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方措看向許世的眼睛裏是有光的。
和煦而又溫柔。
就好似夜空下前行的螢火蟲,緩慢又靈動地流淌着,生命力與靈氣不規則的蔓延着。
方措對許世所有的欲語還休都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裏了。他把整個銀河都給了許世。
可惜許世不稀罕。
于是方措把他眼底的銀河收起來,再也沒有給人看過。
那浩瀚星海,許世和它無緣。
方措失手将林木森扯下樓完全是意外。
原本兩人在樓梯上一前一後地走着說這話,方措不知怎麽的眼前一黑,踩空了。
身體搖搖欲墜的時候他本能地抓住了什麽東西,只聽到撲通一聲。
等他看清了,才發現林木森躺在樓梯下,臉上全是血。
方措在第一時間打了急救電話,看着林木森被擡上救護車。
他知道不論他和許世說什麽,許世都不會相信。
許世早就已經在他身上貼了标簽。
所以在面對許世的質問,他一言不發。
盛怒下的許世就像只發怒的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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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措承受着許世的怒氣,心裏又記挂着醫院的林木森,百感交集,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低着頭,咬着嘴唇,讓自己不要昏過去。
“方措,你怎麽這麽壞。”
一直低着頭的方措擡起來了頭,一臉驚訝地看着許世。
方措面色慘白,嘴唇卻是異常地紅。方措用盡力氣想要發出什麽聲響來,可是他失敗了。
那一巴掌直接把兩人本就不牢固的關系徹底擊潰。
眼底的星河頓時黯然無光。
“是我的錯。”這是方措對許世說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方措去醫院探望林木森遇見了在照顧林木森的許世。
林木森身體還好,只不過傷到了手,很可能再也彈不了鋼琴。
“對不起。”內心的愧疚感要将方措吞噬掉,這三個字艱難地從他的嘴裏擠出來。他看了看旁邊的許世,拼命地眨着眼不讓眼淚流下來。
一朵原本美好的花,還沒等得及花開就被扼殺了,連根拔起,再無春風吹又生的可能。
門外的許世安靜下來了——其實許世也沒敲幾下門。
方措起來拍了拍已經蹲麻的腿,洗了把臉。
鏡子裏的自己眼睛還是紅的。可他還是對着鏡子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門外的許世站得筆直筆直的,見方措開了門,“戳戳,真的很好吃。”
方措被吓了一跳,他以為許世已經走了。
他看不懂許世了。
他也從來沒有看懂過。
“你進來吧。”
桌子上的熱茶擺好了,一人一杯。
“許世,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吧。”
方措的眼睛亮晶晶的,只不過眼底的銀河還是黯淡。
茶的溫度正好,方措端起來啜了一口。
茶具不算是很好,但看上十分雅致。
方措就算落魄也會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很精致。
方措母親姓師。師家世代書香,方措母親當年出嫁,師家給的嫁妝是一個屋子的書。方措在連話都說不清的時候就會粘粘糊糊地背《三字經》,當時小小的方措就坐在他外公的腿上,甜甜地叫着外公,騙了好些壓歲錢來。
方措身上的文人氣是流在血液刻在骨子裏,絕不會輕易消失。就算剛來這個城市落魄潦倒地不行,方措仍是擠出錢來買了書看。
喝茶是他和他外公在一起才喜歡上的,也沒有太多的講究,爺孫兩人每次泡壺茶就開始聊天,聊最近自己看書的感受,聊師朝和師暮,聊今天午飯菜是不是又多放了鹽。
很巧的是爺孫兩人對茶具都十分的執着。價格不是關鍵,他們都偏好精巧細致的,透着匠心的那種。因為他們覺得茶葉也會比較喜歡在這樣的杯子裏舒展。
方措用來招待許世的杯子就是這種類型。方措為買這套茶具攢了很長時間的工資。剛剛到手那會兒都準備好泡茶了,可是洗幹淨,東西都準備好了之後卻又把茶具收了起來。
他舍不得一個人享受這樣的好風景。美好該是兩個人一起享受的。
所以這次是他第一次用這套茶具,是第一次招待許世,也是最後一次。
茶杯上畫了株梅花,方措端詳着那株盛開的梅花,問道,“許世,你到底,究竟要幹什麽。”
亮晶晶的眼睛裏,有困惑也有尖銳。
方措從再次遇上許世,無時無刻都想問這個問題。
許世你想幹什麽。
許世你到底要幹什麽。
方措想問地幾乎發狂。
許世已經喝完了第一杯茶,正準備到第二杯。
“戳戳,原來你喜歡的東西沒有變啊,真好。”
“是啊,喜歡的東西沒有變,可是喜歡的人變了。”方措一飲而盡,将杯子扣在了桌面上。
“戳戳,我喜歡你,你信嗎。”
悲涼感淹沒了方措,他被這句話堵得什麽都說不出口,他有好多話想說出來去反駁,可是最後只能笑笑。
方措開始大笑起來,他從來沒有試過笑得那樣用力,笑得太用力的結果是方措根本停不下來,好不容易止住了又慢慢地吸了一口氣才緩過來。
方措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對不起,實在是太好笑。”
“許世,你說這話也是有趣,你喜歡我,為什麽要問我信不信,我又不是你,別人對我的喜歡會感覺不到嗎!”
竭斯底裏的方措有種破碎的美感,仿佛重物從高空墜落,下一秒就跌得粉碎。
“戳戳,我是真的喜歡你。”
“如果你喜歡我,當初我就算是個垃圾你也會喜歡我啊。”
方措家古老的暖風扇轉了幾轉終于撐不住了,溫暖的橘黃色的光一點一點地消失,溫暖卻沒有立刻散掉,還在這個屋子裏旋轉着。
方措走過去把暖風扇的插頭拔掉,空氣裏還有股類似燒焦的味道。
方措蹲下背對着整理起暖風扇的線來。
“那天我和林木森一起,我是為了預祝他鋼琴演奏會順利的。這個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這麽些年過去了,不知道你信了沒有。”
“不管你有沒有信,我每天都在忏悔。剛開始的一段時間根本不敢走樓梯,一走樓梯就想起滿臉鮮血的林木森,所以一直住在一樓。南方真的很潮,後來長了不知道什麽東西,好癢,忍不住去撓,撓破了就留了疤,我從小就恢複得慢,所以疤到現在還看得見。”
“有人告訴我是因為太潮了,身上才會長這些東西,後來我就搬了家,也不敢搬得太高,住了三樓,那時候的我已經不怕走樓梯了。搬了家果然好了許多,可是偶爾天氣很潮的時候還會癢。”
方措轉身,笑着問許世,“你要不要看看。”
方措立刻轉過身去,不再看身後的許世。
“許世,我從樓梯上摔下來不是做給你看的,那時候我都沒有要作秀給你看的必要了。我只是覺得我欠了林木森的。只不過我用了種太精彩的方式。”
“我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收到了我一直在申請的學校的offer,哥哥他們讓我去讀。我确實是坐了飛機去了那個國家,在機場吃飯的時候發現身邊的人一個人都不認識,連眼珠子的顏色都和我不一樣。那個國家的東西也不好吃,所以我就立刻搭上了回國的飛機。所以這麽多年我一直不敢回家,不是怕他們的責備,而是怕他們看見這麽落魄的我,仍舊張開雙手擁抱我。”
“師家世代書香,也不知道傳了多少代。這些年我一直在媒體上看到林木森,有些項目是和師家一起合作。除卻他本人的努力,師家必定助力不小。林木森的太太的确和他很配,那個姑娘是我從小就認識的,世交雖算不上,但也是個好女孩,漂亮也很有才氣。林木森是優秀,可是那個姑娘配林木森只多不少。”
方措終于收拾好了暖風扇,把它放進了盒子裏。
他走到許世面前,慢慢脫掉他的毛衣。毛衣裏面還有件襯衫,他一把扯掉上面的扣子。
許世一驚,就想給他攏好衣服。
方措抓住他的手。
死死地抓住。
許世第一次發現方措的手勁也這麽大。
方措脫掉了上衣,露出了雪白的胸膛,還有留了無數疤的腰。
他捉着許世的手,按在他肋骨處的疤痕。“許世你看,這是上次從樓梯上摔下來摔斷的,聽說斷掉的肋骨差點插到了肺。”
“來,你環着我的腰。”
許世把手放在方措的腰上才發現這個人真的是太瘦了。“許世,你摸摸看,能感覺得到那些疤痕嗎。”
不等許世回答,方措的雙手環上許世的脖子。方措矮了些,踮起腳在許世耳邊輕聲說道,“許世,我們這樣看上去真恩愛。”
許世放開了他。
方措嘴角微微上揚,就這樣看着。
方措撿起丢下的衣服套在身上。襯衫上的紐扣已經掉了,方措也不介意,敞着套上了毛衣。
“許世,你記不記得我哥有一次問過你,你覺得我是個怎麽樣的人。”
“那一次,其實我聽見了。”
“是我拜托我哥去問你的。”
許世好不容易想起來自己說了什麽,卻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