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殺年豬

前幾天大隊裏就提醒了小年這天殺年豬,這個風知意也知道,只是,“不是說養豬場養雞場什麽的,是社員們湊份子合辦起來的嗎?年底分紅沒我們這些知青的份嗎?”

“那些是沒有,”彭大娘點頭,随即又解釋,“但年底殺年豬是大隊裏的福利,所有人都有份,按工分領的。1000工分一斤,我跟丫丫加起來差不多可以領個兩斤。”

所以她只能領三兩多一點?風知意也趕緊拎起個小籃子,有些懵逼地跟着彭大娘她們一起去。

只是一出門,那迎面撲來的風雪吹得她一個冷激靈,也吹得她懷疑人生:她有必要一大清早的冒着大風雪,去排半天隊就為了領個三兩肉嗎?

她缺肉食嗎?她完全不缺啊!

不過看彭大娘和彭丫丫兩人高興得像是去撿金子一樣,她憋下懷疑,默默地跟着走。

殺年豬也放在大食堂裏,這大一清早的,已經有不少人冒着嚴寒在排隊了。

衆人喜氣洋洋的,時不時地昂首翹盼,看還有多長時間能輪到自己,興奮得跟過年一樣。

風知意找到自己所在的生産隊,已經有了長長的隊伍。乖乖地排在後面,聽着其他人高興地問彼此能領多少豬肉。

這年頭孩子生的多,而且大部分都是三四代同堂不分家,一家至少十幾口人,多至三四十口。

壯勞力一年工分至少1500以上,半大的孩子和婦女老人也有1000以上,哪怕是15歲以下的小孩,也有好幾百工分。

這麽算,一個幾十個人口的大家庭一年到頭最起碼有上萬個工分,那就是有十幾斤免費豬肉可領,難怪這麽興高采烈。

風知意跟着隊伍慢慢往前走,聽着前後左右的歡喜,這樸實生活裏的煙火氣,感染得她也不由眉眼彎彎地莞爾。

排到她的時候,正好新開了一頭豬。

分肉的王隊長兒子擡頭見到是她,待會計報了三兩二之後,當即給她割了一塊純肥肉,看得風知意趕緊阻止,“不要不要!我不要肥肉!能給我割點扁擔肉嗎?少點也沒關系。”

扁擔肉是他們這邊的說法,也就是裏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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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隊長的兒子怕她不懂,還特意地甩甩手中一塊肥肉解釋,“這肥肉好!油水足!還能熬油。熬出的油,最起碼能炒好幾個月的菜呢!”

風知意笑着謝過他的好意,然後解釋,“我就喜歡吃瘦的。”

“行吧!”王隊長兒子見她如此“執迷不悟”,只好“痛心疾首”地給她割了一塊裏脊肉,見就那麽小小一塊,提醒道,“要是不夠,還可以花錢另外買的,算是給大隊裏創收,不要肉票。”

風知意正用籃子接過他遞過來的豬肉,聽到這話眼睛一亮,“那我可以買個豬頭嗎?還有一些豬排骨豬下水什麽的。”

一個豬頭熏起來,應該夠吃很長一段日子。

“可以的。”王隊長兒子指指旁邊,“你需要買什麽,去出納那裏登記一下,回頭給你送過去。”

“好的,謝謝你。”風知意趕緊讓開位置跑去找出納登記。

風知意要了一個不限大小的豬頭、四個豬蹄、一些排骨和豬下水,讓生産隊裏賣不完的都可以給她送去。要是別人要,就緊着其他人先。

好了之後,風知意拎着她那麽一小塊裏脊肉擠出人群。看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也不知道彭大娘她們在哪,就打算先回去。

不過她一走出食堂,就看到在一群人的圍觀下,拄着雙拐的孟西洲正被一個人高馬大的壯漢一把奪過手中裝着豬肉的籃子,給推倒在雪泥地裏。

風知意想都沒想地立馬沖跑過去扶他,同時擡頭怒瞪那壯漢,“你做什麽好好地推人呢?!”

因為殺年豬,此時食堂外的曬谷場上人來人往。

對方似乎沒料到居然會有人在大庭廣衆之下幫孟西洲,愣了一下,随即理直氣壯地道,“他把我爹撞傷了!賠不出醫藥費,我只拿他點豬肉算是便宜他了!”

風知意轉眼一看,果然看到那壯漢身後,鶴發雞皮的錢書記明顯一身跌倒過的髒泥,一手扶着後腰“哎喲哎喲”地叫喚着。

這個錢書記,也就是那個一夜蒼老的前任書記。

之前因為得了“怪病”,送去縣城醫院醫治後事情被傳開,果然得到了上面的關注,直接把人接去省城甚至京市“治療”,實則風知意猜估計是研究。

因此,這事情還上了新聞、上了報紙。

可病态的是,這錢家人非但沒有絲毫擔憂,還非常驕傲自豪地整天在大隊裏宣傳自家的兒子/丈夫/爹是上了報紙的大人物,臉上無比光榮!

風知意曾經一度非常無語,完全不能理解他們家人的腦回路。即使思想純樸得不會想到切片做研究,那也該擔心錢書記的病情不是?有什麽可驕傲可光榮的?

不過這種驕傲自豪也沒維持多長時間,上面研究了大半年沒研究出所以然來,就把錢書記給發放回來了。

就在前不久臘八節她再次收到老首長寄給她的包裹時,和她包裹坐同一趟拖拉機回來的。

當時,全大隊的人像看猴子似的跑去圍觀。

她那會要去拿大隊長順便給她稍帶回來的包裹,就看了一眼,卻訝異地發現這人的健康狀态和生理機能已經遭到了嚴重的破壞,絕對不是她給的還能自理的溫柔衰老,也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

她當時還動過一剎那的恻隐之心,覺得他這種扭曲病态的思想是大環境的動蕩所造成的,沒必要針對他個人,想着要不找個機會給他恢複算了。

可沒想到這人死性不改,又來“光明正大”地打劫孟西洲,居然還用上碰瓷訛詐的下作手段。

風知意心下冷哼,孟西洲因為成分不好,自卑敏感得平時走路都總遠遠地避着人。再加上他現在正在細心養護骨腿,怎麽可能去撞傷一個“老大爺”起沖突?

這分明是看到孟西洲領了肉,又來變着法兒打劫了!

但風知意也沒冒然維護以免落人把柄,而是壓下情緒,扭頭問一被她扶起來就立馬自動離她至少一米遠的孟西洲,“你撞傷他爹了?”

“沒有。”孟西洲面上眼底都沒有被冤枉的憤怒,只有早已習慣成自然的平靜,但隐隐又透着不服輸不認命的倔強和堅持,“是他自己突然跑過來撞了我一下然後躺下,我腿腳不便沒來得及躲開……”

“你放屁!”話還沒說完,就被錢書記的兒子氣急敗壞地打斷,“明明是你這個不長眼的死瘸子走路不穩撞倒了我爹!”

風知意聽到“死瘸子”一詞就下意識地皺了一下眉,“你們雙方各執一詞不好論斷,”

說着掃視了一圈圍觀的群衆,“那還有其他人看見究竟是怎麽回事嗎?”

這話問得圍觀的衆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或側頭撇開眼,明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只看戲不參與的态度。

風知意毫不意外地微微點頭,不偏不倚地道,“既然沒有第三方看見,那就報公安吧。以如今的偵查手段,可以從摔倒的力度、角度、地上的痕跡,還有你們兩人相撞時各自的站位,以及在彼此身上留下淤痕、傷勢、氣味、指紋、dna等痕跡查明誰是誰非。”

這話風知意完全是吓唬錢書記父子的,據她模糊地了解,這個時代的工業和科技好像都才剛起步,偵查手段應該還沒能這麽精細高超。

可“報公安”對社員來說似乎是件很嚴重很排斥的事,圍觀群衆裏頓時抗拒地嘩然炸開,紛紛竊竊私語說要不要這麽小題大做,報公安多丢人什麽的。

畢竟,今天這一出的真相是什麽,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真把公安鬧來,說不定還會拔出蘿蔔帶出泥,以前這樣坑過搶過孟西洲的人也會被調查出來。

所以,就有心虛之人直接勸錢書記父子倆算了,說什麽這都快過年了,別真的把公安招來,多晦氣什麽的。

本就心虛、見識又不多的錢書記兒子還真的被風知意這麽詳細的“破案手段”給唬住了,再加上社員們一勸,頓時眸光心虛地閃爍,臉憋紅得心生退卻之意。

但自從“翻身農奴把歌唱”就一直作威作福,随随便便說舉報批鬥就能把人吓到的錢書記豈會就此被吓退?

他臉色一沉,陰毒的眼神在她和孟西洲身上不懷好意地來回轉了轉,然後意味不明地陰笑,“不知陳知青和這地主崽子是什麽關系?”

風知意早料到了對方說不過理就會往她身上潑髒水,神色自然地一愣,随即純白無辜地坦蕩蕩,“沒什麽關系啊,跟你們一樣,都是一個生産大隊的呀!”

錢書記明顯不信地故意把話題往某處上帶,“那你為何這樣維護他?”

“維護他?”風知意神情更愣了,“我不是在實事求是嗎?是你們雙方各執一詞、争論不下無法論斷是非啊!”

“是嗎?”錢書記陰陽怪氣地陰笑了一聲,“我看你分明就是跟他亂搞男女關系,維護地主壞分子!我要舉報你!”

風知意一愣,随即頗有些啼笑皆非,“行啊!”

這種吓小女孩一吓一個準的名聲作風問題,風知意完全不懼,泰然自若地道,“但你給我亂扣帽子之前最好拿出證據,不然我就告你污蔑诽謗!我可不會白白受人冤枉。”

明明是淺笑盈盈的友好态度、溫和甚至溫柔的語氣,但她淡定從容的氣度中卻透着一股不容冒犯的強勢和不好惹。

錢書記被她這種氣勢給震得心虛一噎,随即又穩了穩心神,眼神戾了戾,指了指站在一處的風知意和孟西洲,陰狠嘲諷地道,“你們站在一處,明顯就是一夥的,這不就是證據?!”

風知意看了看離她至少一米遠的孟西洲,嘴角施施然地一勾,眉眼彎彎一笑,溫柔中透着嘲諷,“這就算證據?”

說着掃了圍觀的衆人一眼,“剛才這麽多雙眼睛都看到了,我只是扶個腿腳不便被人推倒的人,就成了亂搞男女關系?是不是在你們大隊裏,摔倒的不能扶?看到有困難的人不能幫?扶了幫了就會被亂扣帽子?”

這話說得圍觀群衆忙擺手否認,“哪有哪有!我們大隊裏的風氣可沒這麽壞!”

亂搞男女關系的帽子扣不上,錢書記逮住孟西洲的成分不放,“那你就是維護地主壞分子!他可是地主的兒子!”

“哦?”風知意不以為然挑眉,“就因為他的成分,我扶他一把就成了維護地主壞分子?那在他的生産隊裏,給他派活兒的隊長、給他記工分的記分員、給他算工分餘糧的會計出納,但凡跟他接觸過的人,都是維護地主壞分子咯?”

錢書記幾乎快被她溫溫柔柔、不急不躁的話語給怼噎,“……我有說跟他接觸的人就是維護地主壞分子嗎?我是說你,明明是他碰倒撞傷了我,你卻幫他百般狡辯!你這不是維護地主壞分子是什麽?!”

“狡辯?”風知意略帶嘲諷地反問,“領導人都說了,沒有正确的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們各執一詞,我不明就裏,明明是公正公平地建議你們矛盾雙方報公安調查論斷是非過錯,這也叫狡辯?”

随手一頂大帽子蓋回去,“難道你覺得領導人的話說的不對?還是覺得縣公安會是非不分、處事不公、調查不明嗎?”

“我沒有!”錢書記忙否認道,有些氣急敗壞,“可這還用調查嗎?!他是個地主餘孽,本就作風不正、思想不好,難道我的話不可信反而他的話可信嗎?”

“這你就有些強詞奪理了吧?”風知意簡直匪夷所思地看着這個胡攪蠻纏的老頭,“成分出身不代表一個人的品性,也不能以此評判一件事的是非黑白。”

說着,眼神澄澈地掃視圍觀群衆,“不管是紅五類也好、黑五類也罷,在這些身份之前,每個人的出身首先是個人吧?是個人,就該有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和底線。咱們不能因為一個人的成分不好,就可以肆意污蔑陷害,對不對?”

“對對對!”圍觀群衆皆點頭認同,紛紛附和說“不管是什麽身份都好,但首先得是個人”、“成分出身,确實不能斷論一個人的品性好壞”等雲雲。

錢書記頓時氣得對風知意眼冒陰毒怒火、臉被憋紅,怎麽樣都說不過她,只能緊攥着雞毛蠻橫當令箭,“還說你不是在維護他!我看你就是跟他亂搞男女關系,維護地主壞分子,我要舉報你!”

“請便。”風知意毫不畏懼地溫和淡然一笑,“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舉報政策是為了改正錯誤、肅清風氣,可不是讓人用來欺淩弱小、栽贓污蔑、謀奪私利。”

說完扭頭問剛剛悄然過來的大隊長,“我說的對嗎?大隊長。”

通過跟大隊長幾次的接觸中,她大概能看出他作風冷硬、鐵面無私,尤其讨厭不事生産、整天搞幺蛾子的人。

“對!”大隊長果然嚴肅的法令紋一深,眉川不甚耐煩地皺起,掃視了圍觀群衆一圈,“都圍在這裏做什麽?閑得慌去挖溝河!”

這話喝得圍觀的衆人一哄而散,趕緊回家的回家,去排隊的排隊。

風知意垂眸眼下眼底的嘲諷,她就知道大隊長怕她較真鬧大報公安,會強勢地把這事給直接壓下去。但沒想到,他會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直接讓大家散了,連個歉都不讓錢書記父子給孟西洲道一個……

正想着,眼角餘光注意到錢書記父子居然也趁機跟着群衆一起開溜,身形一晃地攔在他們面前,朝錢書記兒子一伸手,“人家都沒讓你們道歉,你們還想帶走“賠償”啊?”

錢書記神色一怒,正要說什麽,卻被大隊長一個厲眼掃過來,頓時又憋了回去。

錢書記兒子瑟縮地看了大隊長一眼,趕緊把孟西洲裝着豬肉的籃子挂在風知意的手上,灰溜溜地扶着錢書記走了。

風知意把籃子遞還給孟西洲,“委屈你了。”

被人冤枉欺負了,對方連句對不起都沒有,根本沒把他當成一個人來尊重。

剛想說什麽的大隊長聽出她這話的話外音,嘴角一抽,怕自己也被她溫溫柔柔卻強勢無比、滴水不漏的犀利言辭給怼得啞口無言,趕緊溜了。

他現在是真的有點怕這個陳知青了。

孟西洲接過籃子,黑眸裏笑意點點地微微搖頭,“沒有,今年能保住豬肉過年,已經很驚喜了。”

這意思也就是,以往從來沒保住過,都被他人以各種理由變相地搶走了。

風知意聽得心下一酸,看他破襖子上濕了一大片,又沾了不少泥,“快回去換衣服吧,小心凍傷感冒。”

孟西洲點頭,在人前,跟她顯得很生疏客氣地道過一聲謝,就拄着拐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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