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健坐上了返回的火車。沈天郁被尤金蓮抱着,來火車站和自己的父親告別。兩年後,沈天郁還是沒學會說話,可是卻聽到了一個讓人肝腸寸斷的消息。

他健康、強大的父親,在一次事故中,意外身亡。

尤金蓮把沈天郁托付給尤金勤一家,然後連夜趕到北京,卻還是沒能見到丈夫的最後一眼,沈健的屍體已經冰冷,身上沒什麽傷痕,可皮膚都是紫色的。

“爬到梁上的時候,梁突然斷了。”旁邊的一個工人說,“阿健就掉下來,當時就不行了,吐了兩口血,一直抽搐,喘不過氣。”

尤金蓮傻了,連哭都哭不出來,半天才走到沈健的身邊,顫抖地摸了摸丈夫的手。

那工人也有些難過,說:“你是叫花芽吧?阿健死的時候,一直喊你的名字……”

沈天郁是在晚上看到父親的屍體的,盡管他曾經經歷過自己的死亡,父親的突然離去還是讓他大吃一驚。沈天郁睜大眼睛,他有些明白前世尤金蓮為什麽要把他送到別人家裏了。

家裏的支柱出事,一個寡婦要拉扯孩子長大,實在是不容易。可沈天郁知道,尤金蓮是個堅韌的女人,她一個人也能把家裏弄得井井有條。

于是沈天郁有了個陰郁的猜測,而且這個猜想很快就被證實了。

尤金蓮開始聯系她自己以前的小學同學,那是一家沒有生育能力的夫妻,兩人都是老師,脾氣好,喜歡小孩,就想養個兒子。那時候沈健工地的賠償也送過來了,尤金蓮拿着存折,抱住沈天郁親了又親,親着親着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尤金蓮知道沈天郁不會說話,盡管她認為自己的兒子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小孩兒,她還是要承認,沈天郁的智力,可能有些問題。

但是她不知道,沈天郁并不是智商有問題,他只不過是嗓子有問題,所以才說不出話來。

于是尤金蓮對沈天郁說:“寶貝兒,媽媽對不起你。”

“……”

“以後不能照顧你了,你在何叔叔家要好好的。他們家條件好,就快要到城裏了。媽知道只有讀書才能有好出路,他們答應供你讀大學……”尤金蓮讓沈天郁的頭埋在自己的脖子裏,用手拍他的後背,“你二舅,這輩子也就在農村裏待着了。陳寡婦帶着個累贅,以後她還得給金勤生個兒子。你大舅又是那副吊樣,媽不會把你交給他們的。”

“……”

“媽把錢都給你。”尤金蓮親吻着沈天郁的耳朵,眼淚都流在他的脖子上,“有這些錢,就能買個大學文憑,就算笨點別人也不會說什麽了。”

他這個精明的母親,把一切路障都給兒子清理幹淨,想幹什麽?沈天郁惶恐地看着尤金蓮,直到她把他的眼睛捂住,沈天郁開始‘啊啊’的叫,他只能偶爾發出聲音,而且嗓子就像是要被劈開一樣,非常疼痛,似乎在阻止他說話。

尤金蓮把沈天郁的衣服都裝在箱子裏,又買了毛線,沒日沒夜地給沈天郁打毛衣。這個鄉下的女人知道自己兒子将跟着何家夫婦去更北方的城市,北方在她的概念裏就是‘寒冷’,她希望能給沈天郁織幾件毛衣,這樣他就能多少抵禦一些寒冷。

這毛衣在前世的時候幾乎沒用過,因為何家夫婦很快就給沈天郁買了更多的衣服,它們更加保暖,更加名貴。沈天郁沒有感受過氣候的寒冷。可是寂寞、孤獨、病痛,卻時時刻刻纏在他的身邊。

織好毛衣的那一天,尤金蓮抱住沈天郁往村外走。一大早起來她就開始打扮,在臉上抹蓋子上都有了灰塵的雪花膏,甚至在唇上塗了淡淡一層口紅。

她看起來又高興又悲傷,日後沈天郁猜想,尤金蓮高興的是自己終于可以邁向丈夫在的那個世界,悲傷的是兒子卻要成長在別人的屋檐下。這兩種矛盾的感情在女人的臉上奇異的交織,讓人覺得非常詭異。

陳夏生今年已經十歲了,他七歲開始讀小學一年級,八歲的時候升入二年級,可是因為總是逃課,留了兩次級,現在還是二年級。

陳寡婦總是打趣地說:“你留級這麽多次,是不是要磨蹭着和花芽一起上學啊?丢不丢人。”

陳夏生笑了,那時候沈天郁奇怪地想,自己的表哥似乎并不覺得丢人,他看起來像是非常願意和沈天郁一起讀書。

陳夏生的長相沒有他的成績那麽寒碜,他的下颔輪廓還沒有完全撐開,卻有了些許的強硬感,高挺的鼻梁和健康的膚色,使得好多高年級的學生都想和他交朋友。

不過陳夏生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一放學就往家跑,不做作業,就幫家裏幹農活。他知道只有幹完了活,才有可能牽着弟弟的手,去外面玩。

換句話說,盡管和高年級的學生玩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陳夏生卻不願意這麽幹,他只喜歡和自家弟弟待着,就想和他一塊玩。

沈天郁對陳夏生的黏人表示無奈。這個高個子的小男孩本身很獨立,唯獨對沈天郁抱有超出一般的好奇心。

這天陳夏生正在喂鴨子,就看到尤金蓮打扮的光鮮亮麗,抱着沈天郁往外走。沈天郁還在睡覺,沒醒,軟軟地靠在了尤金蓮的肩膀上。

“姑姑,”陳夏生輕聲喚,“幹什麽去啊?”

尤金蓮沒有說話,匆匆向前走。

自從沈健死後,尤金蓮的脾氣越來越古怪,有時候一個人坐在外面都能笑出來,一邊笑一邊流眼淚,大晚上總是往沈健的墳頭跑。家裏人都說尤金蓮快瘋了,平時不敢招惹她。

可是陳夏生忍不住了,這才早上五點,沈天郁還沒醒呢,抱他去哪兒?他曾偷聽到父母的對話,其中隐晦的提到,尤金蓮大概是想把花芽送到別人家去。

這怎麽行?

陳夏生站了起來,猶豫卻堅定地握了握尤金蓮的手臂,說:“姑,我今天休息,想帶着花兒到村西買冰棍吃。那個……你要不要吃個荷包蛋啊?”

尤金蓮被這個已經長高了的小男孩拉住了。她回頭看着這個腿又長又細的侄子,愣了一愣,然後甩了甩手,把陳夏生落在身後。

陳夏生不依不饒地追了過來,他焦急而且慌張地說:“姑姑,你幹什麽去啊?”

尤金蓮急匆匆地向外走,高跟鞋急促地敲在地上。陳夏生拽住尤金蓮的手臂,跌跌撞撞地一直跟到村外。

陳夏生急得脖子都紅了,他喊道:

“姑!你把我弟還給我!”

尤金蓮被他拽的衣服都亂了,她氣急敗壞地推搡着陳夏生,吼:“滾你媽的蛋,這是我兒子,幹什麽給你?”

陳夏生眼睛紅了:“你要賣我弟?你那麽缺錢?我把我的錢都給你,都給你!!”

陳夏生突然伸出手握住沈天郁的小腳腕。雖然已經到秋天了,但是天氣還不是很冷,中午的時候甚至有三十多度,所以沈天郁穿的衣服少,被握住的一瞬間,沈天郁就醒了,他從尤金蓮的胸口爬起來,然後看到了自己淚流滿面的表哥。

沈天郁握住尤金蓮的肩膀,愣愣地轉了轉頭,就看到尤金蓮溫柔地彎下腰,摟住了陳夏生。

尤金蓮說:

“狗蛋,姑知道你疼弟弟,姑姑是要帶花芽去學習。你知道的,花芽總是說不出話,可能是有點問題,姑要帶他去城裏瞧瞧(病)。”

陳夏生黝黑的臉經過一個夏天的洗禮,有些泛紅,他拼命揉自己的眼睛,問:“真的?”

“真的。”

“沒騙我?”

“沒有。”尤金蓮耐心地回答,眼睛裏都是溫柔。

陳夏生吸了吸氣,說:“騙人是小狗。”

從沈天郁這個方向看過去,能夠清楚地看到尤金蓮的眼底湧出一絲水跡,不過陳夏生沒看見,他只聽到了自己姑姑說得那句‘嗯,騙人是小狗’。

那一年,陳夏生如此天真、單純,他全心全意地信着尤金蓮。

于是陳夏生放開沈天郁,站起來,看着他們走遠的方向,半天都沒有動彈。

沈天郁像是袋鼠一樣趴在尤金蓮地胸前,下巴就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看到陳夏生呆呆地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看着他們兩個。沈天郁凝固的記憶被打破了,他感覺自己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記憶中,确實有這麽一個孩子,那樣看着自己,濃濃的不舍、依戀。

沈天郁想,尤金蓮就是要把他送給前世的父母吧?

這樣想着,沈天郁突然開始掙紮,沖着陳夏生那個方向,大大得張開手臂,做出渴望被擁抱的姿勢。

就在這時,尤金蓮邁下臺階,高跟鞋一聲一聲踩在沈天郁的心裏,他再也看不到陳夏生了。

沈天郁覺得自己虧欠了這裏很多很多。

他想起沈健,那個憨厚謙和的青年,對待自己的兒子溫柔得像是對待女孩一樣,每次回家都會帶來許多玩具,自己卻舍不得買一雙新襪子。

他想起陳夏生,那麽喜歡自己的表哥,總是把吃的塞在自己的兜口裏。挎着書包或者籃子,跑在蒼茫的大地上,笑盈盈地喊‘花兒,花兒’。

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前世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孤單死去的場景。沈天郁覺得,如果自己留在這裏,肯定不會再像前世那麽寂寞。

他那麽渴望溫暖,渴望親情。沈天郁覺得,這兩種東西,比舒适優越的物質生活,更要吸引他。

沈天郁掙紮了一下,張了張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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