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但是沈天郁努力了半天,都沒說出一個字。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無法描述出來,可就是沒辦法說話,沈天郁猜除了啞巴,別人不會理解。

就像是一個人怎麽都不會騎自行車,會騎車的人一定不能理解他為什麽不會。

一路上尤金蓮都顯得很輕松。沈天郁今年已經四歲,長的像是兩個醬油瓶那麽高,一個女人抱着他這麽長時間理應很累,可尤金蓮不,她甚至歡快地哼歌,是那種奇怪的腔調,沈天郁覺得陌生又熟悉。

尤金蓮抱着沈天郁,來到一條河旁邊,隔着河指了指,說:“花芽,你看到了嗎?那就是我和你爸爸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他好讀書,讀到高中呢,說回來幫家裏幹活,老不樂意,中午就去那兒看書。”

尤金蓮露出甜蜜的笑容:“我早知道他在那兒看書了,故意從那邊走,洗衣服。然後……然後就有了你。”

尤金蓮摸着沈天郁柔軟的頭發,說:“對不起,我太愛他了。花芽,別怪媽狠心,我也想養着你。可是你這樣,一句話都不能說,以後找媳婦都困難,媽能養你一輩子嗎?還不如跟着何阿姨他們走,以後有學歷,是城裏人……”

沈天郁用手捏住尤金蓮的手指,被尤金蓮帶到陌生的地方,手指死死地攥着她,拼命張嘴,沈天郁覺得喉嚨一陣灼熱,像是随時能噴出一口血。可那只是幻覺。尤金蓮沒發現自己兒子的異狀。她那麽急切而興奮的奔向死亡,奔向那個有自己丈夫的地方。

等尤金蓮敲門的時候,沈天郁見到了自己前世的父母。他們臉上的表情溫和而疏離,這表情他再熟悉不過,以至于有些恐懼。

尤金蓮把沈天郁放下來,讓他自己走,示意何家夫婦自己兒子身體沒有問題。

可是沈天郁一下來就緊緊抱住尤金蓮的小腿,并且把臉藏到了尤金蓮的身後。

何家夫婦的臉有些僵。他們聽說尤金蓮的兒子是個傻子,還沒記事,長的倒是幹淨,好看。這才答應要收養。想着雖然傻,可也能幫家裏幹點事,兩人沒兒沒女,好生養他,也算收來個能擡棺材板的人。

這就是前世何家夫婦不親沈天郁的原因。本來以為是個傻子,後來才發現比誰都聰明,對誰都冷冷淡淡的,養不熟。

更讓何家膈應的是,何媽媽老來得子,一口氣生了兩個,想把沈天郁送回去也沒辦法了。尤金蓮早跳河死了,連口棺材都沒有,被随便埋在河邊了。家業那麽大,沈天郁不是要和自己兒子分家産?

當然,這都是後話,現在兩人還是很心疼沈天郁的,從袖子裏掏出兩把糖,逗着沈天郁。

尤金蓮尴尬地摟了摟沈天郁,坐到沙發上,開口說:

“不怕告訴你們。我兒子今年四歲了……還是不會說話。大概是腦子有點毛病。你們要是不嫌棄,就幫我養着他,我手裏的錢就都給你們……”

何媽媽擦了擦眼淚,說:“我可憐的金蓮,阿健怎麽那麽狠心把你扔下來。”

何爸爸抽着煙,說:“你盡管把孩子留下,我們吃飯不會讓他喝湯,有什麽毛病,不就是心眼實點嗎?”

何媽媽應和着說:“對,不怕不聰明,只要知道誰對他好就成。我們就想要這麽個兒子,你看這娃長的多俊……”

何媽媽伸手要摸沈天郁的臉。

沈天郁愣了愣。何媽媽對他前世非常冷漠,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主動摸自己。

尤金蓮悄悄把存折放到沙發底下,然後毫不拖泥帶水地往外走。

沈天郁簡直是肝腸寸斷,眼淚刷的一下流出來。

喉嚨裏的血腥味兒越來越濃,沈天郁被何媽媽從後面握住腰,他傾倒着向前,用力張口手臂。

然後他突然說:

“——媽……”

所有人都愣了,尤金蓮本來輕快地向外走,聽到這聲,像是被雷擊中,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她不敢置信的,回頭看。

沈天郁喊了那一句,何媽媽就放開手,他掙紮着向前,就被反應過來、往這邊跑的尤金蓮緊緊摟在懷裏。

沈天郁趴在尤金蓮的懷裏,像是一只剛出生不久的乳狗。尤金蓮嚎啕大哭,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麽。

可是當沈天郁說話的時候,尤金蓮就噤聲,連呼吸都停止,似乎不敢确信一般盯着沈天郁。

“別扔下我。”沈天郁用帶着鼻音的聲音說,“媽。”

就這麽簡單的,沈天郁被帶了回來。尤金蓮确實一心求死,那是因為她以為自己的兒子腦子有問題,而且還是啞巴,這種殘疾在農村是致命的,腦子有問題的女孩可能嫁得出,男孩呢?去哪兒找對象?

尤金蓮覺得只有大城市能包容這樣的殘疾。城裏那麽多走後門的,天郁到了何家反而占了便宜。如果兒子有了依靠,尤金蓮就能安心的走了。

不過現在尤金蓮又有了活下來的勇氣。她想,還有什麽比死亡更難的?自己家兒子,讓別人養,這是怎麽回事。

尤金蓮低三下四的和發火的何家夫婦道歉,但是無論怎麽說,兒子是絕對不給了。

回家的路上,尤金蓮不停請求沈天郁說話,直到沈天郁的嗓子都啞了,她才心滿意足地吻了吻他的臉。

突然,尤金蓮道:“完了,存折忘了拿回來……”

那裏面的錢本來就是給沈天郁留的,自然不能便宜了別人。尤金蓮踟蹰着停下腳,很想回去取存折,又覺得臉上不好看。

沈天郁伸手摸了摸兜口,從中取出一本存折,還夾着兩塊酥糖。

尤金蓮擦了擦眼睛,親吻着沈天郁的臉,自言自語道:“誰說咱家花芽腦子不好使?寶貝兒,你真是……”

尤金蓮小心地把那兩塊酥糖放到沈天郁的兜口裏,輕快地往家走。

沈天郁突然拍了拍尤金蓮的肩膀,說:“媽,我想上學。”

尤金蓮道:“上學?嗯,媽有錢,等你五歲就送你去讀書……”

“我現在就想上。”沈天郁說,“就現在。”

尤金蓮不明白自己的兒子為什麽會突然那麽強烈的渴求上學。這想法其實早就有了,只不過以前沈天郁沒辦法說出口,現在好不容易可以說話,自然脫口而出。

尤金蓮沒說話,表情有些複雜,抱着沈天郁匆匆回家。

已經是中午了,陳夏生剛放學,是從學校跑回來的,來回十多公裏,鞋底都是泥巴,一進門也沒顧的上喝口水,喘着粗氣四處張望。

尤金蓮正坐在外面縫衣服,一看到陳夏生就說:“狗蛋,回來了?”

陳夏生敷衍地點點頭,問:“花兒呢?”

“屋裏。”尤金蓮笑,“怎麽那麽親你弟啊?”

陳夏生沒笑,他瞪大眼睛喘了會兒氣,嘴唇都發白了,等氣息平穩,才往屋裏走。

沈天郁正在睡午覺,但是沒睡安穩,陳夏生一進門他就感覺到了,不過身上的感覺很懶,就沒睜眼,過了一會兒他就感覺陳夏生爬到床上,在他臉上親了親。

這些年沈天郁都被親習慣了,也沒開始反應那麽激烈,他知道陳夏生喜歡膩着自己,就睜開眼睛,從兜裏掏出一把酥糖。

陳夏生總算笑了,他說:“姑姑沒騙我,她真的是帶你去城裏瞧病了。春陽說城裏的醫生怕打針的時候小孩兒鬧,都會給小孩糖。”

沈天郁也淺淺地笑,然後開口喊:“哥。”

陳夏生愣了愣,然後猛地擡頭,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沈天郁。沈天郁都能感受到陳夏生的驚喜,看着他呆若木雞的模樣,沈天郁覺得好笑,于是掰開他的手,往陳夏生手裏塞糖。

尤金蓮看他們兩個在一起玩,就放下衣服,從廚房端了一碗炒瓜子,快步向村西走。

然後在一幢古老而威嚴的房子前停下。尤金蓮敲了敲門,迎着裏面滿臉皺紋的老先生,先是伸手把瓜子放到老人手上。

老人低頭貪婪的嗅了嗅味道,然後打開門,放尤金蓮進來了。

尤金蓮先和他客套幾句,問問他身體怎麽樣,然後就焦急地說:“叔,我家那娃,本來不會說話,都覺得不是啞巴就是腦子有問題,村裏人都知道。我家裏的情況您也知道,不怕您笑話,今天我本來是想把娃送到別人家裏去的……我現在也是寡婦了,有時候真不想活了。”

老人眼球渾濁,水汪汪的,像是生了病的老狗,沉默着沒說話。

尤金蓮道:“可是今天我家娃突然就說話了,還說得特別順,我開始以為他是被吓到了。可是他又跟我說要上學,這麽小的孩子,哪兒想着要上學呢?狗蛋七八歲還在院子裏玩,一提要上學就哭……”

老人擺了擺手,讓她不要說了,點燃旱煙,吸了兩口,緩緩說:“不是被吓着了,那是‘開竅’了。古時候就有這麽一種說法,要是活得下去,那是文曲星下凡,聖人的轉世。”

尤金蓮屏住呼吸,瞬間的驚喜席卷過來,然後恢複理智,問:“什麽?活得下去?這……”

“哼。”老人陰測測地回了一句,“別高興的太早。你這娃要不是早夭,就是薄情人。運氣不好,活不過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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