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作者有話要說:
傾國傾城。
是形容一個女子的美貌,美到極至,足以毀滅一座城池、一個國家。
取這樣招搖的名字,就算是美女,也需要極大的勇氣,更何況不過是中等之姿,卻取了這等名字,于是益發地顯得可笑,從懂事起,傾城就知道自己取了不該的名字,因為這名字招來的譏諷與嘲弄到底聽過多少,她已經記不得了,不過初時難堪得恨不能一頭撞死的心情卻依然記得,因為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了現在。曾經吵着要改名,對女兒百依百順的父親,這次卻無論如何也不松口,任憑她哭幹了喉嚨就是不答應,逼急了就說:“是你母親取的名字,她若同意改,我自然沒有意見。”
母親?母親在她出生時便因難産過世,她要去哪裏找她?而且,既然是母親取的,這名字,自然有意義,也是個紀念,那是斷斷改不得的,傾城第一次覺得這個名字聽起來也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聽人說起過母親傾城的美貌,提及的時候總是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着她,一來是心疼她幼年喪母,二來是可惜她竟然沒有繼承母親的半點美貌,她更象父親,濃眉大眼,如果是個男人,倒也英氣逼人,可惜身為女子,這樣的容貌只能讓人嘆息了。
這樣的容貌,偏偏取了這等招搖的名字,也難怪被人恥笑了,好在她姓謝,是謝長安的女兒,至少沒有人敢當面笑她。
謝長安,他的父親,在西南也算是響當當的人物,以勇猛善戰著稱,卻又圓滑世故,西南這些年,人事變遷,左右逢源唯一不倒的也就剩謝長安了。沐靜南和許伯年,現在西南最有勢力兩人,都對他青睐有加,與他交情深厚,更視他為知己老友。
他曾舍身救過沐靜南的命,一發炮彈打來的時候,別的人都吓呆了,唯有他,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體,蓋在了沐靜南身上,他的腿被彈片刮中,因此落下了終身殘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卻也因此深得沐靜南信任,外界傳說,沐靜南對謝長安的信任,甚至超過了對自己的任何一位親人,經歷過生死考驗的感情,果然比一般的感情不同,更讓人信賴。
至于許伯年,又是另一番淵源。許伯年大器晚成,早年一直懷才不遇,更有一段時日窮困潦倒,謝長安倒也不是有什麽獨到的眼光,看出他日後必大有作為,只是覺得許伯年這人爽朗大度,落難之時也不趨炎附勢,這一根傲骨卻是對了謝長安的脾性,他同情他的遭遇,于是寫了舉薦信,想不到許伯年借此機會,竟一步登天,在西南的勢力也越來越大,現時已可以與沐靜南抗衡。他是個念舊的人,倒也不同于其他飛黃騰達的人,要讓落魄時的人與記憶一起消失,他很念舊情,對謝長安極是客氣,更多方提攜,一心要報答他當年的知遇之恩。
沐靜南與許伯年兩人雖視同水火,但在對待謝長安的态度上卻是驚人的一致,兩人都有意拉攏謝長安,賞賜東西,封官許諾都是不惜血本,無非是要謝長安站穩立場,表明态度。
拉攏謝長安,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謝長安的女婿是北方政府的高級幕僚,而且是能說上話主事的幕僚。沐靜南與許伯年,這幾年矛盾重重,小沖突不斷,早晚有一場大仗,平日裏他們根本不将北方政府放在眼裏,可一旦開戰,政府的态度就變得很重要,甚至可能成為勝負的關鍵因素,這時候拉攏謝長安自然顯得尤其重要。
謝長安是一介武夫,不過看慣了大陣仗,又混了這麽多年,早已學會了中庸之道,兩方面都不得罪,不偏不倚,倒也相安無事,不過随着越來越臨近的戰事,謝長安知道他很快要決定到底要站在哪一邊,再兩家都不得罪,可能就是把兩家都得罪了。
這一天終于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兩家竟然同一天派人上門提親。派來的人都是能言善道,與謝長安有些私交的,威脅利誘,或者私下裏的一些貼已話,謝長安都聽明白了,他知道,這一次,他是再也躲不過了。
好不容易打發了提親的人,謝長安在屋子裏急得團團轉,早知道是這個情形,年初就不該依了謝傾城,那時就應該堅持把她嫁了,斷不會象今天這樣被逼進死角,現在的形勢,兩家都沒有必勝的把握,這才會逼着他做出選擇,他本想等局勢再明朗一些,看來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斷了,可是——一旦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可是全盤皆輸,甚至可能死無葬身之地,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院子裏傳來隆隆的雷聲,雨卻始終下不下來,天氣也愈發地幹澀沉悶,壓得人的心慌慌的,謝長安一生遭遇過很多,有兵臨城下,也有直面生死,可是每次都能化險為安,但是,這一次——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小姐在不在?你去把她叫來,就說我有話對她說。”謝長安吩咐管家常伯,兩家人上門求親的事,傾城自然得知道,反正現在也不知挑哪一家好,她喜歡嫁哪個就哪個,這也是不是辦法的辦法。
“小姐,小姐不在。”常伯一會兒過來回話。
“去哪裏了,怎麽這會子還不回來?”謝長安皺了皺眉,見常伯目光躲閃,便知道女兒去了哪裏,他薄怒:“不是讓你們看好她,不要讓她再去醫院嗎?這陣子城中瘟疫鬧得厲害,醫院是最危險的,她偏偏哪裏危險就往哪裏紮,她就不怕——”
常伯嗫嚅着不敢答話,謝長安氣急:“都是些不中用的東西,還不敢快給我找了去,找着了立刻給我帶回來。”想起女兒的脾氣,謝長安又加了一句:“如果不肯回來,綁也好,架也好,一定把她給我弄回來!”
謝長安只覺一股氣拼命往上湧,賭得心口悶悶的,慌慌的,一個不留神,竟咳了起來,這一咳便一發不可收拾,連着咳了好幾聲,竟是止也止不住,正要喚人拿茶,一只手适時地伸了過來,手上正是他常喝的宜興紫砂壺,他連忙接過喝了幾口,咳嗽總算是止住了。
謝長安平日裏人極威嚴,下人都怕了他,能躲就躲,今天他又說過不許到書房來打擾他,是哪個小丫頭這麽機靈?謝長安笑盈盈地望将過去,原本打算誇她幾句,可一見來人,臉立刻沉了下來:“你還知道回來,我說了多少次——”
謝長安的話沒說完,就被謝傾城搶了過去:“爹,你也知道我是學醫的,我不去醫院難道去戲院?如果這樣,你當初就不該送我出國學醫。”
謝長安被女兒一搶白,氣得七竅生煙,指着女兒的手也止不住顫抖:“你,好你個小兔崽子——”謝長安氣得連粗口也出來了:“是我讓你出國的嗎?不是你上吊自殺逼得我讓你出去的?女孩子家,學什麽不好,竟去學醫,你是大家閨秀,我謝長安的女兒,和那些陌生的男人拉拉扯扯成何體統?你還要不要嫁人?有哪個敢要你這樣的女孩子家?”
謝長安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謝傾城及時地把茶壺又遞了給他,輕輕地替他撫了撫後背:“爹,那我就不要嫁人了,我一輩子陪着你,你也不用擔心別人欺負我,我也不用擔心你沒人照顧,你看這樣好不好?”
謝長安看着女兒笑盈盈的臉,眼前一陣恍惚,想起了夫人臨終前,凄苦異常的臉,他知道她舍不得,只是不知道她舍不得的人裏面有沒有他,雖然他拼了命去愛,她也和他有了一個女兒,但是,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在她的心裏到底有沒有他。不過他到底是幸運的,比另外兩個都幸運,她臨死前,陪在她身邊的是他,只有他。雖然她的眼睛一直望着他身後,似是在盼別人來,雖然她彌留的最後的一句話不過是交待他好好照顧女兒,要他發誓不讓女兒受一丁點欺負。她對他竟然連一句交待也沒有,可他不怨,一點也不怨,是他和她的女兒,她已經給了他最深厚的回報,此生足矣。
只是可惜,女兒并不象她,外貌,個性,竟然沒有一樣象她,反而象足了他這個五大三粗的父親,他覺得可惜,不過更多的時候反而覺得是運氣,如果象她,只怕自己——
他很慶幸她走後有女兒可以相伴,雖然這個女兒讓他頭疼了一輩子,可是,有了她,他覺得她的生命有了延續,他的生活有了意義,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謝長安用一種很慈愛的目光看着女兒,她今年二十,那麽,她離開他已經整整二十年了嗎?捱到今天,他仿佛已經透支了所有的心力與精力,他應該可以安心去見她了。
謝長安輕輕地擰了一下女兒的鼻子,笑道:“爹不能陪你一輩子,你終究是要嫁人的,找個好歸宿,爹也可以安心地去見你母親了。”
謝傾城只覺父親的神情份外蕭瑟,雖然唇邊漾着淡淡的笑意,但是,眼睛卻是清冷的,說不出的悲涼與無奈。她自小見慣了父親這樣的表情,也最怕他這樣的表情,她知道他不開心,或者從來就沒有開心過,她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母親。
父親沒有續弦,雖然想進門的女人如過江之鲫,她初時以為父親是怕後來的夫人虐待自己,所以一直不肯再娶,到後來才明白,是因為母親,死去的母親,已經占據了他全部的情愛,任是怎樣妩媚的女子也入不了他的眼。她知道母親極美,她曾問過父親母親到底有多美,父親唇邊的笑容象是發夢般的,只說了兩個字,傾城。真的有這樣的美嗎?她本來還有懷疑,可看父親的表現,她開始深信不疑。
母親離開已經二十年,可感覺裏仿佛從來不曾裏開。她的房間、房間裏的擺設,她最愛的書,她最愛的花,一如她離開之時。父親沒事就枯坐在她的房間,一坐就是半晌,臉上永遠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麽,只是直覺兩個之間的故事并不簡單,她沒有追究這個故事的真相是什麽,只是本能地相信兩個人相愛,非常非常地相愛。
她是他們相愛的結晶,所以她也相信愛情,就算她碰了壁,傷了筋動了骨,卻還是無可就要地相信愛情,因為眼前就有父親活生生的例子,她時常想,如果有一個男人象父親那樣思念她二十載,那麽,就算要她死,她也是甘願的。只是,這世上只有一個父親這樣的男人,她喜歡的男人,不要他了,一聲不吭把她扔在英國,自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以為所有的男人都象父親一樣長情又守信,原來世上涼薄的男人比比皆是,她依然相信愛情,只是不再相信男人。
“我不嫁,不想嫁。就讓我再陪你幾年吧。”謝傾城撒着嬌,這話半是為了自己,一半也是為了父親,他太寂寞了,若是她再離開,會怎麽樣,她不敢想象。
她知道父親最是疼她,哪怕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會想了辦法弄了給她,不過是不嫁,也不是不嫁,只不過是晚嫁,父親應該會答應的吧,她知道他也舍不得她。
不過她這次打錯了算盤,父親收起了慈愛的笑容,斬釘截鐵:“這一次,你無論如何都得嫁。”
父親從沒用這樣嚴厲的口氣與她說過話,她吓了一跳,反應過來後正待再撒嬌,或是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老法子,可沒等她用上,卻聽父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一次,連我也留不住你了。”
父親這種嚴肅的表情,手足無措的慌張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的,她的直覺告訴自己,這一次,可能真的連父親也留不住她了——
什麽事情這麽嚴重,連父親也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