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下午,沈天郁被轉送到其他的醫院。他的體溫一再突破四十度,燒得昏天暗地,睜開眼睛都不知道這是白天還是黑天,呼吸都像是能用盡自己全部的力量。陳夏生和尤金蓮跟着擔架向下走,可是他都感覺不到他們兩人,陳夏生張着嘴,似乎在大聲和自己說着什麽,可是耳鳴得厲害,沈天郁一個字都聽不到。
被擡着擔架放到救護車上,周圍喧鬧的聲音被車門隔開,沈天郁的耳鳴才好了一些。他吞了吞口水,費力地轉動頭部,看到了坐在旁邊的陳夏生。
陳夏生也帶着口罩,他緊緊握住沈天郁沒輸液的手,說:“花兒,咱們現在要去一家更好的醫院。醫生說你可能是肺炎,我就在你身邊陪着你,別怕……”
那時陳夏生并不知道肺炎也分很多種類,只覺得肺炎肯定沒有肺癌嚴重。現在很多得了癌症的人都能堅持很長時間,肺炎似乎沒有那麽可怕。
沈天郁閉上眼睛。雖然聽不清他說得是什麽,但是還是被安慰了。他燒得渾身發抖,忍不住亂動,輸液的細管裏都回血了。
尤金蓮哭得眼睛都腫了,不知道對誰說着:
“我的花芽啊!怎麽病成這樣了,不就是出來讀書嗎,什麽時候才能好啊……嗚嗚……”
因為沒有人回答她,尤金蓮哭得更厲害了:
“為什麽偏偏是我家兒子得病!為什麽這麽倒黴就是花芽啊……我從來沒想過……”
旁邊的護士聽不下去尤金蓮的哭聲了,可能也有點憐憫,就說:“哎呀大姐,誰沒得過病呢?你随便在大街上拽一個人,問問哪個人沒去過醫院。這又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您家兒子是大學生吧?好多大學生不注意飲食衛生,送來看急診真是太多了。總吃方便面的那些人,因為腸胃病送命的也不少。這小夥子是肺病吧?”
尤金蓮擦擦眼睛,吸着鼻子說:
“是肺病。”
護士說:“小時候得過肺炎嗎?”
“沒有沒有,他的肺很健康,五歲之前都沒咳嗽過。我們隔壁家的小孩,小時候總是咳嗽,一到晚上十二點準時咳,咳得直吐,瞧了好長時間,過了一年才止住了。”
護士說道:“那就是在學校裏感染了。以後你讓他出門的時候戴着口罩,注意寝室衛生。”
聽到‘以後’這個詞,尤金蓮才鎮靜了。也是,不過是一場肺病,花芽肯定能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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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院後沈天郁還是住在隔離病房。尤金蓮和陳夏生一直守在病房外面,在醫院裏花錢實在是太快了,簡直像是流水一樣。
如果光靠錢能讓沈天郁好轉也沒問題。但是第二天,沈天郁就出現了咳血狀況,他的鼻腔、氣管裏都是血,混合着痰液,血液變得異常濃稠。
沈天郁躺在床上痛苦地咳嗽,每次咳的時候就感覺腦袋要炸開了一樣,明明身體裏一點力氣都沒有,卻還是能顫抖、痙攣。
醫生穿着隔離服幫沈天郁吸痰、輸氧、鎮靜,體溫計被劇烈咳嗽的沈天郁震了出來,還沒夾夠時間,上面顯示的數字就已經超過四十度了。
在這麽燒下去人就要壞了。護士用了整整一大瓶的酒精給他降溫,沈天郁只感覺身上的皮膚都快要燒焦了,他口渴難耐,但是這樣的劇烈咳嗽讓他連喝水的空隙都沒有。
太難受了。沈天郁再次咳出血來的時候,眼神都有些渙散,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前世。但是這樣劇烈的痛楚是前世都沒有嘗過的,他覺的還不如死了的好,太痛了,光是疼痛就讓他沒有勇氣繼續堅持下去。
沈天郁這樣掙紮的動作也驚呆了病房外的人。陳夏生愣愣的看着沈天郁痛苦的模樣,指甲緊緊摳着玻璃,口中無意識地發出類似野獸一樣的悲鳴,尤金蓮吓得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只是一聲比一聲大的哀嚎,醫院的走廊回蕩着他們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隔離病房并不完全隔音,沈天郁甚至也聽到他們的聲音了。
他口中都是血腥的味道,在專心聽他們的聲音時,沈天郁短暫的停止了咳嗽。醫生湊到他耳邊,大喊:“你還在呼吸嗎?覺得喘不上氣嗎?”
沈天郁勉強轉過頭,隔着玻璃看他這輩子最重要的兩個人,一時間無法做出回應。
醫生直起身子,說:“不行,他咳得那麽厲害,給他上呼吸機吧。”
沈天郁搖了搖頭,又對着醫生點了點頭,說:
“我還行。”
他三天沒有喝水吃飯,都靠輸液維持生命,這麽三天的功夫,沈天郁的聲音都變得虛弱了。
醫生彎腰看着他的眼睛,再次确認:
“真的?有沒有覺得胸悶,喘不過氣來?”
沈天郁搖搖頭,緊緊皺眉,拼命忍住咳嗽,都憋出眼淚了。
醫生脫下隔離服,消毒後從病房走了出來,對陳夏生和尤金蓮說:“今天再照片子就能看到肺部的陰影了。下午要給病人做個刺穿活檢,病人親屬過來簽字。你們做好準備。”
陳夏生急了,說:
“做什麽準備?!你讓我做什麽準備!!”
陳夏生不知道該說什麽,愣了好長時間,突然跪在地上,抱着頭痛哭起來。
他明白醫生是什麽意思了。他感覺真像是在做夢。
幾天前他還去上課,幾周前他還能陪自己一起去吃飯,幾個月前他們倆還能去河邊玩,花兒就坐在河岸上,那麽安靜地看着自己。
怎麽一瞬間都沒了呢?怎麽花芽就突然得病了呢?
不可能!
陳夏生咬牙切齒,牙齒都在‘咯吱咯吱’響,他對着醫生大吼:“前幾天不是還說沒有問題嗎?怎麽突然有拍到陰影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尤金蓮嗚嗚的小聲哭,緊緊拉住陳夏生不讓他沖上去,過了一會兒擦幹眼淚,跟着護士去簽字了。
沈天郁打了一陣鎮咳的藥劑,在中午的時候停止了要命的咳嗽。醫生商量了一下,決定讓陳夏生和尤金蓮進來看一看沈天郁,和他說說話。
陳夏生和尤金蓮穿着厚重的隔離服,臉上帶着醫用口罩。他們倆蹑手蹑腳的走進病房,生怕吓到沈天郁。
沈天郁已經睜開眼睛了,眼神從來都沒有離開他們,直到他們站在自己病床前,眼神才靜止不動。
尤金蓮先是屏住呼吸,然後小聲的抽泣一下,又怕吓到沈天郁,連忙不出聲。她用幹過許多農活的粗糙的手心撫摸沈天郁的頭發,眼淚‘吧嗒’一下掉到他的額頭上。
尤金蓮說:
“花芽,怎麽這樣了呢?你疼不疼?”
沈天郁喉頭滾動,哽咽着,似乎有無數的委屈。
“……不疼。”
尤金蓮抹了抹眼淚,說:“真乖,沒事,你很快就會好的。等你好了,跟媽一起回家,中不?”
“不回家。”陳夏生接話,道,“花兒還得上學呢,是不是?”
沈天郁的喉嚨顫抖的無法說話,怪聲怪氣的‘嗯’了一聲,連忙閉上眼睛轉過頭,眼淚就流下來了。
一看沈天郁都哭了,陳夏生心疼的喘不過氣來,他拼命咬牙,跪在沈天郁的病床前,對着他的目光。
一時間什麽話都不用說了,三個人心裏都明白這‘日後’的期待都是幻想,只有他們流淚的聲音。
對這個家庭來說,沈天郁的病倒可以說是山崩地裂的。尤金蓮從沒有這麽慶幸過自己當初沒和沈健一起走,否則花芽病成這樣,身邊連最親近的人都沒有,多可憐啊。
“你們出去吧。”沈天郁好不容易調整好情緒,說的話就是這個,氧氣面罩下他的聲音非常模糊,有些空洞的感覺,說完這句話,他就拼命呼吸,半天才說了第二句,“我的病,會傳染。”
陳夏生向前跪了一步,代替了尤金蓮的位置,他撫摸着沈天郁的頭發,說:“我不怕。”
在醫院的時候沈天郁沒辦法洗澡,頭發和身上都很糟糕,可是陳夏生卻毫不嫌棄,湊上前用臉蹭沈天郁的頭。
沈天郁很怕自己會傳染給陳夏生。前世他的肺病沒有傳染性,不過現在和以前一點都不一樣了,甚至比以前更糟糕——疼痛、有傳染性,還會咳血。
沈天郁向後躲了一下,還沒說什麽,醫生就過來催了:
“馬上要給他準備活檢了。家屬快點離開吧。”
聽到這話沈天郁心髒一痛。他舍不得。但是又莫名的輕松,現在他真的是一點都不想和他們待在一個病房。這兩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他希望他們好好活下去。
陳夏生和尤金蓮還是敬畏醫生的話的,雖然磨磨蹭蹭,但是也是要回去。
尤金蓮拉着沈天郁的手,說:“花芽,我們就在外面看着你,你堅持住,行嗎?”
沈天郁點點頭,睜開眼看着陳夏生,催促他們快點離開。
陳夏生用力抹了一把臉,頓了一下,彎下腰,虔誠的做出了親吻沈天郁的姿勢。
沈天郁睜開眼睛,隔着氧氣面罩和口罩,他離奇的感覺到了那人嘴唇的柔軟。沈天郁和陳夏生都沒有閉眼睛,他們都知道這并不是開玩笑,這是一個真正的親吻,包含着痛苦、愛情、死亡、決絕……
可能是一剎那,也可能是一瞬間,陳夏生離開了沈天郁的面罩,還保持着彎腰的姿勢,紅着眼圈對他說:“我等你回來。”
尤金蓮震驚的看着他們兩人,心中可能有一個隐隐的答案呼之欲出,可是最後她還是什麽都沒說,硬是一個字都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