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在這裏監督人家搬煤。”陳夏生別過臉,詳做專心致志的洗澡,拿起公用的洗發水就往濕漉漉的頭發上倒,“搬煤,你知道吧?有人穿那種兜口特別大的褲子,搬一次就裝滿了,帶回家去自己燒。這樣廠子就虧了。”
“那你身上怎麽……”
“廠子裏髒着呢,哪有幹淨的人。”洗發水弄到眼睛裏了。陳夏生連忙打開水龍頭沖了沖眼睛,飛快地把身子洗幹淨,随後拿一條毛巾纏在下半身,擦了擦身體,也沒完全擦幹,就套上衣服,說,“你哥這樣還算是幹淨的了呢。”
沈天郁看着陳夏生濕漉漉的身體,因為太濕所以不好穿衣服,白色的T恤都被陳夏生撕得有些透明了,沈天郁說:“你為什麽不在二舅那邊幹?跑這兒幹什麽?”
陳夏生當然不會對沈天郁說他這是在給沈天郁攢學費。他用力扯身上的衣服,總算穿上了那件T恤,只是濕乎乎的特別不舒服。陳夏生想了想,幹脆地說:“我想出來歷練一下。大小夥子,怎麽能靠着家裏的關系呢。當時确實是要幫我爸媽幹活,可是後來發現他們兩個也能把廠子辦好,我就自己一個人跟着你春陽哥出來了。”
沈天郁總覺得他們有事瞞着自己,看陳夏生話說的輕描淡寫,可是其中肯定不是這樣的。
當然不是這樣的。
一年前陳夏生跟着尤金勤夫婦回到服裝廠,立刻就明白為什麽他們兩個要讓自己回來了。廠子不小,可也沒錢雇人,尤金勤好不容易賺的錢都讓那場火給燒沒了,都過了好幾年都緩不過來。
可以這麽說,他們夫妻倆都勒着褲腰帶生活,确實是窮,沒一點誇張的成分。
尤金勤确實想還錢,也曾經想過要把廠子賣了。可是陳寡婦阻止了,她說:姐當初把錢借給你,不是為了讓你把廠子賣了還錢的。
而且那時候生意确實有好轉的跡象,賣了就什麽都完了。
尤金勤一咬牙,把陳夏生給接了回來。一是不想讓自己兒子在姐姐家蹭吃蹭喝,丢臉;二是想讓陳夏生幫忙幹點活,給花芽攢學費。
陳夏生在家裏的廠子幹了兩個月,發現服裝廠确實有盈利,但是現在還不明顯,就是有了錢也要先還債,一時半會兒湊不出錢。
于是陳夏生和家裏人大吵一架,跟着春陽到外面打工,明确說好了自己打工的錢都給花芽,是不會貼到服裝廠的。也就是說,他賺的錢和家裏一點關系也沒有,是給沈天郁的。
“這小子,”尤金勤那時候氣的都笑了,“和他弟弟怎麽這麽親。”
最開始陳夏生出來打工的時候,一沒背景,二沒學歷,找來找去只能找個搬煤的工作。他們用那種白色的像是面粉袋一樣的袋子裝煤,一袋煤能有一百來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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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夏生小的時候經常到山裏砍柴,所以一開始沒覺得很累。搬一袋煤只給兩毛五,他拼死拼活一天只能扛八十多袋,一天只有二十多塊錢。
開頭的一個星期最不好熬,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覺,後背火辣辣的疼,手心都流血。一躺床上就累的想哭。
那時候陳夏生真不敢給沈天郁打電話、寫信,每天就抱着他的信一遍一遍的看,看到流眼淚,想他想得不行。
他生怕只要聽到沈天郁的聲音就無法繼續待在這裏,只想着努力賺錢,等到花兒中考結束,再去找他。
可是他畢竟才十七歲,很多事情即使能堅持下來,也需要很長時間來克服心裏的障礙。
工作很忙的時候還好,他可以忘記沈天郁,一心一意地只想着身上的疲勞、痛苦。可是一閑下來,放假的時候,陳夏生就忍耐不住的想去找沈天郁。
所以陳夏生愛幹活,不怕吃苦,髒活累活都搶着幹。別人都覺得陳夏生是廠子裏最勤勞的年輕人。卻不知道他是用身體上的疲勞來遺忘心理上的不适。
熬過最難受的幾個月,剩下的時候就好過了。他會克制自己的心情,只會不停翻看沈天郁給自己寫的信。那封信到最後邊角的地方都卷起來了,陳夏生就和別人借膠條,把四周用膠條粘好,防止信紙收到損害。
陳夏生幹活肯賣力氣,領導又和春陽有那麽一點點的血緣關系,很快他就有了份輕松而且賺錢更多的工作,那就是監督,煤場監督,主要的工作是監督有沒有人偷懶和偷東西。
但是他心腸好,特別看不慣那些五六十歲的老頭老太太來這裏搬煤。李大爺就是其中一個,因為子女沒能耐,今年五十七了還要來這裏搬煤,受得了嗎?
于是陳夏生就一邊在廠裏給人監督,一邊幫身體稍微弱點的老人搬煤。好多人說他傻,好不容易撿了份輕松的工作,到後來又開始搬煤了。
陳夏生也覺得,可是讓他眼睜睜地看着老頭彎腰彎的快跪下來了背煤,他看不下去。
日子長了,他和李老頭就成了忘年交,平時吃飯的時候也愛和李老頭湊在一起,聽他說他年輕時候的事。
再說沈天郁找到了陳夏生後,就和他坐車往二舅的服裝廠走,聽陳夏生說,他有大半年都沒回來了,最近一次回來的時候還是春節。
沈天郁問:
“你不回家,住在哪裏啊?”
“住宿舍。”陳夏生咬了咬手指,“夏天宿舍裏都是蚊子,可讨厭,你看我手臂給咬的。”
沈天郁摸了摸他的手臂,半晌才說:“嗯……那你以後呢?是去二舅那裏,還是繼續在這裏打工?”
“都不去。”陳夏生看着沈天郁的眼睛,道,“我跟你回家。等你錄取通知書下來,我就跟着你一起,在你學校旁邊找工作。”
沈天郁勾起嘴角,點了點頭。
陳夏生轉過頭,眼睛都有些濕潤。他沒說出來的是,這一年的分離都快要了我的命,我這輩子都不想再離開你了。
“不過,”陳夏生上下打量着沈天郁,問,“你怎麽又瘦了……不行,以後我要監督你鍛煉身體。”
陳夏生今年十八歲,出來打工的這一年,見識了不少外面的世界。他明白了什麽叫做‘同性戀’,但陳夏生覺得自己并不是同性戀,他只是喜歡沈天郁,除了他,陳夏生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沒有感覺。
那時的陳夏生并不敢向沈天郁告白。雖然懵懵懂懂,可他也知道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同性戀并不被衆人接受。他只敢默默陪在沈天郁身邊,想着能拖一天就是一天。
回到廠子裏,陳寡婦也回來了。三個大人圍在桌子邊,一邊喝水一邊聊天,一看他們兩個回來,紛紛站起身,結束這次談話。
陳夏生對着父母點點頭,又對着尤金蓮叫了聲‘姑姑’。
尤金蓮看着陳夏生,露出親切的笑容,說:
“狗蛋,你長高了。”
說完,尤金蓮就站到自己兒子身邊,對着沈天郁說:“都和你二舅他們商量好了,明天把狗蛋帶走,去咱家住幾天,你說好不好?”
沈天郁‘嗯’了一聲,轉頭問陳夏生:“你明天能走嗎?”
“明天不行,我早上要去辦手續。以後就不在那裏工作了。”
“那行,定明天下午的火車票。”尤金蓮說,“今天晚上就跟你二舅家住,行不?兒子?”
沈天郁點點頭,就聽尤金勤笑道:“我這裏什麽都沒有,就是地方大,随便住。”
那天晚上沈天郁和陳夏生住在一個房間。雖說是房間,可是沒有床。大夏天,也沒什麽講究,他們兩個在地上鋪了層硬紙板,就這麽湊合睡了。
一年後再次睡在一起,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什麽隔閡。沈天郁還是像以前一樣,從後面抱住陳夏生的腰,把頭貼在他的後背上,覺得非常安心。
這樣的姿勢保持了十分鐘,陳夏生就開始掙紮,道:“熱啊,花兒,你別摟着我了。”
其實哪裏會熱呢?他們就這麽睡在地上,晚上有風,涼飕飕的,根本不熱。
是陳夏生心亂了。
不過沈天郁并不知道。他覺得腦袋有點暈,放開手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沈天郁覺得頭昏腦脹,一量體溫都三十八度多了。尤金蓮抱怨似的和尤金勤說:“我都跟你說了,不讓花芽睡地上,你偏不聽,把我兒子弄出個好歹,我跟你拼命。”
尤金勤非常尴尬,本想帶着沈天郁去醫院,不過沈天郁搖搖頭,說困,只想睡覺。
于是沈天郁躺在陳寡婦的房間睡覺,讓陳夏生一人出去辦理退工手續。
陳夏生走到工廠的辦公室,裏面坐着兩個人,一個是年輕的小秘書,一個是李老頭。
小秘書辦手續的時候,老頭在旁邊插嘴:
“妞兒,你看你也不小了,什麽時候結婚啊?”
“我倒是想結婚,沒人給我介紹啊。”
李老頭呵呵笑:“我昨天看狗蛋他弟弟,人長得真俊,狗蛋,你給我們妞兒介紹介紹呗?”
陳夏生還沒說話,那個小秘書就笑了,銀鈴般的聲音調侃:“他弟弟要是和他長的一樣,我死也不嫁。”
李老頭吹胡子瞪眼道:“我們狗蛋怎麽了?長的也不難看。而且狗蛋的弟弟和狗蛋長的可一點都不一樣。那小夥子可精神,一看就是文化人,你不就喜歡那種大學生嗎?”
陳夏生惱了,怒罵:“滾蛋,我弟弟剛上高中,你比我弟大那麽多,我能給你們介紹?”
小秘書哧哧地笑,正好辦完手續,把工資給他結了,嬌蠻地捶了他一拳,道:“跟你開玩笑呢。”
陳夏生惱火地走回家,心裏特別不舒服。他想起小的時候沈天郁就特別受女生歡迎,還有好多小姑娘拿着花繩想和他玩。娘的,我怎麽又吃花芽的陳年老醋?越想越氣,陳夏生走路走的飛快。
因為發燒,沈天郁嗜睡,朦朦胧胧中好像聽到有人開門,他想睜開眼睛,結果沒睜開,突然感覺臉上一涼,有人把什麽東西貼在自己臉上。
沈天郁伸手一推,燈光有點亮,他睜開眼睛半天才反應過來,反手拉住那人的手臂,聲音沙啞:“別鬧……”
那人反而變本加厲,伸過腦袋來,用臉蹭沈天郁的。毛茸茸的感覺讓沈天郁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沈天郁吞了吞口水,重複道:“別鬧了……別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