間,又被他猛然放開。
這樣的場面,從前好似也有類似,也算是循環往複過幾次。面上發燙的李诏,似是被甩了火辣辣的巴掌,竟覺得有些習慣起來。
元望琛對她什麽樣的念頭,她早已厘清,再對她有如何放肆的動作,都無法幹擾到她。
李诏想,豎起銅盾鐵壁就好了。
她揉了揉手腕,瞧向元望琛:“元大公子還有什麽指教?”
“敢問昭陽君……”少年似是喑啞吞吐,蹙眉難以纾解:“我的确有一事不明白。”
“請講。”李诏盯着他眼中的幽幽燈火,大大方方。
“人生本也苦短,昭陽君……李诏你為何要遁入佛門。”元望琛眼中通徹,卻一時難以說清心中繁蕪,遲疑着吐出心中猶疑:“是在生我的氣麽?”
生他的氣?
“我并非因噎廢食,想不通透之人。”李诏喉嚨發幹,不禁覺得好笑極了,卻是極為決絕地道,“生氣做什麽?還傷身體。”又付之冷笑。
好一個因噎廢食。
在少年看來,這好似在說,你這樣的人,又如何能左右我的情緒呢?
井水不犯河水,早将元望琛從李诏這好友名冊被除名了。
元望琛渾身說不出得氣惱,然他依舊克制情緒,似是要一個答複道:“倘若,這幾日沒有傳出昭陽君的病,今日你也會去仁明殿上參選麽?李诏,你說的‘通透’是什麽意思?一念之差便由聲色轉向空門?我不信。”
李诏遽然覺得少年這話問得陰陽怪氣,瞧向他那張陰晴不定的臉,是覺務必要與他說清楚:“元宵這日沒有賜婚,反倒宣了一道旨,當衆被退婚。換做是你,會如何想我呢?”李诏平靜下來,難得好心與他解釋,“大可将此當做是我做出的讓步與犧牲。全因這病來得無跡可尋,然官家亦要臉面。我若不說自己求佛之心昭然,難道能讓官家說是因為我命不久矣才不能做這太子妃麽?”
她看向元望琛越發恻然生寒的眼,愈發感到可笑,又似是在說服自己道:“因而元望琛,這件事情與你無關。不必抱有什麽自責的情緒。倘若真覺得對我有疚,不如趁此機會就作罷你落水的事情,我們也好兩清。”
卻見元望琛一雙微紅的眼定定地看着她,似怒似憂,不知所雲:
“你想要兩清?”
“怎麽?”李诏回望着他,不動搖分毫。
“不可能的,李诏。”
兩側長廊的宮燈燭火明滅,他這一句壓迫式的反擊,令人像是被噎住口鼻一般,叫人窒息。
她眼見那雙瞳仁中的光亮,一點一點隕滅。
知少年的情緒難控,李诏琢磨着,他好像在說原諒是不可能的,想要放她一馬也沒那麽容易。
“元大公子何時如此斤斤計較起來了?我一将死之人,剩餘日子都在徑山寺裏過了,你素來厭惡我至極,亦輕賤李家人,我這般下場,你還不拍手稱快麽?”她瞬間覺得自己理直氣壯極了。
明明是你說的,我一家小人,善惡有報。
而元望琛時至今日終于了解眼前的這位少女到底是懷着一種怎樣的心情在與他對峙。
李诏長久以來一直汲汲渴求的,不過是他的一句原諒而已。
不願再心懷愧怍地活下去,了結從前事,便好無挂礙故,無有恐怖。
可元望琛卻還似濟河焚舟一般,好像要同這無情無義,且不拿自己性命當回事的人殊死一戰:“李诏,你今日擺脫這個位置,亦是你欠我的。”
少女瞬間明白過來眼前人在講什麽,猝然将這兩日的事情猜了個□□:“我那日是在橋上與你說我不願做這太子妃,卻也沒讓你幫我。”
那麽是他會錯意了?
李诏又道:“得此怪病,我本就無幾日殘喘,你将我本該隐藏的秘密公之于衆,叫我家中長輩怎麽辦?我祖母年近古稀,知道了這一事她可會好過?身邊親友皆對我憐憫悱恻,無法恣意快活。”
眼前此人為什麽還理直氣壯地怪罪他呢?洩露了她得重病的風聲,他分明替她解決了難題的。
元望琛不覺自己有錯,波及身邊人的情緒,也并非該由他來考量。李诏善做受害人,好借此機會得他人悉心同情,她從中獲取的照料與顧憐,本就是她可加以利用的弓矢。而今她卻硬生生地來怪罪他了?
少女咋舌:“我本不想與你争執的。可你當真只是為了‘幫我’這麽簡單?元望琛,你此舉的緣由,還要我替你一一指出麽?”
少年從來說不過李诏,的确她所言不假。
趙适隐隐對李罄文不滿,卻又苦于一個借口遷怒。容俪的死,韓廣的死,與李家這幾位似有着千絲萬縷的牽連。而李罄文倘若因李诏再成外戚,把持朝政的不臣之心愈盛。
元望琛的确有私,然亦是本着君臣之責,同窗之誼,兼顧了幾件事。
昨日他束發未行禮,一日待在宮中,也的确是他向趙玠提議遣醫丞去李府一探究竟,為的是一箭三雕。
李诏擡起臉,眼中燈火明亮,瞳底卻倒映着一個黯然的人影。她并沒有半點感激之色,唇邊的笑意恰到好處,叫旁人看了指不出弊病。
她笑語晏晏地問着眼前的少年:“那我該說什麽好呢?的确是欠你,欠你一句多謝?”
“你也無須假惺惺。”元望琛怒極。
李诏挑了挑眉,卻是刻意做足了禮數:“謝過元大公子了。”
回到席上,酒席似過了大半。
“你方才是去哪兒了?”沈绮見她一臉郁然地回來,問道,“皇後娘娘已經點了兩位娘子的名字了,你猜是誰?”
李诏口幹舌燥,順手拿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是誰呢?”
“你怎麽不猜呢?”沈绮覺得沒趣,“吏部尚書以及三司史家的女兒。”
“顧孟春和唐瑤?”說出這兩個名字,李诏說不出是該驚異還是如何,倒也與她自己所想所薦的差不離。
“沒錯,趕明兒我還得去恭喜顧鞘他堂妹受封了。”沈绮哈哈一笑,看向她又問:“李诏你明日來國子監麽?”
“我也沒到了柔弱到學不了功課的地步。”
“可何時去寺裏呢?”沈绮不免擔心起了自家那位兄長的心态如何。
“喂,沈绮,你趕着我是成心想我做尼姑不是?”
“哪裏敢呢?”沈绮樂得大笑,卻在看向李诏的發白側臉時,啞然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