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正是秋時,山裏的栗子都掉下來了。
沈天郁身體不好,尤金蓮堅決不讓他在家裏幹農活,重一點的活都讓尤金勤幫忙,沈天郁放學回來就幹完了,想幫忙都沒辦法。
可沈天郁又不是懶人,有一天幹脆就沒去上課,守着要幫忙收麥子。結果晚上回家的時候家裏人才看到沈天郁小腿上被砍了一道,血都凝固了,但是傷口很深,都快看到骨頭了。
那麽深得傷口,沈天郁硬是一聲沒吭。要不是陳夏生在吃飯的時候低了低頭,沈天郁還打算一直瞞下去。
于是尤金蓮堅決不讓他再下地幹活,反應非常激烈,看起來都要揍沈天郁了。
沈天郁說:“這點小傷算什麽?李源的腳趾都被砍掉了,現在不也要去幹活嗎?”
尤金蓮嗤笑一聲:“那小丫頭片子,是故意把鐮刀往腳上砍的,懶貨。在學校每年都是倒數第一,老師天天往家裏跑,丢臉丢到姥姥家了。能跟我兒子比?”
然後說:
“你給我好好讀書,我不用你幫忙。”
話說的絕情,但是還是護着自家兒子。沈天郁怎麽會不明白呢?他讨厭自己那麽沒用,一到秋天就郁郁寡歡。陳夏生發現後就會帶着沈天郁去山裏撿栗子,又能賣錢又不累,和玩兒似的。
掉下來的栗子會裂開一個口,帶着毛刺的外皮像是被什麽東西橫腰切開,見到栗子先不彎腰,而是用腳踩一下,等裏面的栗子跳出來再撿。
陳夏生幹農活是一把好手。有時候都不用彎腰,踩一腳就能讓那栗子從地上蹦起來,乖乖落到手心裏。
沈天郁沒他那本事,還要彎腰或者蹲着,權當鍛煉身體,山裏栗子多,小的和桂圓差不多,大的比酒塞子還大。沈天郁慢慢地撿,也不着急,過一會兒也能撿一小筐。
天黑的越來越早,剛這麽一會兒功夫就有些暗了。陳夏生把沈天郁筐裏的東西倒出來,自己背着,然後說:“渴了,等會兒我,我去喝口水。”
“嗯。”
村裏的孩子不帶水瓶,渴了就去河邊用手接一捧。沈天郁等了一會兒,就看到陳夏生回來的時候手裏還捏着一尾蝦,笑盈盈地說:“鴨子又有吃的了。”
沈天郁對陳夏生這種生機勃勃的旺盛精力表示驚嘆,以至于無言以對。他覺得陳夏生是這個山坳最優秀的兒子,一舉一動都像是帶着春意一般,生機盎然。
山裏的兒子喝水的時候光腳走到河裏,腳上濕漉漉的,現在就赤腳走山路。秋天的山裏,石路濕涼,陳夏生也不在意,等腳心幹了才擦擦土,穿上鞋子。
到了家門口,陳夏生才把背上的栗子倒了一大半在沈天郁的背筐裏。他的意思是,沈天郁撿得栗子比自己多。
陳夏生這種細小而無處不在的關懷、細心,總能微微觸動沈天郁看似淡無波瀾的心。
放下背簍,陳夏生跑到鴨子常常下蛋的那個土坑旁邊,蹲下後伸手摸了摸,驚喜地說:“今天下了兩個蛋——”
陳夏生轉過身把鴨蛋塞到沈天郁手裏,溫熱的蛋讓沈天郁有些手足無措。陳夏生快樂的心情影響到了沈天郁,他轉身到廚房,把蛋給了尤金蓮。
兩年前尤金勤和陳寡婦到了城裏打工,就在農忙的時候回來。陳夏生還在上學,就留在了村裏,平時在尤金蓮家吃飯。尤金蓮一個女人不容易,家裏養了個大高個子的小夥子,幹活就輕松多了。
自從沈天郁上學,家裏的雞蛋和鴨蛋就沒出去賣過,都留着給沈天郁和陳夏生吃了。陳夏生總去河裏撈魚蝦,家禽下的蛋都好吃,個大,晚上尤金蓮就給他們兩個攤荷包蛋,讓他們兩個發育中的男孩兒添加營養。
晚上的時候沈天郁在桌子前趴着寫作業,就看到陳夏生撩起簾子往外走。
“哥,幹什麽去啊?”沈天郁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本來也沒打算聽他說答案,卻發現陳夏生含糊地說了句:“不幹什麽。”
其實他不說還好,因為沈天郁也不會多問。可陳夏生向來是對沈天郁百依百順、什麽都不瞞着的。這樣突然敷衍的态度,讓沈天郁挑了挑眉,擡起頭看着他。
“去你春陽哥家裏玩會兒。”陳夏生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晚點就回來,你好好寫作業。”
沈天郁沒說話,淡淡地看着他,直看得陳夏生臉都快紅了,才輕聲道:“行,去吧。”
陳夏生覺得自己這個表弟越來越不能騙了,那眼睛,看着他,就像是能把他所有謊言都戳穿一樣。雖然他從頭到尾都沒和沈天郁說過一句謊話。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春陽家裏的燈滅着,村裏人串門都不用敲門,只在外面喊:“春陽,我來了。”
“哎。”那邊聊高聲音應道,“進來啊。”
兩人見面後沒說什麽話,就看着春陽撅着屁股在床底下翻箱倒櫃的找東西,半天才掏出來一本灰塵撲撲的書,反手扔到陳夏生手上。
“你随便看看。”這種天氣,春陽腦門子上竟然出了汗,“還有好的,就是不好找,等會兒。”
兩人好的像是穿一條褲子,也不會害羞或者不好意思。陳夏生随便翻了翻,覺得心跳的有些快,總覺得背後有人看着他。
陳夏生一看這密密麻麻的字就頭暈,翻了兩頁就扔到桌子上,說:“這字兒小的像是螞蟻,看都看不懂,我不看了。”
春陽嘿嘿笑,然後又掏出了一本像是畫冊的東西,說:“那給你看看真的。我都看過啦。”
春陽的表情非常得意,眉毛都飛起來了:
“那女人乳房真大,腰細,比秦岚岚都好看。”
秦岚岚是他們村裏的一個姑娘,去年嫁人了,長的可好看。
春陽惡俗的表述沒有讓陳夏生覺得激動、興奮,反而有些反感。
當他翻閱那些圖片,吓得手都抖了,幾乎把書扔出去,忍不住大喊:“春陽!你從哪兒弄得這些東西?”
過于逼真誇張的照片讓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的陳夏生恐懼,甚至惡心。陳夏生的聲音像是要哭了,又像是憤怒的怒吼。
“噓!”春陽被喊得跳起來,“小聲點!你再喊我就把你趕出去了!”
看陳夏生臉上厭惡的表情,春陽又把書拿起來,納悶地說:“這麽難看?我覺得她身材很好啊……”
“我走了。”陳夏生鐵青着臉,心髒‘怦怦’跳,也說不清心裏什麽滋味。
“別別別。”春陽連忙阻攔,“我還有別的要給你看呢。”
兩人關系這麽好,自然不可能真正翻臉,陳夏生被按到椅子上,過了一會兒也有些動心,帶着少年人特有的好奇與懵懂,翻開了看看。
沒有第一次看到時反應那麽激烈。陳夏生看着那些露出大片肌膚的女人,像是在看生肉。
“哎,這男人怎麽這麽黑?”陳夏生指着一張照片,說。
“嘿嘿,你不懂吧?這是‘黑人’,天生就是這樣的。”春陽說,“我在廣播裏聽過,黑人兄弟。你看,他們頭發都是這樣的,像是羊毛。”
“比羊毛短。”
“對,他們肌肉也很多,下面那玩意老大。”
“嗯……”
倒也沒那麽奇怪。剛開始的時候看着可能還有些頭腦發熱,可是越看越難受。他沒見過村裏人穿的這麽暴露過,只覺得拍那些照片的人是迫于生計,不然哪兒有好好的人願意給別人看呢?
怪可憐的。
陳夏生又想,其實也不好看啊。你看這女的,又黑又壯,還沒花兒長的好看呢……
也是,花兒長的那麽端正,誰長的比他好呢?村東那邊的豆腐西施,都說好看,見着了不也就那樣麽,還沒有花兒白呢。說來說去,還是自家表弟耐看,誰都比不了。這麽想想,又覺得侮辱了花兒,哪兒能把花兒和這種人比較呢。
陳夏生放下書,說:
“你從哪兒買的這些東西啊?”
“跟人家換的。”春陽說,“就村口那火車站,報刊亭裏都是這東西。我每天從家裏拿一個雞蛋,半個月就能換一本。不過,可不敢讓我爹娘知道。你要給我保密啊。”
“行。”陳夏生說,“那我先走了啊,我弟還在家等我呢,我去給他燒水燙燙腳。”
“你弟你弟,你怎麽天天圍着他轉啊?”春陽不高興了,“奶奶的,還燙腳,和你媳婦兒一個待遇?”
“胡說。”陳夏生連忙反駁,卻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點高興。
春陽撅着嘴,嘴唇上都能挂個吊瓶了:“你不會喜歡上你弟了吧?要是個小丫頭片子就算了,你這麽上心對他,他也不能嫁給你啊。”
陳夏生愣了一愣,過了一會兒,什麽話都沒說,猛地跑了出去。
“哎哎,跑什麽跑?”春陽在後面喊了一聲,本來想去追,後來看了看屋裏亂做一團的書,慌忙蹲下去收拾,大罵,“臭不要臉的狗蛋,看完了就跑,也不幫我收拾一下。”
春陽那句‘你不會喜歡上你弟了吧?’只不過是随口一說,沒什麽特殊的意思。畢竟在那個地方,同性戀還是難以想象的。不過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那一瞬間陳夏生就像是被雷擊中,心髒都驟然停止跳動。再次恢複心跳的時候,一陣酥麻的感覺從心髒蔓延到四肢,讓他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